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铁贯羽影的米吉亚鲁能名列黄都第二十二将?有办法说明箇中原因的人可能连一个也找不到。
其年纪仅有十六岁。他在战场上行事勇猛果敢,在会议上经常能毫无顾忌地陈述意见。但是他并不像西多勿那样,刚加入二十九官时就是个有才能的人。他只是先有地位,再因为那个地位而习得匹配其身分的能力。
当黄都二十九官这种战时制度诞生的时候──他只是坐上了那个席位。某个家族的家主在二十九官成立的前一刻过世,于是三王国之间进行了某种政治折冲,让年幼的米吉亚鲁成为该家族名义上的代表坐上其位。
当时还有个无稽之谈,谣传他可能是因为疯狂的革命而第一个毁灭的正统北方王国的王族私生子。但无论如何,米吉亚鲁在那个时候背后确实有着强大的靠山。
然而在对抗「真正的魔王」的漫长战乱之中,支援他的势力一个接着一个消失。不知不觉间,他完全失去了所有后盾。
最后只剩下米吉亚鲁自己。他成了一位在黄都二十九官中,与锔钉西多勿、红纸签的爱蕾雅相比也格外年轻、年纪最小的官僚。
「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来打扰!我是米洛弗农具商会的代表。」
「好好好~!请稍等一下~!」
在宽广的自家房间里,整个身体都埋进柔软椅子之中的米吉亚鲁对屋外访客如此回答。他不打算挪动身体,反正很快就有佣人前去应门。
房里另一位坐在壁炉边的男子对这段对话有些意见。
「你该不会有田地吧?」
「没有啊~?怎么了?」
「农具商人在深夜来访。这不是一般会找人来的时间吧?」
那位山人全身上下看起来就像一座武器仓库,那身可怕的装扮会令看到的人吓得颤抖不已。即使身处拥立者的宅邸之中,他似乎仍不想让任何一把剑离开自己的身边。
他以活生生的传奇人物──骇人的托洛亚之名自称。
「啊,托洛亚啊~你种过田吗?」
「是日常工作。我每天都早起种田,刚开始时是照顾菜园。」
「哦~真让人意外。你都吃些什么?该不会真的是捉走坏小孩,扯下他们的头颅一口吞进肚子里吧?」
托洛亚不禁露出苦笑。身材那么娇小的父亲要如何吞下人类的头颅?
他的父亲所留下的传说成为确实的恐惧,深植于人类的生活圈之中。但在那些传说里还有着如此荒唐无稽的谣言,或是听了就会想笑的小故事。
黄都的市民们就是用这类故事吓唬不听话的小孩子,或是以捏造的骇人的托洛亚冒险故事为题材的诗歌娱人。
距离日常生活甚远的外地故事,与魔剑这种幻想之物有关的怪物。不论是何者,都是和过着平凡日子的市民的生活毫无关连的事物。
到头来,骇人的托洛亚并没有办法成为如同「真正的魔王」那样纯粹的恐惧。
不过托洛亚意外地不讨厌那些故事。他觉得证明父亲曾活在这个世上的事迹──即使那是一条充满后悔与杀戮的道路──却仍能被素昧平生的他人用那种方式记住。
「虽然没办法与黄都的食物相比,但我吃得比米吉亚鲁想像的还好喔。我很喜欢……山猪肉浓汤,是与月菜一起炖煮的那种。在可以採收薯类的季节,把它磨碎后拌入山羊奶起司,再用它的叶子包起来。我也很喜欢那种料理呢……」
「哦~感觉真无趣。」
托洛亚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米吉亚鲁。
他又躺回沙发,一脸无精打采地望向天花板。
即使面对骇人的托洛亚这种恐怖传说的象徵,米吉亚鲁也从未展现出谦逊的态度。
「既然身为骇人的托洛亚,就不该吃那么普通的东西啦。」
「不管该不该,实际上就是如此啊。我也没办法。」
「──有什么关係嘛。反正没人知道事实是怎么样。像是潜入海里咬死啃食深兽啦~或是带着每天都会长出淌血果实的血肉魔剑~」
「……像是每天都拿根兽煮出的毒水当酒喝吗?」
「对对,就是那样~好帅喔~!」
黄都第二十二将开心地嘻嘻笑着。
