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人才刚知道「真正的魔王」恐怖之处的时候。
擦身之祸库瑟还不是杀手,也还没有自称擦身之祸这个名字。他只是个来回于各间济贫院学习教义,以成为神官为志愿的青年。
某个边境的城市在一夜之间与外界失去了联繫,前往探寻原因的人们也都一去不回。不过──即使只有这点情报,当时的所有人都直觉地联想到该地可能发生了一场突发的暴动或是出现新的疾病。
刚开始时,人们打算无视那个城市的存在。有人说当地一定发生了不幸的灾害,想救出住民肯定也是一件困难的事。由于已经摧毁多个城市的色彩的伊吉克,以及至今仍潜藏于人类之中的<ruby><rb>血鬼</rb><rp>(</rp><rt>vampire</rt><rp>)</rp></ruby>是更加严重的问题,大家都「无暇在意」那种与自己无关的边境城市。
年轻的库瑟相信了那种说法,然而他很快就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因为所有的人其实「都很在意」,状况严重到上面的人必须四处宣传不必关注此事的程度。
就库瑟所知──儘管无论是大人或小孩的心中都惴惴不安,然而搜索行动却在该地居民仍然生死不明的情况下被搁置了超过一年的时间。
太诡异了。
不久后,开始传出与该城市接壤的村落「似乎」消失的谣言。与「真正的魔王」有关的调查没一项是正确的。勉强归来的人也说不出被害状况与居民是否安危。他只留下『里头有恐怖的东西』这句话,然后就死了。
死者身上没有什么异常。死因是极度的恐惧与精神衰弱。
──不是『发生过恐怖的事件』,而是『有东西』。这简短的一句话足以显示「真正的魔王」有多么可怕。那个人很可能甚至还没遇上「真正的魔王」。而是在被摧毁的那个地方遭遇了魔王军,明白该地「有着」恐怖的东西……正因为明白了这点,他才会死。
人们惧怕那个不明的巨大恐惧。
有人开始称呼那个存在为「真正的魔王」。
他们说那不是与正统之王相对的邪魔之王,而是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魔」王。
「教团」的神官长对世人发布了声明。如果没有王族或神官长出面做出这样的举动,混乱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正因为生存于这个世界,词术相通的所有生命……克服了多次的毁灭危机,我们才得以维繫生命,持续存活下去。」
「教团」忠实地克尽他们的责任,试图解除盘据于人心的恐惧诅咒。
「我们可能会付出许多的牺牲,就像是疾病蔓延与邪龙之灾的那个时候。即便如此,就像是过去的那些灾害──这场恐惧最后也一定会止息。」
库瑟相信了那番话。他开始抱持希望。只要再忍耐一下,就一定会有自己不认识的人士挺身打倒「真正的魔王」。
然而那项声明的发布,有可能正是「教团」踏上的最糟糕分歧点。
受到大众投以希望的「最初的队伍」全军覆没。「教团」的慈善活动无法阻止毁灭的浪潮,世上的人们不断、不断、不断地死去。
所有王国都开始採取战时体制,逐年减少对负责社会福利的「教团」的支援。
出于教义而无法提供兵力的「教团」开始遭受人们的白眼对待。在各式各样的绝望持续蔓延的世界里,人们第一个失去的就是信仰。
──如果创造这个世界的是词神,那么词神又为什么容许「真正的魔王」存在呢?
