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都。太阳早已西沉的夜晚。
「教团」的礼拜堂在这个时刻都会上锁,一般信徒通常也不会造访。
但是擦身之祸库瑟知道有个人每天都会在那里献上祈祷。每当告知信徒们一天结束的钟声响起,他绝对会出现在那里。
「唷,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吧。」
那就是一名大鬼。是名为不言的乌哈库的勇者候补。
即使全身裹在白色的法袍之中,正在祈祷的他的背影也比库瑟使用的盾牌还要宽大。
「我叫擦身之祸库瑟……可以坐在这里吗?」
乌哈库抬起了头,直直地望着库瑟。
他没有回答。因此库瑟就以言语之外的反应推测乌哈库的想法。就像他平时对娜斯缇库所做的那样。
「……不好意思啊。我会尽量不妨碍你。」
在阿立末列村发生的屠杀事件。根据身为「教团」神官的老婆婆,环座的库诺蒂所留下的手记,乌哈库是一名天生就没有受到词术祝福的大鬼。逆理的广人带给他的调查情报也显示了同样的结论。
他并非像幼儿那样,尚未在内心组织好自己的语言。
也不是因为身心障碍而丧失发声机能或听觉机能。
即使他已经被证明没有任何一种那样的问题,就连「客人」都能使用的词术对话却唯独不存在于乌哈库的身上。
库瑟待在这里的原因之一,就是调查可能是广人阵营最强鬼牌的存在──不言的乌哈库。
「没有救到库诺蒂老师是我的错。」
但是,库瑟还有着远比调查更重要的原因。
环座的库诺蒂死了。她是不言的乌哈库,以及乌哈库的拥立者,第十六将诺非鲁特──还有库瑟自己的恩师。
在阿立末列村发生屠杀事件的那天,巡迴造访至阿立末列村的库瑟看到教会的方向燃烧着红光。在恐惧与焦躁之下,他拔腿狂奔。然而抵达现场时已经太迟了。
屠杀大部分暴民化村人的兇手,就是这位乌哈库。但是,库瑟在那天也杀了很多人。他不惜杀出重围也要儘快赶到库诺蒂的身边。
「……嘿嘿。我到现在偶尔还是会想着。如果我的马再快一点点,如果途中没有绕远路……想着那样的念头。那天的前一天,我就在其他城镇的『教团』……和小孩子玩纸飞机耶?真是太蠢了。」
他知道自己的词术无法传达给不言的乌哈库。这是库瑟单方面的忏悔。
那不是为了向世上的哪个人求取原谅。他只是认为亲口确认折磨自己的罪在何处是一种必要的行为。
「吶,不言的乌哈库。」
……而且,他也早已犯下不需确认的罪。
「──杀人的时候,会很难受呢。」
不言的乌哈库是吃人的大鬼。
即使如此,他仍然希望彻底遵守词神的教诲。
身为库诺蒂最后的学生,他和已经沦为这副德性的库瑟不同。
「裂震的贝鲁卡……以及阿立末列村的村民都是活着的,有词术与心。或许,就算他们因为魔王的缘故而变得无法恢複心智……但其实谁也不该死去,不该被杀……」
在那天,库瑟不惜杀害村民们也要拯救库诺蒂。只要受到充满杀意的群众包围,娜斯缇库就会杀了他们。无论库瑟再怎么想保护那些人,他的对手也全都是敌人,无数的生命每次都会从他的指缝间中滴落。
那是宛如恶梦的罪。
「只有我就够了。」
乌哈库沉默以对。
「……很抱歉,我没有赶上。」
那是呻吟般的低语。
「乌哈库。吶……其实你『可以不必杀人』。只要遵守教诲,心灵就能得到拯救。会杀人的应该只有我就够了,有我就够了……」
在库诺蒂手记的最后,写着对造成许多人死亡的忏悔,以及对于自己变得无法再相信词神教诲的绝望。
即使同样走上死亡的结局,她应该至少能得到安详的死亡才对。
──还是说,对于库诺蒂而言那才是应有的死亡呢。
她是不是认为,领悟到野兽的心与人心是等价的「真实」之后迎接死亡才是正确的。
「娜斯缇库她啊……没办法接近你。你那消除词术的力量一定是货真价实的。」
礼拜堂里只有两个人。
就连库瑟自己也看不见平时应该陪伴着他的白色天使身影。
消除所有超常的异能。虽然不知道那种东西是不是真的存在,但此刻那股力量确实逼走了一直守护着库瑟的无敌死亡权能。
(如果创世以来就存在的天使也会死……)
只要不言的乌哈库有那个意思──他不就甚至可以消除娜斯缇库的存在吗?