「要那样才行啦,毕竟你是骇人的托洛亚……骇人的托洛亚是从地狱复活的吧?」
「…………是啊。」
托洛亚开始想像。怀特山里某地有着可怕的怪物。牠每天都潜入海中拿深兽当食物。还会用裂至耳朵的大嘴咕嘟咕嘟地喝乾用根兽煮成的毒酒。
那种骇人的怪物每天夜里都会四处徘徊,捉走坏小孩,然后──即使死去也会复活,杀害魔剑士。
「地狱是什么样的地方呢?」
「地狱……地狱呢……我想想。那里非常寒冷,脚下全部都是剑刃。那是活着的时候……以剑犯下太多罪过之人将会跌落的地狱。」
然后,还有另一个唯有他才能想像出的景象。
他那位身材娇小的父亲,在袤广无垠的遥远世界挑战试炼的模样。
就像……他有如在世时那样,手中拿着一把魔剑。
「那里有着强大邪恶的龙,或是足以留名于历史……可怕的魔王自称者们。所以为了从这个世界复活,就得将那些家伙一个个全部杀光。」
「嘿嘿嘿……!托洛亚啊~你打得赢那些家伙吗?」
「打得赢。」
骇人的托洛亚连续斩杀身材比自己高大的敌人。
魔剑如疾风般挥舞,小小的身体从剑刃形成的地面上跳起,头上脚下地飞跃,独自一人不断打倒地狱的恶鬼们。
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都比任何人更肯定那一个答案。
「因为骇人的托洛亚是最强的。」
他们内心深处的想法是一样的,都喜欢骇人的托洛亚的故事。
骇人的托洛亚知道了米吉亚鲁之所以拥戴他的原因。
◆
深夜。在这个人们都在熟睡的时间,一辆单人马车驶出了米吉亚鲁的宅邸。
一切按照米吉亚鲁的要求,马车上运载了那个货物。
──当他刚坐上二十九官之位时,周围的所有人都认为他这个位子有名无实。
不只是能力的问题。年幼的他根本不可能承受政治的重责大任。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第二十二将从许多意义来说是个平庸的孩子,但唯有在某一点上,他具有比任何人都更优秀的才能。很明显就是那份才能帮助他在权谋算计中稳定内心,在战场上建立超越自身本事的战功。
「……好了,应该没有人吧?」
他下车的地方是空无一人的旧城区广场。
此地就是骇人的托洛亚与无尽无流赛阿诺瀑都同意的对决场地。
这是一场双方都能发挥全力的近距离战比赛。黄都一开始就将这个广场定为六合御览的候补场地之一,承办会场管理的商店则借用了周围的住宅当成观众席。
米吉亚鲁以鞋底确认沙子的状态,并且将货台上的布袋拉出来。
能用来準备的时间很少,他必须在今晚就把事情处理完毕。
「哼哼哼哼~哼哼哼~」
虽说如此,他也不过就只是把袋子里的白色粉末洒在战场的地面上。他的个性不适合进行大费周章的计谋,把执行的责任丢给别人也是件麻烦的事。这是米吉亚鲁所想出,仅靠他个人的力量就能完成的干扰行动。
──米吉亚鲁明知这是不能给人看到的行为,却还是一边哼着歌一边动手。从许多意义来说,他是个平庸的孩子,但唯有在某一点上,他具有比任何人都更优秀的才能。
那就是毫不畏惧的才能。
出席二十九官的会议时。身处那股逼迫他顺从的无言压力中,他却从来都没有表现出退缩或害怕动辄得咎的模样。
他能不怕自己能力不足或做白工,只凭着一股兴趣就学得必要的能力。
即使在对抗魔王自称者的战场上,身为将领的他也曾像煞车失灵似的单枪匹马杀入敌阵中心,击毙敌将。
以这项才能得到铁贯羽影之名的米吉亚鲁,就成了二十九官中年纪最小,在某种意义上也最特殊的将领。
「……啊。」
那不是米吉亚鲁发出的声音。而是来自巷子的阴影处,宛如昆虫细语的微小声音。
米吉亚鲁停下了手,定睛望着那个方向。
「嗯~?有谁在吗?喂~」
即使被人目击他正在进行干扰行动的现场,他也丝毫没有半点紧张感。连与他自己切身相关的危机感都被不会畏惧的才能稀释到极为稀薄的程度。
反倒是从阴影中现身的对手感到害怕。
