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拉汉将莲雅诺沉睡的身躯轻轻横放在地板上。
在喧闹不安的研究设施中,只有这里如水底一般静谧。
至方才为止,以玻璃隔开来的另一个房间似乎发生了什么骚动,但对他而言只要这里安然无事,那都无所谓。
他伸出包覆在粗糙的绯红护具中的手掌,安静地拨开覆在莲雅诺面容上的刘海。
长久以来,他一直注视着这张睡脸。再一次思索心中抱有的思慕之情,吉拉汉回顾自己的不死生命。
伊藤揔太……他显现出来的力量,现在也还在外面展开激烈的战斗。
看清一切的吉拉汉,心中不再有任何的怀疑。
虽然有很多没出息、太过不成熟等等的缺点……但那个男人,正是公主跨越了时空心急等待的人。
两千年岁月下的心愿,终于和命运联结在一起。此时莲雅诺的愿望达成了……而不断守护着她的骑士的职责也宣告结束。
守护了主上六百年……算长还是短呢?
即便是再久远的光阴,若是心中惦记着这张容颜……就像是虚幻地转眼即逝的梦境般,一切都令人尊敬又爱怜。
可以的话,他希冀能和她一起走到时间的尽头,想一起度过漫长的时间。
「在一百年前您陷入沉睡之前,曾对我这么说过。要我带着寻找到的真实,走向自己的道路……虽然迟了许久,但这次我会遵从您的指示。再会了,我的主上……」
在房间的入口处感觉到一股存在感后,吉拉汉来到这房间后第一次瞥向门口。
那里站着由主僕二人召唤而来、等候已久的男人。
我在那个房间的门口停下脚步,望着那两名吸血鬼。
莲雅诺,以及吉拉汉。
跨越时空寻找着自己的少女,和跨越时空为她鞠躬尽瘁的骑士。
骑士跪在沉睡的主人的枕边,那壮硕的背影……沉沉地压迫着我,让我不知为何感到忌惮而无法出声。
最后吉拉汉站起身,似乎早就发现到我了,以沉静的目光转头看向我。
「……我照你说的话来了,让我见莲雅诺吧。」
吉拉汉露出冷笑,接下我的视线。
然后缓缓地以流水般的动作扬起巨剑,採取高举巨剑过顶的架势。
下一秒,一股气势迎面扑来,让人产生一种彷彿他的躯体呈倍数鼓胀起来的错觉。
「吾乃骑士。仕奉主上、顺从她的心意挥舞剑矢。」
「那么……」
我……感到痛切的哀伤,为了绯红骑士那只能以这种形式表达自己情感的笨拙。
「……你应该也知道吧?莲雅诺她的期望是什么。」
骑士没有应声。
「问问看她吧。莲雅诺她是否期望你和我两人互相残杀……把她叫醒,问问看她不就好了吗?」
「我所仕奉的主人,不是睡在那里的女人。」
出乎意料的言词,斩钉截铁地自骑士的薄唇中发出。
「现在那名等待你前来的女人……不是我所仕奉的公主。」
「你究竟……」
吉拉汉冷笑了声,回头越过肩膀看向沉睡的莲雅诺。
「美丽的莲雅诺,以往你应该诅咒过自己的命运、及持续了永久的流浪生活。应该憎恨过,这个丢下你一人自己投入轮迴中的男人!!若说你一次也没有过这种想法……我不会相信的,公主殿下。」
彷彿像在对她宣誓似地,吉拉汉将手中的巨剑贴近胸口。
「这之后的我……要成为过着那种日子的你的骑士,仕奉你所遗忘的憎恨。」
剑锋一转发出呼啸声,然后笔直地指向我。
「现在,我将公主横跨两千年的痛苦和怨恨寄托在这把剑上……我就站在你的面前。试着跨越过我吧!伊藤揔太。不然就让我杀了你,让你灰飞烟灭!!」
「吉拉汉……」
我无法拒绝。