娜斯缇库的存在将会永远消失。那对于库瑟而言是非常骇人的想像。但又觉得既然她也存在着那样的结局,不啻是一种救赎。
(──词术的否定吗。)
目睹那种异常性的此刻,库瑟清楚地明白一点。
「万万不能」让这位乌哈库出现在六合御览的场上。
广人阵营拥有的最大优势是在事前独佔了不言的乌哈库的情报。对于广人阵营而言,乌哈库并非需要打倒的勇者候补,而是必须优先吸收的王牌。
因此目前关于乌哈库的情报已经受到基其塔•索奇安排在各地的谍报部队彻底地隐匿。而且其拥立者第十六将诺非鲁特似乎也隐瞒了阿立末列村的事件。因此这位勇者候补的真面目应该会被隐藏到对决当天吧。
……因为让乌哈库的真面目曝光,将很有可能改变一切。
「教团」之中有大鬼是事实。那位大鬼屠杀了边境村庄是事实。而那位大鬼以勇者候补的身分出现在黄都──其存在本身否定了构成这个世界基础的词术之绝对性是事实。
(你……你在想什么啊。你在做什么啊。吶,诺非鲁特。)
第十六将,忧风诺非鲁特。他和库瑟在同一间济贫院长大。诺非鲁特与其他的孩子不同,他率先在黄都出人头地,而且还攀上了二十九官的高位。
那位伙伴和库瑟这种男人不同,他得以走进光明的世界。
(一切都会被毁掉。世上所有的人都会不再相信词神……不再相信词神创造的世界……不只是「教团」,整个世界都会完蛋……你应该很清楚这点吧……)
──诺非鲁特也没赶上。
诺非鲁特的部队抵达阿立末列村时,已经是库诺蒂死亡隔天的事了。
如果连掌握到耀眼成功的诺非鲁特,如果连他们之中最有权利获得幸福的人都对世界的一切充满绝望……
(……那么救赎到底在哪里呢。)
如果那不是诅咒,而是没有勇者的世界所孕育出的残酷真实。
那么不就连身为神官的乌哈库也无法解除那样的绝望吗。
◆
──蕾夏应该有办法拯救这间济贫院才对。
她一边喝着寒酸的稀麦粥,一边情不自禁地这么想着。
听说边境富豪收养她的事取消了。听到这件事时,她感到非常遗憾,差点要哭出来。但是一想到自己能继续留在「教团」,可以见到心爱的库瑟,就让悲伤的内心稍微得到了一点抚慰。
「吶,如果我被收养……」
虽然食物稍嫌变得有点寒酸,但是建筑物并没有改变。还是和以前一样充满了裂痕,壁纸的花纹也很老气。仍然是蕾夏熟悉的济贫院。
儘管如此,即使似乎没有任何改变,蕾夏也很难继续在这里生活了。
「现在应该就能让大家过得更充裕了呢。若要收养我这样的大美女,对方一定得付出高额的捐款。所以大家就能……」
「……不,那不是蕾夏的错喔。」
坐在餐桌对面的奈吉老师虚弱、疲惫地笑了。
他明明是连教典都没全部读完的年轻见习神官,却一直照顾着孩子们,还担负起所有蕾夏不懂的金钱问题以及和议会打交道的工作。看起来他真的很累了。
「吉夫拉託大人……一直资助这间教会的人已经死了。没有找到以其他方式维持运作,是我的责任。」
「虽然我常常听说吉夫拉託大人的事……但却没见过他呢。」
「是啊。大家还比较熟悉最近来玩的小慈呢……不过他从以前就来过了,还来好几次喔。吉夫拉託大人似乎不太希望在孩子面前露脸……大家过来的时候,他就会立刻离开。」
「为什么?」
「听说是他『不希望被小孩子当成坏人』。哈哈……很奇怪吧。明明就不会有哪个孩子说他的坏话。」
「……这样啊。」
真是个怪人。
但是蕾夏感觉彷彿能理解那种心态。
擦身之祸库瑟造访时,蕾夏总是努力地让自己表现得很完美。若是让库瑟看到自己的头髮髒兮兮,或是举动很粗鲁。他可能就会失去娶蕾夏当妻子的意愿了。
蕾夏总是很努力。因为她是一位能干的美女。
「也许他禁不起受到别人的观察。」
「……」
「例如长相兇恶、举止很粗暴、或是行为很幼稚──」
原本打算收养蕾夏那个家庭会不会就是听到了她的负面传闻呢?
像是算数的成绩很差,经常对男生使用暴力,或是……连蕾夏自己都没有自觉的某种决定性粗俗特质。
自己无法改变的「低劣出身」永远地封住让她以为能逃离阴影的光明出口。那是一种非常恐怖的想像。
「……在那样的人之中,也有像吉夫拉託大人那样的好人呢。只凭外表是无法判断一个人的。没错吧。」
「蕾夏真是成熟呢。」
「是啊,我是个大人嘛。因为我必须马上嫁出去。我决定彻底拒绝被其他家庭收养,和库瑟老师在一起。」
奈吉老师显得无精打采。看得出来他不但对这间孤儿院感到担心,也无法承受恩人吉夫拉託大人的死。
「到时候我会邀请这里的孩子们,还有奈吉老师……邀请大家参加婚礼。」
「哈哈……谢谢妳。」
奈吉老师虚弱地笑了。
再过一个大月左右的时间,蕾夏他们就会被安置到「教团」的其他济贫院。有的孩子会到这座巨大黄都的另一端。还有的孩子会前往更遥远的其他城市。
「所以请您打起精神,好吗。」
「……是啊,接下来得多加努力呢。」
三天后,奈吉老师死了。
据说一台路过的马车发现了漂浮在湖面上的老师。
还听说遗书上以歪七扭八的文字写满对我们的道歉。
即使他没办法再照顾我们这些孩子,我原本也希望奈吉老师能好好地活下去。
这是库瑟老师登台出战六合御览两天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