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历二六七九年 ~ 一○月二一日
「我不去……我绝对不回去……!」
「哈哈哈,这么有活力就不用操心了。我保证会好好护送公主殿下回到希加兹幽朵宫!」
把闹脾气的琪莉露託付给银师傅,我们三人做好了旅行的準备。
庵一语不发地围上了披风。
马匹决定要留给琪莉露,所以只带上最低限度的行李。话虽如此,那也不是什么要花上好几日往返的地方。有可能耗时的,就只有调查与不一定会发生的巨龙讨伐任务。
路程也只需沿着河川行进而已,不会像西希加兹米山那时候那样迷路。总之只要先以守水人小屋为目标就好。
「解毒药也儘可能在能力範围内找看看吧。想要光凭好运就找到,我当然知道现实没那么温柔!但是,呼唤好运也是必要的!」
「请多多指教。」
直到方才为止都在幻想亭前大道四处走位,咻咻咻──地做着艾萨加公国骑士团传统,早晨演武操练的亚尔缇娜正把剑收回剑鞘,双手按上柄头,以公国式的敬礼低头致意。
虽说是骑士的日课,也真亏她有办法持之以恆。
她从王宫武器库挑了一把感觉最合手的细身剑。自剑锷到剑柄都镶有蔓草交织的造型,几乎堪称过剩装饰的地步。剑鞘也同样有着品味讲究的华美样式。看起来似乎不算太好用,不过亚尔缇娜姑且也算是个女生,或许是对朴实无华的钢剑感到厌烦了。
「那我们就出发喽,琪莉露要乖乖待在宫里喔。」
「你是我妈啊……!」
× × ×
我们自南方绕进希加兹丘陵,再从台地边缘转往伊库玛山地。假设想从流过米库尼中央的幽朵河直接溯行而上,就必须通过山谷,实行上有困难。走陆路无论如何都得绕道而行,可是要前往水源地只有这个方法。
感觉已经爬升不少高度,我擦去额头汗水,顺便转头回顾一路走来的山道。
西方依稀可见远处的岛影。
那是阿瓦植岛。查卡帝国……不对,神国欧弁查卡的一座岛。
把视线放低,可以看到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的幽朵河,以及「桑杂奇河」在西纳卡脊地区蜿蜒蛇行流入查卡旺海的景象。
再往更低处看,广泛分布在平缓台地斜坡上的森林与葡萄田便映入了眼帘。
这是会令人率直地心想「好漂亮喔~」的景色。
回过神来,发现庵与亚尔缇娜也跟我一样,默默地眺望这幅美景。
如果不是为了调查,而是纯粹为郊游而来,不知该有多开心。
好!等各种问题告一段落之后就试着开口邀他吧。
到时候呢~没办法,就特别让亚尔缇娜也来参一脚吧。
「很棒的景色呢。下次要不要带上便当一起来郊游?」
什……亚尔缇娜在偷窥我脑内的思考吗?
「那是人家先想到的啦!」
「就算你这么说……」
「王国的白葡萄新酒在一一月就会解禁,到时郊游要带上喔。」
葡萄酒本身製作上比较不费工,不像蒸馏酒那样需要在酒窖注满魔力薰陶,所以普及率高,饮用层广泛。其中新酒又有其独自的支持者,每年九月收穫的葡萄不碾碎,直接静置发酵二个月酿製而成,比起在酒桶陈酿的更新鲜,非常深得我心。
「莉莉礼……你东西爱吃甜的,酒又爱喝辣的,不觉得自己很没节操吗?」
「人家就穷咩,吃什么都好吃~」
还跟双亲住在一起的时候,义兄常偷偷给我点心吃,这应该便是我爱吃甜食的起源。会有这种想法,说明了双亲就是对我严格到这种地步。事到如今,这些都成了令人怀念的往事……
虽然被激起很多回忆,但总之还是先把这个预定深植到庵的脑内吧。
「所以说,庵,我们约好喽。」
转头一看,庵已经不见人影。
是他早就不知不觉起步了吗?往前走得好远了。
两人一起急急忙忙追在他身后的光景,早已成了这班成员固定上演的戏码,了无新意。接着也一如往常,遭到来自他的破口大骂洗礼。不过这种挨骂的桥段,甚至反教人莫名萌生一股安心感,习惯真是种可怕的事情呢~
「人家常说蠢病无葯可医,看来就是在讲你们。」
「请别擅自把我混为一谈。笨的人是你才对。」
唏噫噫噫噫……!
真稀奇!
亚尔缇娜竟然会这么激烈地反驳。
「你说啥……?」
庵收回正往前迈出的脚步,转身站到了亚尔缇娜面前。
以双眼激烈地眉目传情……!
