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骑士大人,你好啊。」
在我躺在石阶上享受阳光时,有人这么搭腔。
虽然我有一个叫做艾尼克的气派名字,但名字毕竟是名字,能够拥有骑士这个别名也不赖。我态度大方地用鼻子叹了口气后,甩了一下尾巴。
「对了,祭司大人在里面吗?」
女子头上绑着毛巾,两手的袖子高高捲起,有着如熊般壮硕的体格。
我记得女子应该是桶子店的人。这时段早市的收拾工作也告一段落,距离午餐还有一段时间休息。或许女子是前来祷告或送供品吧。
我一边这么猜测,一边打了一个大呵欠。
「在山丘附近玩耍的小朋友们告诉我有马车要过来。所以,我猜想可能是祭司大人所说的人来了。」
「……」
我勉强撑起就快闭上的沉重眼睑看向女子。
疲惫地挺起身子后,我走回圣堂里去。
「不过啊,小朋友们说看到一辆全黑的马车呢……这听起来不就像是幽灵马车吗?实在让人很放心不下耶。」
在我的带路下,女子以怀疑的口吻说道,但很明显地,女子的好奇胜过疑心。
儘管外表像一只熊,女子的个性却像一只猫。
「骑士大人你呢?你不跟着去吗?」
虽然这城镇的人们都会友好地向我搭腔,但如果都要一一回答,我哪受得了。
我没有理会女子,继续在迴廊上前进,并来到笔耕室前方。这里是这座圣堂的主人——也就是祭司用来书写重要文章或书本的房间。
前一阵子,由于举办春季的收穫祭典以及圣人庆典的缘故,可说是忙得焦头烂额,但现在日子已恢複平稳。不过,城里很少人会写字,所以还是必须处理堆积如山的工作。祭司今天应该也是关在笔耕室里埋首写字。
照理说应该是这样没错,但是——
「祭司大人,来接你的马车好像——」
因为笔耕室的门半开,所以女子一边轻轻敲门,一边走进去。
女子几乎是条件反射性地把话吞了回去。被夸称为祭司大人的主人,正趴在书桌上呼呼大睡。到了最近,气候才逐渐变得暖和,主人每天早上总要挣扎一番,才爬得出被窝。
虽然主人长高了一些,头髮也长了一些,但睡脸看起来还是很孩子气。
我以吠声取代咳嗽声。
「汪!」
「唔……啊!」
主人醒来后,慌张地挺起身子。东张西望地环视四周一遍后,主人发现女子和我站在门口。书桌上堆了满山的纸张和书本,但也放了缝到一半的衣服以及裁缝道具。
「啊!里夫金女士……啊!呃……哈哈……」
主人就像做坏事被抓到的小朋友般,把缝到一半的衣服以及裁缝道具往书桌最里面塞,还自以为隐藏得很完美。
虽然只是暂代,但这毕竟是神职的相关工作,主人的举止实在太欠缺深度了。
儘管已经过了好几年,主人还是带着孩子气。
「我不会骂你的啦。」
女子开怀大笑地说道。主人难为情地笑笑,旋即缩起身子,但与我视线交会时,却带着些许恨意瞪了我一眼。竟然怪到我头上来,有没有搞错对象啊?
