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后,有一台马车离开了动乱止息的利其亚。
虽然利其亚的大部分区域被捲入严重的火灾与战斗,但在这个时间点,警戒塔莲的死与新公国的垮台尚未被所有人民知道。
即使如此,仍有不少民众选择一大早就搭乘马车离开这个魔王自称者的国家。住家被烧毁,失去依靠的人们;或是逃离不安与恐惧的人们。
「──爱蕾雅。你在吗?」
在挤满了人的马车一角,祈雅虚弱地低语。那头耀眼的金髮在灰色的人群中显得十分黯淡。
「我在这里喔。怎么了吗,祈雅?」
「吶,如果……完成在黄都的学业,回到伊他之后……我们再──」
「……」
「……不,没事。」
环抱两腿的祈雅透过车蓬的缝隙凝视着新公国。
她看着见繁荣的残骸与黑烟。她第一次看到人类都市的毁灭。
「原本──我原本能拯救更多人。」
即使是绝对强者祈雅,在那晚战争中得知的事实也与坐在周围的人们所知的差不多。
身为森人的她,不可能知道黄都与新公国的对立。所以祈雅没办法阻止战争。就算以她的全能力量,也不可能直接复活逝去的生命。
「我明明是无敌的,明明什么都办得到……那种火灾、战争……人们的受伤、死亡……无论面对任何悲伤与讨厌的事物,我绝对、绝对能赢才对啊──」
「……这一切不是祈雅的错。」
「我知道!」
她一定是──心中怀抱着后悔吧。那是在以其全能之力就能触及整个小小世界,未曾使她遭受挫折的故乡里,她连一丝都无须体会到的想法。
(我也学到了。她依然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于是红纸签的爱蕾雅变得比任何人都更加理解祈雅。
(「世界词」绝非完美无缺的无敌。)
「世界词」是只需一句话就能击败敌人,直接获得胜利的结果,无法以理论分析的终极存在。
但在另一方面,祈雅这位少女并不是无条件遵从使用者,具有不会屈服于阴谋诡计的心灵,纯粹行使力量的兵器。
在她参加比武对决之前,不能让祈雅遇到「输掉」的状况。不能让其他阵营看穿无邪少女的真面目。
正因为她是在战斗中无敌的存在,更必须有人在战斗以外的时间持续守护着她。
这项任务,在阴谋与背叛的世界生存打滚的红纸签的爱蕾雅能比其他任何人做得更好。
(只要我和祈雅在一起就能赢。无论面对多么巨大的困难,无论得使用多么骯髒的手段,我绝对……要让「世界词」不断赢下去。)
这是当一切都获得回报才能结束的战斗。无论是出身、谋略、背叛,一切都得获得报偿。
小小的少女突然不安地低声说道:
「吶,爱蕾雅。你没有……生拉娜的气吧?」
「我没有生气喔。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们最后是用那种方式分离的……虽然拉娜做了那种事,但如果心中充满了痛苦与悲伤,无论是谁……连我也会变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所以,如果你因为那样而和她吵架……」
清澈的碧眼凝视着爱蕾雅。对于全能与无敌的「世界词」这号人物的形象,知道相关传闻的人做过许多猜想。
然而爱蕾雅所遇到的她,比那些想像中的人物形象更单纯与纤细,只是一位极普通的少女。
「没办法阻止利其亚的火灾都是『我的错』。所以我想在返乡时,再回到利其亚……与她和好……」
「这是……」
不可能的事。天色已亮,毒应该早已流遍她的全身了吧。
「……好啊。老师也想这么做。」
「那就约好喽。」
利其亚的市区逐渐远去。下次当她造访此地时,这片领土将不再属于新公国。盘旋于尖塔上的鸟龙身影也不会再出现了吧。
「……我这次一定会遵守和老师的约定,不使用力量。但是,我不能……当做没看过这些令人难过的事件,不想糟蹋那些回忆。」
──你的力量是让人幸福的才能。
「老师教你力量的正确使用方法吧。」
「……嗯。」
爱蕾雅轻轻握住了伸向她的小手。祈雅以握回去的力道向爱蕾雅传达她早已遗忘的信赖。
「让我们一起走下去吧,祈雅。」
两人的旅途将会持续下去。
伴随着那极为脆弱,却又坚定的情谊。
◆
「嗨,守墓人。」
动乱的隔天,有道声音朝在新公国教会后面工作的男人打了声招呼。
随之出现的是一位身穿黑祭司服,带着描绘天使图案大盾的圣骑士。然而他那毫无气势的表情和身上的气质却给人一种隐隐的不祥之感。
「需要帮忙吗?」
「哦,多谢了。你看看这些家伙。」
并排堆在墓地角落的棺木多得不得了,甚至还叠到第二层。
「都是昨天的严重火灾和鸟龙的失控啦。尤其是士兵们死得特别多。真可怜。你看,这位大哥两天前才刚办过婚礼呢,就在这个教会。」
「……」
擦身之祸库瑟向死者献上了默祷。
他杀死警戒塔莲,阻止了战争的爆发。
身为刺客的他得到锔钉西多勿相当高的评价,获得了报酬,以及能在选出勇者的御览比武中出场的承诺。这场战争之所以能在蔓延到全世界前,就以可说是特例的速度于前期阶段结束,原因正是库瑟与娜斯缇库极为迅速地歼灭利其亚军的领导阶层。
──但是在他潜入的过程中,究竟面对了多少敌意,夺去多少了人命呢?在库瑟即将被杀之际,展现杀意的人就先被杀害。娜斯缇库的刀刃自动地、无情地完成这个过程。
「那边的……好像是梅吉市的士兵吧。」
