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的对象,是个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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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在与他邂逅之后,随即坠入爱河。
当时花十九岁,除了在此之前,经历过几段类似仰慕的淡淡情愫之外,这是她的初恋。一旦坠入爱河,花这才明白了恋爱这件事的奇妙之处。而所谓的奇妙之处,想必就是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全盘接受的心理準备吧?
花在遇到他之前,曾作过这样的梦。
和煦的阳光洒满草原。
花躺在五彩缤纷,盛开的野花丛里。
她从幸福的假寐中醒来,深吸一口气之后,睁开眼睛。
青草的味道与温暖的阳光,让她心旷神怡。
轻柔的风吹拂她的浏海。
就在此刻——
「——?」
花留意到有东西接近,她缓缓起身,朝那个方向望去。
有某物从远方的丘陵另一端,朝她的方向走来。
以四足排开草丛前进,还长着尖耳的身影。
——是只狼。
花立刻就明白那是狼。她并不知道原因,但她知道那的确是狼没错。
风受吹拂,狼走了过来。
狼以整齐协调的节奏,目不转睛地笔直走来。
花并不觉得害怕。
她感觉到,狼是从很远的地方好不容易走到的。或许是有事找她,所以才长途跋涉而来。
因此,她静静地等待。
而狼在行进之间,外形出现了变化。
那确实该称之为「变化」。
狼四周的空气产生晃动,下一个瞬间,变成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
花恍然大悟。
——狼人。
她在脑海中浮现出这个字眼。
身材高大的男子笔直向她走来。
花屏息以待。
心里怦怦跳。
梦境到这里就结束了。
花闭着眼睛想回到那场梦境里,然而怎样就是无法看到之后的景象。那只狼想跟她说什么?她只隐约记得身材高大男子的模糊影像。
花是东京郊外一所国立大学的二年级学生。
走出像是童话故事里出现的红色三角形屋顶老旧车站后,就是一条两边种满数百棵成排樱花树与银杏树的大马路。从这条林荫大道大约走五分钟,就可以抵达小巧雅緻的校园。以有钟楼的图书馆大楼为中心,礼堂和教室大楼等矗立在一片绿意之中,是一所古色古香的大学。
初夏的大教室里,响起老师悠悠的声音,正在讲授古代思想史。花在笔记本上,工整地记下老师朗声道出将课本内容详尽加注后的授课内容。
这所大学的学生,都是通过称不上轻鬆过关的考试才得以入学,大家都很认真,穿着也很讲究。他们多半是家境富裕,受过充分教育,毕业后不是进入政府机关或司法界,否则就是到企业就职,都是未来可期的年轻人。也有人已经以取得司法考试等资格为目标开始用功。
至少就「认真」这一点,花与他们有共同点。不过,对于未来她还很迷惘。总之她想成为一个对他人有帮助的人,不过她也很清楚,光靠「只会读书」这件事,对社会并没有任何益处。自己到底是什么人,将来该选择怎样的人生,她还没有找到方向。
午后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大教室的长桌上造成美丽的反射。
花停下记笔记的手,偶然擡头,不经意地朝窗户望去,然后她的视线停留在某人的背影。
「——」
那个人看起来,跟这所大学里那些家境富裕的学生完全不同,一头蓬鬆乱髮,晒得略显黝黑的肌肤,T恤领口松垮,有好几处开了破洞。结实的手握着原子笔,一个劲儿地把老师说的话写在笔记上,那种写法就像一字不漏地记录。看来他应该没有教学大纲里指定要买的课本。
花的视线停在那个人的背影,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经过那个人的肌肤反射,看起来耀眼夺目。真是让人心旷神怡的直射阳光。而且不知为什么,她彷彿看过这样的阳光。
下课了,学生们交出出席单后,纷纷走出教室。
花将写上自己名字的出席单放在讲桌上后,回头在教室里寻找那个人。她看到了单手拿着笔记,独自走出教室的高大身影。他该不会没交出席单吧?花跟着走出教室,就看到那个身穿T恤与褪色牛仔裤的身影,正迈大步弯过走廊转角。如果不用小跑步就追不上了。花总算追上他正走下楼梯的背影,不由自主地出声叫住他:
「请等一下。」
