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点灯人开始熄灭街道旁的路灯时,围绕利其亚的清澈运河也逐渐从无底的黑暗恢複了些许明亮。
此时,有个团体降落在郊外的广场。那是雷古聂吉率领的鸟龙群。是人民所畏惧、依赖的非人异形军队。
「全队站好,看着我。」
降落在现场最高路灯上的雷古聂吉匆忙地左瞧右看。与其说他在检查手下的鸟龙是否到齐,不如说像在确认没有人类会听到他讲的话。
「──我话先说在前头,这是一场对下贱个体的处刑。」
即使在同族之中,他也是一个情感特别细腻与神经质的个体。通常来说,在重视力量与勇猛的鸟龙群体里,不会由具有此种气质的人物当领导者。
「你们应该都知道,今天有一位利其亚的人民失蹤了。人类小孩,年龄为九岁,女性。你们之中谁对此有头绪?」
「报告!」
从鸟龙群的一个角落传来高亢的声音。
「南方游击部队副队长里库艾鲁……叽,吃了小孩!我看、看到了!报告完毕!」
「……」
雷古聂吉沉默地望向广场角落的一只高大鸟龙。全军的视线也都集中在那个角落。
「……我们保护利其亚的人民,换来充足的粮食支援。这是一笔交易!我用蠢蛋也能听懂的方式说明!吃掉利其亚的人民,破坏警戒塔莲所给予的信赖,就是害得族群挨饿的下贱、严重的反叛行为!南方游击部队副队长里库艾鲁,你有什么想辩解的!」
「嗯嗯……」
副队长发出模糊的呻吟,眼睛一阖一开。诡异的是,聚集于现场的部分鸟龙也有着那种古怪的模样。虽然鸟龙个体间的智力存在大幅的差距,雷古聂吉的军队里却充满了某种异常的氛围。
「嗯嗯……呣……」
「『雷古聂吉号令于利其亚之风(kekexy ko khart),反转镜盘(kent kakor),穿绳的太阳(kokket korp)』。」
雷古聂吉连一点警告都不给就诵起了词术。看不见的恐惧在鸟龙间传开来。雷古聂吉的动作意味着死刑的执行。
「『照耀吧(kokaitok)!』。」
「叽!」
虚空中出现赤红的楔形闪光,同时从三个方向烧灼了鸟龙。
目标不是副队长里库艾鲁,而是报出其名字的告密者。
「──!」
在雷古聂吉发出咒骂之前,告密者就被它的爪子逮住,按倒在地。
「你以为能骗过我的搜查吗!垃圾,该死的垃圾!」
遭到热术之光击中时,告密者的表皮就被烧焦,连身体内部都被灼伤──
「啊啊……看好了!全队看清楚了!看着破坏规矩的笨蛋有何下场!」
雷古聂吉的爪子无情地撕裂了告密者的腹部。
体格不突出的这位个体之所以能率领这群奇特的鸟龙,不只是因为它具有远远强过他人的词术与智慧天赋的才能。
「吃了利其亚人民的垃圾……食人者,死罪!没有例外!死罪!死罪!」
它从活生生被拉出体外的胃袋里掏出了染血的肉块。那是消化到一半的小孩手臂。
它以隔着瞬膜的白色混浊眼睛瞪着鸦雀无声的鸟龙群。
接着──现场响起了令人不安的沙沙振翅声。
至少,那不是鸟龙的振翅声。
「鸟龙……这个垃圾是一年前加入群体的家伙!『处理』得不够!对他的全体同期进行『再处理』!不準再破坏规矩!不準再犯!」
雷古聂吉的心中藏着疯狂般的激情。不允许产生丝毫紊乱的彻底恐怖统治,那就是让夕晖之翼雷古聂吉站上顶点的力量。
史上前所未见的人族与鸟龙的共存体制,乃是仰赖雷古聂吉这位奇才的存在才能勉强维持的脆弱秩序。
(是义务。)
皮肤沾满冰冷血液的雷古聂吉思考着。
被处死的士兵所吃掉的人类小孩会被当成失蹤人口处理。一个月两人。如果是这种程度的牺牲,塔莲应该有办法掩饰过去。但若是牺牲继续扩大,它就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了。雷古聂吉必须持续维持这个濒临极限的统治。
这是为了族群的存续,也是为了对它而言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宝物。
鸟龙认为吃人肉不是罪恶,鸟龙原本就没有罪恶的概念。它们的本质是自由,那对翅膀就是为了侵犯他者,强取豪夺而存在。
即使违反原本该有的天命,无论使用了多可怕的手段,让族群存活下去仍是一项义务。
(……必须引导这群垃圾。我怎么能逃离族群呢?真正的强者乃是领导者,是对众多生命负责之人。)
它想起了太阳还高挂于天际,滨海断崖的景象。
那是比「真正的魔王」使它失去一切的那时更久远的记忆。
对雷古聂吉而言,同族的鸟龙都是一群不伦不类的愚者。
话虽如此,过去还是存在过像它一样具有聪明才智,拥有成为统率者之才的鸟龙。
它还记得那只鸟龙飞向云的彼端,逐渐远去的身影。雷古聂吉本来能做出和它一样的选择。
追求自由而捨弃族群的安宁之人。
得到权力而扛起,维持族群生命之责的人。
智能天生优于他者的雷古聂吉是一位无法看着自己离去后剩下的族群──那些迟早会遭遇被人类讨伐的命运的同胞们──而见死不救的人。就算那些鸟龙是无可救药的愚者,即使过去世界的一切都在面对魔王的恐惧时毁灭殆尽……即使必须顺从人族、捨弃身为鸟龙该有的自由,雷古聂吉仍然不打算抛弃族群。