「那个,对了,有什么事吗?如果是要问公会的守护圣人祭典的準备进度,波滋先生已经帮我接了这个工作……」
「喔,不是啦。我听说有马车朝向城里过来。我在想可能是祭司大人之前说过的人要来,所以来通知你。」
「……马车?」
「是啊。你不是说过吗?我忘了是什么事情,但好像有人邀你远行。」
「……」
主人一脸愕然地看着女子,然后突然张大嘴巴倒抽了口气。
「我以为是下星期——啊!那个,我失陪一下!」
主人撩起长长的下摆后,竟然没礼貌地从房间跑了出去。
女子一边深怕大肚腩掉下来似地捧着肚子,一边豪迈大笑。
说真的,主人在外面引领羊只那段时间还表现得比较稳重。
精灵诺儿菈。
主人拥有过这样的头衔,也曾经是个手腕高超的牧羊人。
现在的主人在颇具规模的城镇担任祭司,引导聚集在教会的羔羊。
这世上会发生什么事情,真是难以预料。
或许是托主人天性认真的福,她在祭典或仪式等严肃的场合,都会散发出端庄的气质,所以大致上都应付得有模有样。
主人不仅能忍受饥饿寒冷,还能够以了不起的手腕彻底保护羊只不受狼或狐狸攻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如此有骨气,开始在城镇定居后,我才发现主人意外地少根筋。
日期、数字、人名、祷告文、仪式程序……对于这些事项的概略,主人的掌握程度可说有令人惊异的表现,在一些细节上却有所疏忽。
如果没有我陪在身旁,主人还称不上能独当一面,真是伤脑筋啊。
「呃……衣服、食物,啊!还要带圣经比较好吧。还有祷告书也要……咦?鞋子也要多带几双比较好吧?可是,我以前根本没穿过什么鞋子……是要穿什么鞋子才好啊……」
主人一边用手抚顺留长到背部的金髮,一边对着散乱的行李拚命做準备。主人拉出当初来到这城镇时穿的衣服,但衣服显然已经不合身,真不知道主人打算怎么处理。
我在门旁感到疲惫地叹了口气,然后趴了下来。
「啊~呃……还要记得带信。呃……还有、还有……」
以前去野外引领羊只时,根本不可能为了要带什么东西而烦恼。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难怪教会要教诲人们捨弃拥有的东西,并且分享给无法拥有的人。拥有越多东西,旅途上就会越迷惘。所以,人生也是如此。
我用鼻子叹了口气后,主人听到叹息声而看向我。
我心想「惨了」时,主人已经把围裙揉成一团朝我丢来。
「艾尼克最幸福了,总是那么悠哉!」
来到这城镇定居了五年,已经记不清主人对我说过多少遍这种话。
主人说的当然不是事实了。
不过,对我而言,我在乎的不是今天的仪式进行得顺不顺利,而是今天的晚餐会有几块肉,就这么简单。
我没理会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宛若化作一阵暴风雨的主人,慢吞吞地从散发出主人味道的围裙底下爬了出来。这时,有人敲打圣堂大门的声音传进耳中。
如果是城里的人,我大概都记得他们的敲门方式。
此时传来的敲门方式很陌生。
原来是外来的访客。
或许可以用「地狱来的使者」来形容这次的访客。
圣堂前方的马路上聚集了不少人。
这座城镇一度因为流行病而真的变成死城,但是,一群有勇气的人们和一群不肯放弃的人们携手同心,加上主人的一臂之力,终于为城镇找回了繁荣。
外来者来到城里的光景并不罕见,有时还会有带着好几十匹马的商人集团经过城镇。
儘管如此,访客的惊人阵仗还是吸引了人们全副的注意力。那辆马车由两匹黑色的骏马在前头拉动,还有着全黑的车顶。另外还有一辆载着货物的马车,以及五、六名想必是护卫的壮丁跟随在旁。
主人走出圣堂大门看见马车的瞬间,整个人愣在原地。
随即,主人拚命地想要用手梳理头髮,但她原本就有些自然卷,所以根本就是白费工夫。而且,看见那家伙从马车走出来后,就会觉得用手梳理头髮的举动根本算不了什么值得感动的努力。
高个子的女子并不少见。
不过,如果是带着威严的高挑女子,就很难有机会遇到了。
「伊弗·波伦。」