只要这个男人活着的一天,就会阻挡在自己和莲雅诺之间,这项事实已经毋庸置疑。
若是要到达她的身边……就只能如同吉拉汉所催促的——跨越过他。
我也拿出手上唯一仅剩的爱用刀子【萨德候爵的喜悦】。
「哼!!」
在数秒的对峙之后,由吉拉汉开始向我攻击。那把巨剑捲起狂风朝我袭来。
我善用爱刀的性能,穿过剑身的划过轨迹,一直线地以刀尖瞄準骑士。但吉拉汉的巨剑无视己身的庞大重量,如轻燕般翻过剑身,在下一秒砍向跨了太大步的我的后脑勺。糟了,我慌忙拉开距离。
通常那种大型武器会採取一击必杀的攻势,或者是先不採取攻击,但是他那不死者的臂力和本领,在他需以两手紧握的巨剑上,赋予了与刀子并驾齐驱的战斗力。
那柄双手剑力距已然超越它厚实的重量,其动作能量本身就是一股破坏力,而吉拉汉完全发挥出它的特性,剑速丝毫没有减弱。
看来就像是那把剑以吉拉汉的肩头为中心,自己在旋转一样。
粗犷的剑身划出的轨迹,形成强势的制空权。我将刀子重新装回基本型的刀柄上,幻想那细长的刀身,只是我的右手拇指向前伸长。
吉拉汉的巨剑像水车一样轰然转动。我趁着其中的空隙,迅速将我延长的右拇指嵌入。
刀子那如闪光一般的纤薄尖锐突刺,被他的狂风扫落。我再敏捷地以身体切入他与剑之间,从完全相反的方向攻击他的侧身。
缪拉和弗利兹一同闯入总公司大楼里。
他们跑在化作无人荒野的设施内,几乎没遇上任何阻碍。
在失去工作人员后,仍老实运作的紧急照明灯和防灾警铃,正空虚地发出亮光及不断迴响,而他们跑在这当中寻找莲雅诺。
既然揔太以精神感应为依据往截然不同的路径前进,那两边互相为诱饵的双面进攻应该很有效。
根据墙壁上的指引端末装置,弗利兹指向某个门口。似乎是一间重要设备的管制室。缪拉谨慎地架好卡宾枪,打开铁门。
……房间内点着灯。但那并不是紧急照明灯,而是有着兽脂气味的煤油灯。
柴火的啪啦燃烧声响,轻柔地钻入耳内。
【你去哪儿了啊,缪拉。已经到晚饭的时间了喔?】
【你再不快点过来的话,我就要连你的份一起吃掉喔。】
哥哥、妈妈……好令人怀念的壁炉,好怀念的桌子,好怀念房间中的温暖。
还有……令人眷恋到内心几乎动摇般的——声音。
【怎么了?为什么在哭呢?缪拉。村里的孩子们又欺负你了吗?】
「妈妈……」
【来,说说你发生了什么事吧。】
母亲自位子上站起身,朝她走来。熟悉的厚重围裙。就连她自己都感到诧异,竟连油渍的痕迹都还记得。自己不晓得有多少次紧抓住那条团裙痛哭失声……
【来,到这里来吧。缪拉。】
「妈妈……」
但是现在……
「你这个死老头——!!」
刀片的银光一闪,缪拉被某个人撞向一旁。
哥哥……但哥哥的声音不是记忆中怀念的那一种,而是变回剽悍伙伴的声音;耳中传来金属刺穿血肉的沉闷声。
缪拉的枪口扬起咆哮,她拿枪横向地一连扫射,母亲的双膝惨遭击碎向前倒去。
「咕……」
倒卧在地板上的那个身影,不再是缪拉记忆中的人影……变成了一个身穿古式燕尾服的银发男子。
他瞄準缪拉心脏所射出的小刀,深深地刺穿了晚一步冲上来的弗利兹的左臂。
弗利兹屏住气息,以右手握住刀柄将小刀拔起丢向一旁。可能贯穿了动脉吧,鲜血像是转开了水龙头一样不断激烈涌出。
沾满了鲜血的小刀发出冷硬的声响掉落在地板上……周围已回覆成原来的研究所。