庵那双「宰了你喔」的视线紧紧固定在她的脸上。
「我、我本来不想提的……但你为什么没把孤儿院的事告诉女王陛下?我们不是为了这个才来的吗?」
事情的起因,确实是为了找当领主的密甘达陈情孤儿院的穷困,结果一到麻米纳村却发现领主死掉了,才只好转而前来米库尼。一路上追加的各种要素,好比幽朵河的毒水啊~巨龙啊之类的,都不是最初的动机。
「我的目的是找京──」
「这我完全理解。但你现在挂心的是那些孩子们不是吗?」
「你这家伙,别自以为什么都懂。」
「明明如此,却用水源调查或讨伐巨龙来麻痹自己……为什么你就不愿意诚实面对自己的心?」
「才不过喝我一口血,少跟我得寸进尺!」
火焰从庵举起的右手窜出,紫色的火影为之舞动。
即使如此,亚尔缇娜也毫无惧色。
「很不巧,你的火焰对我已经无效了。」
「那你倒是说说看,这种状况有谁能做什么?」
他的理论是没什么不对。可是,如果向幽朵女王陈情或许会有用──她这个说法也是对的。说到底,这只会演变成双方主义主张不同的问题,我只好贯彻中立,任何一方都不帮。
「你气孤儿院被置之不理,却一样什么都没说。」
「那是──」
「所以你也同罪。搞懂了的话,就再也别扯那些办不到的事扯个没完。」
庵转过身去,无视于哑口无言的亚尔缇娜,右手一挥把火焰甩熄,之后便默默赶路,再也不曾开口。当下的状况确实论谁都爱莫能助,而且还持续了这么久,他会焦躁也是无可奈何的。
就在飘舞空中的紫色火粉尽数消散,他已经和我们拉开一大段距离时──
「好……好可怕~~~~……」
亚尔缇娜双腿一软,一屁股跪坐到地面上。
这么看来……刚才说火焰无效八成只是在虚张声势。即使是真的,他也还有利爪和体术。就算她拿出真本事,我也不觉得她有机会打赢。相信本人也对此心知肚明,这会儿才会不停发抖吧。
「我那样就是在迁怒而已……这点道理我还懂……」
「就是说呀~还是有点讲不通吧~」
以庵的立场,说真的纵使抛下这一切,踏上寻找宿敌之旅都不奇怪。孤儿院、毒水、巨龙──每一项都是这个世界的问题,与来自异世界的他本质上是无关的。
况且他身为一介旅人,应该没有替任何国家或势力撑腰的打算,只想按照自己的想法,秉持自己的信念行动。纵使王国身陷危机,他也没有义务非做些什么不可。就连艾萨加公国的讨伐巨龙任务与伪光货事件,他也并不是存心想解决而行动,只是就结果而言被他给解决了而已。
实在太容易忘记了,我们能安于现状,其实是依赖着他的善意──不,他的心血来潮。
这时我,突然……不经意地想到。
也许本人没有自觉,可是庵说不定其实看得见。
总有一天,这些点全都会连成一条线。他或许已无意识地预见了这样的未来。
毕竟,他、亚尔缇娜,还有我,这三点都已经由名为魔导弦的线,跨越世界隔阂彼此相接了。那今后来访的事物,难道就不会与我们连繫在一起吗?谁也无法这么断言。
刚进入伊库玛山地的山路时,看到的是许多针叶树。当越走越深入,阔叶树的比率便开始逐步上升。在落叶被脚步踩出的喀沙喀沙声,以及染上秋色的红黄色草木伴随下,能够一面自山麓前进,一面享受在徐徐加深的秋意中,山林所呈现出来的各种面貌。
沐浴在阳光下的林叶也好,被日光所穿透的林叶也好,双方浓淡交织,各自精彩。
不过,当这片红叶的季节过去,山林就会匆忙展开过冬的準备,好迎接即将到来的寂寥冬景。
能像这样走在环山拥抱中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
虽然已经不记得是哪座山了,但从前一位打猎野兽维生的老猎师曾经告诉我,女人入山会激怒山神。绯熊之类的魔兽姑且不论,山里出没的熊普遍被视为山神的化身,一旦遭熊袭击时就会认为山神发怒了。理由包含经验法则在内众说纷纭,倘若那是为了保护女人而定下的规矩,那正以现在进行式违规的亚尔缇娜跟我恐怕非遭天打雷劈不可。
发生刚才那件事之后,要走在庵的身旁总觉得有点尴尬,所以我们俩稍微拉了点距离,一边閑话家常、一边严肃讨论地跟在他身后。虽然有留意要尽量聊些开朗的话题,但意识无论如何就是会转移到当下遭遇的问题上,好比拜託银师傅的咏唱轮清扫工作,不知有几座能顺利处理好。或是到底能不能顺利找到解毒药之类的。而且亚尔缇娜一直在烦恼如何跟庵重修旧好,明明就只有主动向他开口说「对不起」这一百零一招而已。这把年纪了还这么笨拙,真的是拿她没办法。
其他谈得上有进展的,大概就是──只要能弄懂水源污染的理由,或许便能找出有效的对抗手段,这类超乐观的话题。再不就是些天马行空的逆转剧妄想了。