「那个,你是米吉亚鲁吧?」
宛如微弱的鸟鸣,又像是末期病患的细小声音如此说着。
「你、你在做什么呢……在这种地方……而、而且又这么晚了……」
「啊~啊~啊~这不是库薇儿妹妹吗?这下不妙啦。」
盖住半张脸的长髮,髮丝间露出大大的眼睛。此人之名为黄都第十将,蜡花的库薇儿。
她是一位总是带着怯生生的模样,看起来十分胆小,与米吉亚鲁形成强烈对比的女性。还是骇人的托洛亚明天的对战对手──无尽无流赛阿诺瀑的拥立者。
「……那个。那袋子装的是什么?」
「石灰。」
米吉亚鲁毫无愧疚地回答。反正只要有人追查米洛弗农具商会就会知道了。他打算混入战场沙子里的东西,是用来改良土壤的生石灰。
「我从以前就很在意。黏兽这种生物碰到石灰会变成什么样?该不会活生生被吸干吧?还是会烫伤呢?库薇儿妹妹,妳不会感到好奇吗?」
「咦……?呃,但那边不是赛阿诺瀑先生战斗的地点吗……?咦?这、这是作弊吧……?还、还是我弄错了……」
米吉亚鲁同意以这箇旧城区的广场当比赛场地,而不是挑选剧场庭园的原因在于土壤质地。这里有混入生石灰粉末也不会太显眼的细沙。
即使敌人是不具备人体构造,超出常理的格斗家。牠发招的时候理应必须站在地面上。吸收水分后发热的生石灰所拥有的两种效果应该都对黏兽相当致命。
「又不会伤害到市民,有什么关係嘛~库薇儿妹妹也要一起来吗?一定会很好玩喔。」
他的话中没有虚假。米吉亚鲁并不是怀疑骇人的托洛亚能否获胜。
那是出于纯粹的好奇心,想看看无敌的黏兽变成那种德性的模样。只是为了这个理由。
米吉亚鲁的情感培养期是与年纪有段距离的长辈度过。如今十六岁的他仍比实际年龄还孩子气,已经改不掉那种幼稚的言行举止了。
「那个~呃,我觉得不要那样做比较好喔……」
「为什么?话说回来……库薇儿妹妹,妳为什么在这里?」
两人身处的立场应该是犯规者与目击者,态度却截然相反。至少米吉亚鲁不认为被她目击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库薇儿的性格一看就能知道,她不是执着于权力欲的人物,应该不会拘泥于赛阿诺瀑的胜利才对。
「咦……?奇怪?不、不是有说过陷阱或偷袭都是允许的吗?有什么,那个……好奇怪的呢……?」
「……」
他知道自己算错了一点。
一道「哐」的沉重声音响起。
米吉亚鲁这才注意到库薇儿带着武器。也就是说她打从一开始就考虑到这种可能性,才会来到这里。
足以将重装骑兵连同马匹一起砍成两半的厚重斧刃在石地板上闪烁着光芒。那是一支凭普通女性的力气,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运用的巨大银色长柄战斧。
「呃,那、那就是说。我动手也没关係的意思吧……」
「……库薇儿妹妹~算了吧~」
米吉亚鲁似笑非笑地拿出看起来像以丝线绑住砝码的武器。
他以两根指头捻着武器,开始以极短的半径迴转起来。
「二十九官之间……不可以打架啦。」
他有着不会畏惧的才能。这是他充分理解双方战力差距所做出的发言。
虽然米吉亚鲁在二十九官之中处于例外的位置,但库薇儿在另一种意义上也是个例外。
夜风吹起,库薇儿那长长的浏海随风飘扬,有一瞬间露出她的半边眼睛。
又大又圆的虹膜绽放银色的光芒。
……她和其他二十九官同样是人类。至少在外表与户籍上是如此。
「啊……米、米吉亚鲁。那个……难道说……你以为我们都是二十九官,所以不会被杀吗?真让人伤脑筋呢……」
「啊?妳……妳在说什么?」
库薇儿此刻的语气依然软弱无力。但是微弱的话音中,她两手握住战斧勾勒出一条犀利的轨道,瞬间摆出武器朝上的姿态。
米吉亚鲁退了一步。既然已经与她为敌,干扰行动的成功机率就等同于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