罗伦斯醒来后,发现自己在一间房间,房里的炉火正静静燃烧着。
罗伦斯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漫长的梦。他打算挪动身体的瞬间,感觉到腿部一阵剧痛,模糊的意识也总算变得清晰。
断断续续的记忆里,罗伦斯隐约记得,他们在天色还没有完全亮起之际就抵达了斯威奈尔。
罗伦斯缓缓挪动身体,一边护着疼痛不已的脚,一边走下床。
从木窗缝隙流泻进来的光线十分微弱,外头想必被浓浓的铅色天空覆盖着。
不过,除了旅馆本身,屋外也太过安静,所以或许时刻还很早。
这么一来,就表示罗伦斯没有睡多久。但是,罗伦斯几乎感觉不到睡意。每次遇到有性命危险的时候,罗伦斯总会如此。
不过,罗伦斯自身也知道还有另一个原因让他感觉不到睡意。
那就是「无法原谅对方」的心情。
罗伦斯并非因为遭到胡果佣兵团背叛而生气,而是无法原谅德堡商行为了让胡果佣兵团背叛而使出的手段。
当然了,最后关键还是在于李波纳多决心背叛,所以李波纳多当然也有错。虽然如此,但李波纳多向鲁华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乞求原谅。看见李波纳多的态度后,不难猜想到是什么样的状况。李波纳想必是看见了难以置信的金钱堆在面前,才不得不点头答应吧。
在雷斯可,佣兵们因为德堡商行而体认到时代变迁。佣兵们应该多少也会感到内心动摇,这时如果看见面前堆了足以让人玩乐过活一辈子的大笔金钱,会有什么反应呢?
只要是商人,都会巧妙地刺激人们的慾望来赚取利益。
但是,那时李波纳多的立场具有绝对优势。当时鲁华的脚被折断,手和腿都被短剑刺中,还因为头部受到剧烈撞击而甚至无法好好说话。在如此狼狈的鲁华面前,李波纳多却是低声下气。
李波纳多恳求着鲁华「拜託你也来加入我们,不要只让我一人变成叛徒。」
相信李波纳多曾经拒绝被收买而做出抵抗,但最后被金钱重量压得低下了头。
然后,一想到这件事情,罗伦斯就感到作呕。
做生意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罗伦斯绝对不承认那是在做生意。
「……」
罗伦斯站起身子,然后拿起挂在床边椅子上的外套,并披在肩上。披上外套时,罗伦斯发现椅子底下有一片深褐色的毛髮。赫萝肯定一直待在身旁为罗伦斯看护。
罗伦斯一边拖着疼痛的脚,一边打开房门来到走廊。他发现此刻果然还是凌晨时分,走廊上瀰漫着一股独特的清凈空气。从房间的宽敞度来看,可推测出房间应该位于旅馆的三楼或四楼。如果希尔德或鲁华也在这间旅馆,应该会在二楼的房间。于是,罗伦斯用肩膀靠着墙壁,一阶一阶地走下楼梯。
对于现状,就算抱着再乐观的心态,也必须说情势不佳。希尔德等人没有思考过胡果佣兵团会攻击缪里佣兵团的可能性,并且以这样的基準点来推测德堡商行的现状。最后做出德堡商行在赶走希尔德和德堡后,内部再次引发权力斗争的推测。
没想到事实上胡果佣兵团已被收买,罗伦斯等人也因此上了当。对方的策略可说相当完美,如果不是赫萝出现,当时一切应该都结束了。
这么一来,就表示儘管勉强逃进了斯威奈尔,对方还是会準备万全地前来攻打斯威奈尔。
此刻能够很肯定的一点是,到时候不会是一场轻鬆的反击。
罗伦斯一边想着这些事情,一边走下二楼时,看见负责监视的小伙子在走廊上站着。虽然小伙子睡眼惺忪地打着呵欠,但立刻察觉到罗伦斯出现,然后急忙敲了敲门,把头探进房间内。小伙子缩回头并从门口让开后,赫萝走了出来。一看见罗伦斯,赫萝立即露出惊讶表情,并一脸怒容地跑近罗伦斯。
「汝在做什么?」
「难道你要我乖乖睡觉?」
赫萝打算让罗伦斯靠在她肩上时,罗伦斯就这么顺势推着赫萝往前进。
「汝啊,要去哪里?」
「这还用问吗?你们刚刚是在讨论接下来的计画吧?」
临到此时,罗伦斯不可能让他们以伤者或旅行商人为由,把他排挤在外。
在亲眼目睹那般状况后,罗伦斯怎么可能退下。
罗伦斯希望自己能够多少为希尔德或鲁华尽一些力。
当然不可能继续让德堡商行为所欲为。
「没有人在讨论这种事情。」
然而,赫萝静静地说道。
罗伦斯瞬间感到一股怒气。他心想「我怎么可能被这种骗小孩的说法骗去」。
「是真的。汝、汝啊,冷静一点好吗?」
在门口监视的小伙子注视着争吵的罗伦斯与赫萝,显得有些困惑。可能是还没有完全恢複体力,罗伦斯时而会觉得小伙子的身影变得模糊,但他确信自己的脑袋清晰。
然而,被赫萝一推后,罗伦斯没能够做出太大抵抗,就往后倒在墙壁上。
罗伦斯暗骂一句「可恶」并试图挺起身子,但赫萝用手碰触他的额头后,不禁被手的冰冷程度吓着了。
「……汝啊,汝这么亢奋是因为发烧。」
发烧?