不断鸣响的警铃声,依然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中空虚迴响。
弗利兹虽然跪坐在地,但仍朝缪拉挥了挥手,像是要她不用担心。
「刚才的幻觉,非常完美呢……」
儘管因为哥哥的伤势而心疼,但更加强烈的愤怒令缪拉敛起眉,她走近银发的子爵。
「没错……你知道吧?那个画面。」
「咕……」
纳罕崔拉也因为愤怒和痛苦而扭曲着脸……但以他而言,恐惧和挫败感让他的表情更显阴森。
遭到银色弹丸攻击的双脚无法瞬间再生,他只能难看地趴在地面上,瞪视着朝他走来的丧服少女。
「我一直都在找你。」
知道她的母亲、年幼的哥哥、和那个房间的人,只有在一旁因伤口而低吟的伙伴……还有她一直寻找的那个吸血鬼。
唯一一个,她绝对无法原谅的吸血鬼……内心百感交集,缪拉将箭矢搭在十字弓上。
「尘归尘,土归土。」
「住、住手……」
「再见了,爸爸。」
与永远订下契约的心脏,遭到破邪的银箭深深贯穿。
缪拉以冰冷的目光,注视着连名字也不晓得的父亲发出惨叫声,同时燃烧崩解的模样。
喀啷、喀叽!喀叽——!
有如两片玻璃正在互相撞击般,轻脆又冰冷的声响在亚麻油地毡的空间中迴响。青白色刀刃所擦出的火花,描绘出一次次稍纵即逝的画面。
我们到底互相攻击了几次呢?
我和吉拉汉两人都因为细微的刀伤涌出的鲜血,全身染成了浅红色,杀气腾腾的刀刃由于对方的油脂开始变钝,或着开始冒出微小的裂痕。
胜负……应该早有定论。吉拉汉已经身受几乎来不及再生的重伤。
结果是由于武器的不同。
我的刀子长度算短,但相对地有着在瞬间几乎可无限加速的可能性。与我相比之下,吉拉汉的双手剑经常受限于一定的惯性,当他改变方向时风的呼啸声高低也不同;而我不知不觉间,已能大部份捕捉到那个差异。
即便拥有六百年的本领和不死者的臂力,似乎也无法凌驾物理的法则。
但吉拉汉仍未倒下,再次起身向我欺近。
现在支撑着他的并不是什么不死者的力量,只是为了阻挡寻找莲雅诺的我。这样的信念撑起了他的膝盖,使他站起来走向我……
我能够赢得了这样的男人吗?……我重新握紧因鲜血和汗水而湿滑的刀子。
由于从未有过的长时间战斗令我疲惫,身体快要到达极限。再这样下去……死路一条。
「喝啊!!」
随着裂帛般的吶喊声,巨剑向下挥舞时的风压扑来。
当我往后一退避开攻击时,身体竟致命性地失去平衡。这样一来,若吉拉汉接着趁胜追击的话……就避不开了。
划破空中的剑身,在半空中轻盈地反转。
吉拉汉对于即将到手的胜利露出愉悦的笑容。反转砍来的刀刃,这次确定会是必杀的一击……在巨剑的气势压迫之下,我的背部直接整个撞向地板。
……然而剑刃并未砍到我的身体。千钧一髮之际,我丢开刀子以双手夹住巨剑,在它碰到自己身躯前将它挡下。
「……!?」
吉拉汉惊愕地瞪大眼睛。似乎是在他六百年的骑士人生中……第一次见到有人能空手夺下他的剑刃。
但我现在的情况也无法感到骄傲得意。我在巨剑的压迫之下仰躺在地,身体无法自由动弹。儘管现在抓住了吉拉汉的巨剑,但手一旦放开……到时就真的会被劈成两半。
吉拉汉相信自己会胜利的意志毫不动摇。他加重身体的重力和臂力,缓缓地让巨剑往下逼近,想就这样……竭尽全力将我砍成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