发表声明的神官长在短短的一年后过世了。
行刺他的是因为魔王军而失去家人的流浪汉。
「若你有志成为神官,库瑟。」
当时,一位名为观察的罗泽鲁哈的神官突然对他这么说。
「就必须比任何人都能坚持到底,绝不放弃。无论『真正的魔王』再怎么折磨人们……直到最后一刻,你都必须坚守正确的教义。那就是神官最困难的工作。」
「……哈哈,是这样吗。罗泽鲁哈老师不是每次都放弃戒酒吗。」
「呃……嘿嘿,那是另一回事,是另一回事啦,库瑟。」
「……大家都来向词神求助。如果『最初的队伍』办不到,希望能有办得到的某个人去杀掉『真正的魔王』。是有人打算回应那些期盼。我也不觉得他们有错。然而已经开始有信徒宁愿捨弃信仰也要加入讨伐队……我该拿那些人怎么办才好?」
绝对不能让「真正的魔王」活在这个世界上。库瑟也希望自己能救助那些正在受苦的人们。能不能不只是守护逃离魔王前来投靠的难民,让他们安心……而是直接将造成他们受苦的恐惧连根刬除呢。
如果「真正的魔王」是能以词术相通的存在。对于「教团」的信徒而言,杀掉他的行为也意味着抛弃自己一直遵守的信仰。
「……不能心怀憎恨,不能伤害他人,不能杀害他人。这实在是很困难的事呢。」
「以罗泽鲁哈老师的看法……走掉的那些人是放弃了吗?」
「是啊。他们没能坚持以神官的方式救人。虽然这种说法可能太残酷了。」
罗泽鲁哈知道库瑟比任何人都更加深信词神的教诲。纵使他的举止不像个神职人员,也从没看过他违反戒律。
「所谓的比任何人都能坚持到底呢,库瑟。就是『比我』更加坚定。正因为世界上的所有人都盼望战斗、杀伐。如果没有哪个人愿意成为遵守教义的最后一人,又有谁能将教义传授给之后的世界呢?所以,这才会是最困难的工作。」
罗泽鲁哈喝了一口瓶中所剩无几的酒。
「──我们有时会希望为了正义而战。有时会为了让世界更加美好,想到比词神的教义更好的作法。但是在这种人们对自身信仰产生迷惘的时代里,也一定有信徒将词神的教义当成唯一的依靠。即使我们不认为支持『那些人』是正确的,也必须持续做下去。」
「……我真的能成为罗泽鲁哈老师所说的那种神官吗?」
库瑟不认为自己的人生有什么不幸。即使他是被抛弃于贫民窟,连出生于何处都不知道的孤儿,身边还是有「教团」的伙伴与老师们陪伴。
而且那位只有他能看见的天使时时刻刻都在看顾着他。
如果在「真正的魔王」的时代里,有库瑟这种遭遇的小孩人数逐渐增加。那么过去曾受到词神的教义拯救的库瑟就希望能依循那些教义拯救孩子们。
「我也害怕『真正的魔王』啊。」
库瑟有气无力地笑了笑。
「最近我开始害怕自己有可能会像大家一样……迟早背离教义。我对这点害怕得不得了。」
「嘿嘿。这是因为库瑟很温柔啊。」
「罗泽鲁哈老师。我既没有被杀,也没有杀人的勇气。参加讨伐队的那些人全都比我还要了不起。以后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大家都回来『教团』……过着以前那样的生活呢?」
「……会的。我们要为了那天的到来,持续遵守教义。因为无论世界变成什么模样,善良都能拯救人心,这点永远不会改变。」
神官就是体现那种不变精神的存在──罗泽鲁哈一定是想那么说吧。在「教团」里,曾经擅自违反戒律的人并无法成为神官。
「库瑟。我很清楚,离开『教团』的那些人心中比谁都还要难受。因为他们不得不相信自己宁愿捨弃词神的教义也要做出的选择是正确的──必须相信自己打算伤害他人、杀害他人的决定。他们或许终生都得过着坚持那种正义的生活。那真的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所以我们要耐心等待。」
「……」
就算他们做出了那样的决定,如果那些人以信徒的身分回到这里,词神也有这样的教义:
赦免他人过去的罪与过吧。
「我最近作了个梦。我……就像以前那样待在库诺蒂老师的孤儿院……真的就像以前那样,和诺非鲁特一起做蠢事,或是作弄埃娜……依莫斯也还活着。」
对于库瑟而言,他对词神的信仰就等同于那段幸福日子的回忆。
曾和他一起生活的伙伴们大多数都离开了「教团」。也有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我……我想等待大家回来。」
「……嗯。所谓的信仰就是那种想法。一定会没事的,库瑟。」
罗泽鲁哈放下酒杯,笑了。
「我们一定能获得幸福。」
库瑟过去只是个志愿成为神官的孤儿。在「真正的魔王」製造的杀戮螺旋笼罩世界之前,他从来都没有遇到别人对自己展现出真正的杀意。