虽然罗伦斯嗤之以鼻,但事实上,他的身体确实使不上力气。
「汝的脚被刺伤,还被打到把胃里的东西全吐出来。如果继续让体力衰竭下去,很可能会丧命。如果是咱遇到相同遭遇,汝会怎样想?」
如果要说道理,不可能赢得过赫萝。
罗伦斯从赫萝身上别开视线,并打算再次走出去,但没能够使力踏出步伐。
「汝啊,汝不是说得很乾脆吗?」
「……什么?」
赫萝直直注视着罗伦斯说:
「汝说咱们输了。」
「输……」
罗伦斯还来不及说完话,勉强支撑住身体的一只脚已失去了力量。
不过,罗伦斯是旅行商人。如果要比谁最不懂得死心,罗伦斯绝对不输给任何人。
「我不认为希尔德先生会死心。」
听到罗伦斯不肯罢休地说道,赫萝满脸苦涩。
罗伦斯知道希尔德也没有死心。既然如此,为何赫萝会坚持说已经输了呢?
大家聚在那间房间里,不可能没有召开会议。希尔德儘管弄得全身是伤,仍然发挥相当了不起的机智,并靠着只够说出几句话的体力让罗伦斯等人前往斯威奈尔。希尔德早就做好丧命或被杀的心理準备。
的确,我方因为胡果佣兵团被收买而遭到背叛,也酿成鲁华受重伤的惨痛事态。
不过,我方有禁书,还有一毛也没用到的三百枚金币,以及缪里佣兵团。
打从一开始,罗伦斯就希望能儘力支持希尔德与德堡的梦想。
然而,此刻罗伦斯只想着「不能够让现今的德堡商行继续肆无忌惮下去」。
「的确,那只兔子没有死心。」
「那——」
「不过,咱们真的没有在讨论未来的计画。」
「那这样,你们在做什么?」
听到罗伦斯的询问后,赫萝难得别开了视线。
赫萝似乎有些为难地眯起眼睛,使得长长睫毛随之落下阴影,然后就这么别开脸。
这时,房门轻轻打开,站在门口的小伙子像被吸进去似地进到房间里。想必是有人把小伙子拉进了房间。
看见小伙子被拉进房间,再看见赫萝的反应后,罗伦斯已经察觉到大概是什么样的事态。
然后,罗伦斯嘀咕一声:「不会吧?」
「你不会是要说,就只让我们两个逃跑吧?」
赫萝仰望着罗伦斯,然后态度明确地点点头说:
「没错。」
坚毅的美丽眼珠注视着罗伦斯。
罗伦斯张大手掌,抓住赫萝的纤细双肩。
「不可能!我们怎么可能弃他们不顾!」
罗伦斯当然不可能把希尔德和缪里佣兵团留在斯威奈尔,然后与赫萝两人逃跑。
「那,咱们留下来要做什么?汝啊,汝要做什么?」
罗伦斯抓住赫萝肩膀的手,比赫萝的手大上两圈,但赫萝抓下了罗伦斯的手。
赫萝的手宛如冰块般冰冷得吓人。
赫萝望向罗伦斯胸前的眼神带着哀痛。
「汝啊……这不是咱一人的想法。这同时也是那只兔子和继承缪里之名那些人的想法。」
所以,赫萝才会进入那间房间。赫萝不是在说服人,而是被人说服。
如果站在对方的立场来想,对方当然会有这样的想法。罗伦斯就算留在这里,也不能帮上任何忙,而且万一死掉了,只会给他们留下不愉快的回忆。
儘管已慢慢察觉出这般事实,罗伦斯还是咽下一口口水说:
「他们不逃跑吗?」
赫萝迟疑了一下子后,点了点头。
「那只兔子还没放弃。继承缪里之名的那些人不管怎么想都必须留在这里。」
鲁华的伤势严重,就算不是如此,缪里佣兵团也有多名伤者。如果在这样的状况下离开斯威奈尔,这回很可能在抵达像样的城镇之前就被追上,然后就这么全军覆没。
既然可能在逃跑时被后方追兵杀死,不如在此正面迎战。
虽然不确定缪里佣兵团的成员有没有人主张这种看法,但罗伦斯知道决定留在斯威奈尔也算是合理的判断。
「这样的决定……你甘心接受啊?」
罗伦斯知道这样的说法太卑鄙。儘管如此,罗伦斯还是忍不住这么询问。希尔德追求自我梦想的同时,也一边考量到北方地区的和平在行动。至于缪里佣兵团,多亏缪里佣兵团存活了好几百年,才终于能够将继承下来的缪里传言带给赫萝。明明知道希尔德的梦想,以及一路延续下来的佣兵团可能毁灭,却打算见死不救地默默离开,赫萝真的做得出这种事情吗?