「是啊。只要一死,就不分是利其亚人或梅吉人了。鸟龙也是啊,它们直到昨天还是守护这个国家的士兵呢。我想帮它们建个更正式的坟墓,而不是堆在广场上烧掉。」
「呼嘿嘿。我也是这么想……真的没有人是死不足惜的。」
「就是说啊。」
男子一边将棺木放到墓穴里,一边自言自语:
「──词神大人在这种时候还是没带来拯救呢。」
「……」
在「真正的魔王」的时代里,面对那个时代反覆发生的悲剧,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连「教团」的人们都这么想。比利其亚动乱更严重、规模更庞大的惨剧,几乎是每年、每月、每日都在发生。
面对悲剧却无力抵抗的人们,不得不寻求能将这份责任强加于其上的某种东西。就连为了拯救这样的人而存在的「教团」的教义,也无法战胜「真正的魔王」製造出来的沉重悲剧。
词神谁也拯救不了。
(说的没错。)
「教团」并没有教导在人之上的某种伟大存在能拯救人。他们的教义原本就不是像民众期望的那样,倡导全能的救济。
人的心中存在着盼望拯救他人的良心。这种善性才是词神所赋予,用来拯救人的祝福。
(所以我必须出于自己的意志,救一人是一人……)
他朝背后教会的高耸屋顶上望去。只有库瑟看得见的纯白少女坐在那里,以不具情绪与感情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死者们。
(……尽我一切所能。)
静歌娜斯缇库。他从小时候就能看到那位天使的身影,却猜不透她的内心。她在想什么,又为什么坚持拯救库瑟这样的男人,天使一句也不曾说过。
小时候曾听她唱过令人心灵沉静的歌曲,但她现在却不再歌唱了。
……虽然如此,她偶尔还是会想对自己说说话。
库瑟听得到她的话语──「你想得到拯救吗?」。
「该怎么做……才能让所有人得救呢?」
他将棺木放入墓穴,自言自语般地低喃。
库瑟经常思考着。天使保护库瑟的力量虽然是无敌的,她却做不到杀人以外的事。
只能用在杀戮上的力量,真的有办法拯救人吗?
如果是在为时代带来黑暗的「真正的魔王」还在世的时候,杀掉那东西也许就能拯救所有的生命吧。
然而「真正的魔王」死后,和平仍没有降临于世界。即使杀死塔莲能够拯救原本将受苦的许多生命,但或许其实根本不可能存在杀了谁而能换来的和平时代吧。
「我当了很久的守墓人,偶尔也会思考大哥您说的这种问题。但是呢……人类只能拯救他人,到头来却无法拯救自己啊。」
「呼嘿嘿……是啊。你说的一点也没错──」
──我们需要勇者。
打败「真正的魔王」,那毫无疑问是超越人类领域的伟业。据说某个凈化了二十五年来连绵不断的恐怖时代,无人知晓长相,无人知其身分的人物确实存在于这个世界。
真正的勇者应该就不会像库瑟那样产生更多流血与悲剧,而是拯救所有人吧。
他应该能以正确的方式引导走向灭亡的「教团」吧。
(我想知道那家伙的答案。)
他有必要找出勇者。
擦身之祸库瑟并非勇者,而是「挑战勇者之人」。
◆
远方钩爪的悠诺和宗次朗同行的时间并不长,但也对他有些认识。
他不喜欢车。在城镇之间旅行时也不搭马车,而是选择了自己的两只脚。所以悠诺也配合他徒步移动。
「宗次朗,问你一个问题。虽然这个问得太晚了。」
走在从利其亚延伸出去的道路上,悠诺回头说道:
「……那个时候,你选择我真的没问题吗?虽然作战已经成功了……那个,搞不好宗次朗参加御览比武的事有可能因此取消喔……」
西多勿给宗次朗的命令应该是暗杀警戒塔莲才对。虽然在任务结束后的报告中没有被追究这点,然而对方很有可能以此在御览比武的选拔之中对宗次朗做出不利的决定。
「你问得真是太晚了。」
「是啊……真的是太晚了。」
追根究柢,担心这件事的想法本身就有矛盾。
柳之剑宗次朗原本就只是刚好在拿冈毁灭现场的仇人之一。
「有什么关係呢。能和达凯打一场,我也很开心啊。而且我只会做出我所选择的行动,不会后悔。悠诺没什么资格对我说三道四吧。」
「……你们说的话一样……喜鹊达凯也说过,别人怎么看待自己都无所谓。」
所谓自由,乃是不让自己的意志受到对他人的想法干涉。所以,必须与他人互助才能生存的弱者……被琉赛露丝和拿冈的过去回忆所束缚的悠诺,应该永远都无法自由吧。
「──我果然还是没办法原谅你。」
「这样啊,你不原谅我喔。」
宗次朗只是转动着蛇一般的浑圆大眼。在他背上的只是没什么特殊之处的拿冈练习剑。在拿冈毁灭的那个火焰之日,她根本没办法像这样对具有绝大力量的「客人」回嘴。
但是,悠诺认为这些话不说不行。为了真正地完成那天的复仇,她迟早必须理解这位无法让人理解的「客人」。
「我讨厌那些改变我们世界的人对我们『看都不看一眼』……我讨厌……我们这些人,我们的人生,都被当成可有可无、毫无价值的东西。就像宗次朗──」
悠诺明白,宗次朗信奉的价值观只有一个,清楚又明了。
「你只对与自己厮杀的对手有兴趣吧?」
「……」
他所认可的只有与远超越常人,超脱常轨的自己同等的强者。所以,他一定也只会和那种人物缔结关係吧。
每当柳之剑宗次朗遇到他在这个世界认可的少数人,就会强烈地期望杀死对方。他随时都保持着没有任何牵挂的放浪之人态度。
「这有什么不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