因此在那个时候,他根本无法得知娜斯缇库拥有可以瞬间杀死所有敌对者的异能。
◆
漫长的时间过去。
库瑟望着大雨中的教会。
自从与罗泽鲁哈的那番对话以来,「真正的魔王」的恐惧在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仍然持续存在于世界。
「……这是怎样啦。」
浑身湿透的库瑟露出疲惫的笑容。那是自嘲的笑容。
他的四周躺着六具尸体。所有人都全副武装。
「我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杀人兇手啦。罗泽鲁哈老师。」
擦身之祸库瑟穿着设计与神官服极为相似,但却是黑色的服装。他不是真正的神官。从青年时期开始,他的眼神就变得毫无气势,下巴也长满乱糟糟的鬍子。
──圣骑士这个位阶被「教团」废止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而在这个他们无法得到其他任何势力的庇护,不得不以暴力守护自身的「真正的魔王」的时代里,教团再次分配给一个人这种战士阶级。也就是「教团」的杀手。
在这天袭击教会的武装集团之中,库瑟甚至一度与身高是自己两倍的<ruby><rb>大鬼</rb><rp>(</rp><rt>orge</rt><rp>)</rp></ruby>交手。那名大鬼如今正背靠着墙壁倒在地上。原本应该袭击这个教会,吃掉好几个小孩子的他,如今却露出沉睡般的安详表情去世。
虽然那些人之中有的是以掠夺为目的而袭击教团,但库瑟知道大部分人并非如此。
他们是心中有恨。憎恨无法拯救自己的「教团」与其教义。
库瑟望向屋顶。
从小就一直看顾库瑟的存在正在那里。
「──嗨,娜斯缇库。妳今天在那里啊。」
即使屋顶被冰冷的雨水打湿,在上面散发微光的那个身影也绝对不会淋湿。
纯白的头髮,纯白的衣服,纯白的翅膀。
虽然那头柔软的短髮与纤细的身躯让她看起来有如少年,但是她的姿态却总是很优美、轻柔。
当库瑟注意到娜斯缇库的存在时,她立刻回了个微微的笑容。
当她的嘴角放鬆时就是在笑,库瑟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明白这点。那位天使的表情就是如此淡泊,宛如与人类截然不同的存在。
『你还好吧?』──她一定是正在对库瑟这么问吧。
「没事啦。这点程度的攻击就像在打招呼罢了。」
库瑟逞强地说着。
他敲了敲教会的门。如果娜斯缇库没有在一旁观看,库瑟或许会犹豫要不要这么做。
「不好意思,我被雨淋湿了。」
里头的神官或孩子们都一切平安,会回应他的敲门──他如此想像着。
「可以借个房间吗?」
沉默。但里头传出了回应。是扣下十字弓扳机的声音。
库瑟举起大盾。他奋力握紧盾牌,力道强得让持盾的手都扭了半圈,等待着冲击的到来。
冲破门口的箭矢洪流涌向钢铁盾牌。库瑟蹲下腰,承受攻击。一旦畏缩就会被撞飞,恐惧是会成真的。无数的死亡隔着盾牌猛刺而来。
「啊~啊……真是不亲切呢。」
虽然圣骑士是为了战斗而存在的位阶,却不能携带弓或剑。他们所能持有的只有阻挡敌人暴力的大盾。
他踏进教会里,继续说着:
「要是人在里面就说嘛……」
看到吊在天花板上的肉块,库瑟闭上了眼睛。他不愿看到那个画面。
他盼望仍然存活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世上了。
「……啊啊,罗泽鲁哈老师……这样啊,嘿嘿……您也只能走到这里了啊。」
佔据教会的暴徒们将箭头对準了库瑟。
而在最里头的长椅上,则是坐了个背对着库瑟的人。他与将视线投向入口的那个人对上了眼。对方以胡乱包扎的绷带盖住了那张充满丑陋烧伤疤痕的脸。
「……你,看看我的脸。」
那个声音比库瑟想像得还要年轻,甚至让人觉得那应该是个少年。
「你不会害怕吗?」
「……嘿嘿。你就是这里目前的负责人吗?」
库瑟并没有求饶,只是有气无力地笑了笑。在这种被死亡包围的状况下,那不是正常的态度。连他自己都如此认为。
──让我们坐下好好谈吧。毕竟词神赐予了让所有人都彼此以言语沟通的词术。
「由于听说这里的教会发生了一点状况。所以『教团』就,啊……所以大叔才会过来这里看看。总之我希望能大事化小啦。我叫擦身之祸库瑟。」
哗啦。
割裂金属的声音响起。坐在长椅上的男子甩出的锁链前端划伤了大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