女子道出姓名。她身材高挑,身躯纤细。女子纤细的身躯不是因为削瘦,而是彻底除去了多余赘肉的感觉。虽然女子身上似乎薰染上了某种香味,但我嗅到许久不曾闻到的味道——那是在草原上宾士的兽味。
「啊……呃……」
虽然还显得慌张,但以称职祭司之姿一路走来的主人,总算让思绪聚焦起来。主人咳了一声,重新振作精神,并挺直背脊露出笑容说:
「咳。我是诺儿菈·爱伦。」
虽然主人也长高了许多,但那个叫什么伊弗的女子,还是足足高出主人一颗拳头。而且,除了身高之外,似乎还有别的因素让主人显得有些畏缩。这五年来主人身上多少长了一些肉,但与眼前这名如狼般的女子相比,有些部位还是看得出明显差距。
或许,也是因为一边高高挺起胸膛,而另一边弓着背,才会有所影响吧。
伊弗身穿不用以调节体温、纯粹用来装饰的皮草旅行服装。打扮如贵族般的伊弗把主人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后,轻轻叹息说:
「那家伙果然……」
「咦?」
主人反问道。伊弗用力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后,这么说:
「没事。看来衣食方面应该由我这边来负责比较好吧,如果你是怕晚上会寂寞,那就只要带圣经就好。如我信中所说,我们要去很多地方,而且今天就要出发喔。」
自称是伊弗的女子只丢下这段话,便回到马车上去。
被留在原地的主人愣了好一会儿后,转头望向了我。
我连吠都懒得吠一声,只用鼻子叹了口气。
伊弗似乎是在南方的国家做生意。
至于其生意规模有多大,当然只能够自己猜想,但就是以我们的经验来看,也知道实际上是相当惊人的规模。
伊弗的马车宽度,就是让三名大人并排而坐也绰绰有余。如此宽敞的座位有两排,可以面对面坐下。座椅的椅背部位塞满了棉花,布料上也点缀了细緻装饰。明明已下定决心以祭司身份为城镇居民奉献,却一有机会就恋恋不捨地做裁缝——这样的主人一定对这方面非常感兴趣。
而且,伊弗本身穿的也是我们没什么机会看见的服装。虽然那剪裁宽鬆的服装看起来也像长袍,但风格还是有些不同。可能是厌烦于主人的目光,沉默寡言的伊弗只说了一句:「这是沙漠国家的服装。」
在这之后,展开了一段安静的旅途。
伊弗应该原本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加上主人也不是会主动和人攀谈的个性。在得到伊弗的许可下,主人让我坐上座椅,然后一边抚摸我的头,一边眺望窗外。
在隔了五年后,主人第一次离开这座城镇,一定是百感交集吧。
身为牧羊人的那段时光,即使穿过城墙走出城外,看到的也不是无限延伸的旅路;反而是一片无论去到多远也不会改变、比牢狱更加可怕的大地。
如果是我,在森林里也能够生活。
然而,身为人类的主人只能够在人类社会生活下去。而就是身为狗的我,也痛切感受到要在人类世界生存有多么困难。
那时候的日子毫无慰藉可言,每天只是把眼前的食物送进嘴里而已。
这样的日子一定会持续到死亡那一天。
就算没有说出口,那时在老鼠和虫子四处奔窜的羊寮里,主人躺在麦草堆上仰望月亮时,心里肯定是这么想的。
这样的日子之所以有了大变化,正是因为一场际遇。
不过是一场际遇,却永久改变了主人的人生。
虽然能够踏出强而有力的步伐者不在少数,但大多数人却会因为害怕而僵在原地。这时,其实只要有人在背后轻轻推一把,就能奋力往前迈进。
主人就是这样幸运地踏出步伐,并且抵达新土地。
「离开城镇会让你不安啊?」
离开城镇已进入第二天。
正在写信的伊弗一边看着内容,一边随口问道。
「咦?」
「毕竟很少看见城镇里的祭司外出旅行。」
伊弗写到最后,将笔用力一挥,并大致确认过文章内容后,从敞开的木窗把信纸往外丢。这时,在窗外走动的人一副待命已久的模样接过信纸,并将其折好后放入信封,然后朝向与我们相反的方向骑马而去。
一路上,这女人不断反覆这样的动作。
「真亏你有勇气下定决心。说到纽希拉,根本就是世界的尽头。就连我都曾犹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