它相信这是正确的选择。
无论是多么杰出的强者,脱离群体独自生活只是个愚蠢的梦想。
──然而那只抛下它们,展翅飞去的鸟龙……
◆
利其亚新公国在城市景色方面与其他都市不同的最大特徵乃是林立的白色尖塔。那每一座塔都是鸟龙们的巨大住所,也是从天空中居高临下观察市民与外敌的眼睛。
不过与中央城塞相邻的塔里,设有一间专门给某位人类使用的房间。
房间里经常保持清洁、摆着高价的家具,阳光柔和地洒在白色的墙壁上。屋子里独自住着一位十九岁的年轻少女。
「今天是晴天。雷古聂吉一大早就出门了──」
她对书桌上摊开的一本书低语着。浅色的头髮长及脚边,一看就知道过着鲜少外出的生活。
「你在喃喃自语什么?」
窗户的方向传来了声音。当少女听到这声呼唤后,她才转头面向窗户。
「……雷古聂吉?」
她对着窗户的方向问道。少女虽然睁着眼,却看不见视线中的物体。那两只眼睛的虹膜都是混浊的灰色。
「是啊,我在这儿。」
「你今天也出击了吗?」
「我才刚赶走那些垃圾强盗。不像你整天都在玩。」
「我在写日记喔。听说能写字的贵族每天都会在书本里写下纪录……只要我也那么做,就能一直记住和雷古聂吉说的话了。」
「哼,别说什么蠢话了。你明明眼睛看不见,要怎么写字?」
「呵呵呵呵,这就是我最近的兴趣。」
少女的名字叫晴天的卡黛。她和守护利其亚的天空之王──夕晖之翼雷古聂吉从新公国独立之前就已经是朋友了。
「外面还是白天吧?」
她靠近窗户,任由迎面而来的风吹拂她的长髮。接着突然摸向身旁的雷古聂吉。
雷古聂吉立刻缩回翅膀,她的手指扑了个空。
「啊。」
「别碰我。」
「呵呵呵呵,果然偷袭也没用呢。」
「弱鸡,像你这种弱小的家伙──终其一生都不可能碰到我。」
「或许吧,我得想想别的办法。」
敞开的窗户对着底下利其亚的美丽市景。
矗立于林立尖塔中的巨大蓝色钟塔、以放射状扩展的低矮灰色市街、运河与天空的碧蓝、潮湿空气产生的柔和模糊轮廓线。
「……雷古聂吉喜欢利其亚吗?」
「你喜欢吗?明明你什么都看不见。」
「我喜欢喔,这里很美丽呀。」
「獃子,真羡慕你。」
卡黛笑了。雷古聂吉老是喜欢以刻薄的态度说些坏心眼的话。
不过,雷古聂吉带给她的景象不是它在残酷战场上战斗的画面,而是只有翱翔于天空之人能观赏的多彩而美丽世界。
「……你今天不唱歌吗,卡黛?」
「要听歌的话,有其他比我更厉害的歌手呀。」
「我也不是特别想听歌……算了……」
雷古聂吉轻轻地朝地板点了个头,说道:
「…………我想听卡黛的歌。」
对在食人的鸟龙中性情特别暴烈的雷古聂吉而言,那是唯一让它感到安宁的时刻。
「──────」
俯视着她看不见的城镇……卡黛以细小却又响亮的声音唱起了歌。
那是一首没有歌词,仅纺出旋律的歌曲。
──失去视力的少女曾作过一个清醒后眼前仍是一片黑暗的恶梦。
就在「真正的魔王」到来,逼使沿海那个她出生的故乡陷入真正疯狂与恐惧,人们纷纷死去的那一天。
「真正的魔王」是什么样的人物,对她的故乡做了什么,卡黛都没有亲眼目击到。或许在事件已了的今日,世界上仍没有任何一个能正确理解「真正的魔王」之真面目的人。
那个只是「路过」而已,就对她的故乡带来了无法挽回的毁灭。
经历笔墨难言的暴行而失去光明的卡黛,或许有可能从那天以后就陷入永远发狂的命运。
「……啊啊,真是好歌。」
雷古聂吉低喃道。
那天,村庄里只有她一个人──如果将雷古聂吉算在内,那就是一人与一只──没有陷入疯狂之中。
在封闭的永恆黑暗里,她记住了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歌曲。就算那是生死关头出现的幻听,她仍确实地听到了。古老传承所提到的天使所唱的歌,或许就是那样的东西。曲子没有歌词,她是凭旋律记下来的。
卡黛相信,就是那首模糊不清、缺乏真实感的歌将她的理智唤回现世。
「吶,雷古聂吉……利其亚未来会变得怎么样呢?」
雷古聂吉出战的频率越来越高。即使是对政治一无所知的卡黛,也隐约感受到朝利其亚步步进逼的动蕩气息。
她的故乡──那处海岸的巢穴主人雷古聂吉,也是一只被捲入魔王灾祸的鸟龙。当时除了碰巧离巢的雷古聂吉与几只鸟龙以外,它花费了长久时间培育的首批鸟龙就像一群小虫子般惨遭「真正的魔王」蹂躏。
即使形式不同,卡黛和雷古聂吉都同样有着自己所待的世界崩溃瓦解的过去。
这次的日常崩毁将会产生胜利与变革,抑或是一条以永远的覆灭为终点的道路……目前还尚未知晓。不管如何,这段安稳的日子迟早会出现变化吧。
「卡黛你想怎么做?要继续待在利其亚吗?」
「呵呵呵呵。好歹我的母亲是利其亚的国王呢。」
「……会有人死喔。战争很快就会爆发了。这是真的,我很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