一想到希尔德他们留在斯威奈尔最后战败时的下场,就算不是抱持悲观主义的人,也想像不出快乐的结局。
「当然不甘心。咱怎么可能甘心。」
赫萝表情痛苦地说道。罗伦斯明明知道答案,却逼赫萝说出来。
罗伦斯明明想要放弃、明明想要请求原谅,却一副把这点当作是最后线索似地展开攻击说:
「那我们不是也应该留在这里吗?应该坚持下去不是吗?不能因为状况开始不利,就捨弃对方逃跑吧?我相信要是立场反过来,缪里佣兵团一定不会这么做。就算受了伤,他们都是继承你故乡同伴之名的一群人,不是吗?」
罗伦斯的话语宛如重石般压迫着赫萝的胸口,使得赫萝的表情逐渐扭曲,听到最后一句话时,赫萝终于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然而,赫萝不是感到悲伤,而是愤怒。
「不过,留下来后,汝打算怎么做?汝打算死撑活撑下去,等到真的撑不下去时再逃跑吗?咱再怎么厉害,也不是万能。万一遭到突击,也可能救不了汝。而且,更重要的是,当事态发展到那只兔子或其他什么人就要被杀死的地步时,汝真的有自信能够捨弃他们逃跑吗?应该没有呗?如果事态演变成那样,就是咱也只能够一路撑到最后。不过,那么做正是无谓地送死。既然能够预见结果,就不应该那么做。」
赫萝喋喋不休地说道。罗伦斯心想,如果要刻意讽刺赫萝的发言,用「自作聪明」再适合不过了。
赫萝说的话确实有一点道理。不止一点,而是相当有道理。
罗伦斯留在这里要帮什么忙呢?当大商行率领大军攻来时,一个受了伤的小小旅行商人到底能够有什么帮助?
「汝应该也知道自己根本帮不了任何忙呗?」
罗伦斯拖着受伤的脚也打不了仗,如果待在旅馆什么都不做,也只会把展开守城战时最珍贵的食物吃光。交涉方面的事情罗伦斯当然不可能参上一脚,所以只能够为大家祈祷胜利而已。
罗伦斯存不存在都不会有任何影响。不过,罗伦斯留在城镇明明不能提供同伴什么协助,战败时想必会被敌人视为对手的同伴来看待。
国王被夺走王位后,偶尔会发生只是遭到流放而没被处死的事情,但是当国王企图夺回王位时,绝对会遭到被杀害的命运。
希尔德企图引起叛乱。如果在斯威奈尔展开战斗,希尔德肯定会被视为叛乱主谋。
如果德堡商行打算从斯威奈尔开始一路压制北方地区,在这里杀光所有造反者,也是为了日后着想的一个必要仪式。如果知道会被杀害,想必有很多人会放弃做无谓的抵抗,这样最后也能够减少整体的死亡人数。
以合理的结论来说,罗伦斯不要留在斯威奈尔比较好。
赫萝直直注视着罗伦斯说:
「汝不是说过要开店吗?汝不是说过要让咱来替商店取名字吗?咱已经决定好了。咱决定好汝的商店名称,也决定好要在汝的商店快乐过日子。汝、汝却要……打破这个约定吗?」
罗伦斯不会觉得这是女人只知道为自己着想的肤浅想法。
罗伦斯清楚知道赫萝一路来不知受过多少痛苦折磨,才有办法像这样捨弃事物。
或许是因为发烧,罗伦斯觉得赫萝的身体冰冷极了。
不过,这可能是一种象徵性的感受。
「咱真的很期待……咱真的很期待能够与汝一起悠哉过日子……汝应该能够体会呗?城镇举办祭典热闹一阵过后,看见人们各自回到平常的生活,只剩下自己还留在原地时的那种恐惧感,汝应该懂呗?咱渴望拥有属于自己的地方。其实咱根本已经不想知道约伊兹变成什么样。咱早就知道答案了。咱早就知道约伊兹变成什么样了……咱不是为了过一个人的生活,而想要回到约伊兹。所以,在雷斯可听到汝的安慰时,咱真的很开心。想到咱不是孤单一人,真的很开心……」
赫萝一口气说完话,最后抽了一下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