山路开始进入左右两侧断崖绝壁陡峭如刀削的山谷──「库拉盖里峡谷」了。
这里的路只是将岩盘刻出ㄈ字形而成的细窄通道,可说是一旦不小心脚滑,绝非受伤就能了事──摔下山谷不管受不受伤都要送命的意思──的险路。这种除了危险以外找不到其他形容词的通道,光是有人擦身而过都要起一身冷颤冷汗。
路本身位于幽朵河的左岸,所以在去程时,亚尔缇娜挂在左腰的剑不用担心卡到岩壁,以我们的身高也不至于撞到头。只是,庵就得小心别撞着头顶的岩盘,肯定难走到极点吧。
稍微转换视点,便可看见断崖上方巍峨耸立的岩壁形成的山脊,有稜有角的外观如实呈现出了压迫感。以树根盘踞在岩石表面上的树木,则散发出一股有如在对抗风雪一般的顽强。
进入这一带后,开始会出现几乎崩塌,以圆木补强的路段,要不就是连路都不剩,直接以栈道代用的地方,令人强烈认识到这里的路是硬着头皮勉强搭成的。就连对工程实态一知半解的我,都能想像在此开闢通道时的状况有多么严峻。
走上一会儿,我们抵达了一处有巨大岩石裸露的场所。这似乎就是银师傅提到,代表水源路已走到半途的路标。想来是较易碎裂的岩块都已经崩落沖刷至谷底,只剩下这块大岩石,以及辟有通路的岩盘吧。
银师傅因职业之故,接触过许多走黑路的人,包括曾进过水源地的罪人,打听自那些罪人的情报他自然是少不了。其中他讲得煞有其事的,就是这大岩石表面浮现的地层皱褶看起来很像龙,所以「原本打算登天的龙后来栖息在这座山里」的老故事。抱着这种想法去看的话,这些波状纹路的确也不能说完全不像。假设那是在暗示水源地有龙栖息,忠告人们不可接近,那这儿可真是在别种意义上也属于禁忌之地。
之后,经过圆木梯与小瀑布,在我因长时间紧张导致集中力快支撑不住时,来到了一处架有藤蔓弔桥,能够通往右岸的场所。眼下可以看到浩浩蕩蕩流动的河水,正被狭窄河道、河岸与河底的複杂形状激起一阵阵白波。简直就像条痛苦挣扎的白龙。
虽知有些冒失,我还是感觉眼前的白波、毒水的苍蓝,以及红叶三者的对比很美。明明河水依旧混浊,我却不由得这么想。
庵现在──就在渡河用的蔓桥前等我们。他的表情黯淡是因为天上飘来的乌云遮蔽了阳光,而非反映着他的心境。希望如此。
听到眼前这座弔桥是以藤蔓编成的,或许会感到不安,不过用来编织的藤蔓既粗实又坚韧,具备连刀剑都无法轻易切开的强度。也就是可以儘管安心过桥的意思。
话虽如此,万全起见我们还是决定一人一人轮流渡河。
打头阵的是庵。
看到他只扔下一句「在这边等着。」就迈出脚步的身影,让亚尔缇娜跟我都把方才那场类似口角的纠纷抛在脑后,然而我们也立刻察觉到事情有异。
才走到蔓桥中央附近,他便静静停下脚步,仰望起对岸的崖壁。
「「?」」
正当亚尔缇娜与我都一头雾水,怀疑「该不会他有惧高症……」的同时,崖上便出现某种物体,随着一句「给我觉悟啦~!」的叫声飞了下来。
原来他是早就发现这点,才叫我们在原地等着。
开闢在峡谷的通路不只过于窄小,以他的身高而言高度还过低。想必他是认为,眼前的弔桥虽是藤蔓造的,也总比在这种地方交战强上许多。
叫声的主人在庵的背后着地之后,迅速地蹲下→开始酝酿斗气。
对方是一名身着无袖白衣,驼背的矮小男人。
手上戴了……一手四根,双手合计八根的铁爪!
庵虽然立刻转身,可是男人过于矮小,进不了他的视线。
男人在起身的同时握紧拳头,结束奥义的準备动作。
「斩死你的啦~!」
来自视野外的铁爪奥义顿时向他袭来──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
男人却只是在原地垂直起跳,朝正前方伸出铁爪而已。
庵原本举起双手交叉要防範偷袭,结果铁爪也只微微划过右手的衣袖。
「哎呀~?」
打算髮动的奥义没能顺利使出,男人用他偏高的嗓音语带疑问地叫了起来。不过根本没什么疑问不疑问的,在我看来就只像奥义的準备动作失败了而已。
转头望向亚尔缇娜,只见她正一副「我懂我懂」的表情点头。
紧张感之所以不如刚开战时那般强烈,是因为我们都认得这个男人。
自从他从幻想亭逃跑之后,我们就以为再也不会见到那位兼任冒牌吟游诗人与冒牌勇者的半精灵。姑且也算是惊讶了一下,可惜他已经完全不是什么威胁了。
只是……庵的样子与平时有点不太一样。
「你这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