那个人——他——在楼梯平台停下脚步。清瘦的脸颊缓缓转过来,只有眼睛看着花。
「——」
花的心里怦怦地跳。
他的眼睛,漂亮到令人惊讶。
不过也能从那对眼中,感受到他的难以亲近,总觉得像是神经质的野生动物。花心想若不说点什么,他就会立刻离开。
因此——
「——这个。」
花拿出预备的出席单:「你如果没写好交出去,就会算缺席,所以……」
他打断了花的话。
「或许妳知道了——」
他以平稳威吓般的声音如此低语。「我并不是这里的学生。」
「咦?」
「如果觉得我碍眼,那我就不会再来了。」
他清澈的眼睛别开目光,只留下步下楼梯的脚步声。
被留下的花在原地楞了一阵。感觉自己是多管閑事表错情了。就像是轻率地伸手要摸稀有动物,遭到动物露出獠牙威吓时的心情。
花想往回走,但一股心里有疙瘩的感觉阻止了她。她想若不做些事,疙瘩会一直都在吧。
花走到一楼,躲在柱子后面向外窥探,看到他越过半圆形的拱门,正好走出了教室大楼。在午后的大学校舍庭园里,回蕩着年幼孩童玩耍嬉闹的声音。有不少老人与带着孩子的家长,将这片庭园当成公共空间的公园来利用。孩子们在离一群妈妈有段距离的地方四处奔跑。
突然其中有个孩子跌倒了,小声啜泣起来,但妈妈们聊得正开心,似乎并没注意到。他听到哭声停下脚步折回,将跌倒的孩子抱起。他既没问「没事吧」,也没说「很危险喔」,而是像轻抚般将手放在孩子头上。于是那孩子不可思议地立刻停止哭泣,彷彿疼痛和伤心在瞬间消失无蹤。他站起身,若无其事地离开。那孩子只是张着嘴目送他离去。
花在柱子后看到这件小事,不知为何她非常高兴,有如她就是那个跌倒的孩子,被他抱起。
因此——
「呃…,请你……再等一下。」
在他正要走出正门时,花鼓起勇气叫住他。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这里的学生,只是……」
花说着并着急地翻找包包。
「刚刚那堂课,我想如果没有这个会有点难懂。」
花说完后,两手高举课本。
「如果你愿意——下次要不要一起看?」
花竭尽全力提出了建议。
花离开学校后,就到车站前的洗衣店打工到深夜,接着顺道到营业到深夜的超市买东西,回到位于高架铁路旁的旧公寓。她换了放在父亲照片旁边茶杯里的水,在狭窄的厨房做点简单的料理,然后穿着围裙独自坐在小餐桌前吃饭。洗过澡、换上睡衣后,阅读从图书馆借来的书直到想睡为止。
这就是花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
不过,今天不太一样。
在学校正门前与他约好了——下次一起上课。
在打工的地方,她一手拿着取件单在找洗好的衣服时,不知不觉地想起他;在超市挑选特价青菜时,脑中浮现他的身影;拿钥匙在开公寓门时、将折好的围裙挂在椅背上时、就连在看书翻页时都想起他。
花已经坠入情网了。
这天,花选衣服时耗费了比以往更多的时间,最后她选了一件只穿过一次的蓝色洋装。
他说他工作结束后,下午会过来。
可是,早上当花走到正门时,回过头在来上学的学生中寻找他的身影。早上上课时也一直定不下心,在热闹的学生餐厅角落,独自想着他。
终于到了下午那堂课,可是却没看到他。老师来了,说完简单的开场白后,打开课本,接着上一堂课程开始讲课。花虽然听着老师的声音,却无法集中精神,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
就在课上到一半时,她通过窗子看到他跑来了。
他穿着与相遇那天一样的领口松垮T恤。
花的内心相当激昂。
他屏住气息走进教室,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任何声响坐进花的邻座。花很担心自己的心跳声会被听见,只留下课本,自己移动到长椅的另一边。他拿着课本,不知所措地看着花。像在问道:「妳不看吗?」花坐在椅子的另一端使个眼色对他表示:「不用,你看就好。」
下课后,花约他去大学的图书馆。
原则上图书馆只能让教师和学生进去,但花就是想带他去看看。她拿着ID卡感应,感应确认声响起时门开了,花拉着他的手快速进入,女图书馆员纳闷地看着他们俩,两人在她开口说话前就快步走过。
最新移动式书架和大量书籍,让他兴奋得眼睛为之一亮。看到他的反应,花也很开心。
这间大学图书馆藏书之多,在都内有同样规模者屈指可数。特色是六成以上的书都是开架陈列,因此就连罕见珍本书籍都能直接翻阅。他专心地找书,拿出一本之后快速翻页,然后像时间冻结般埋首阅读。花为了不打扰他,自己在附近的书架晃来晃去。过了一会儿她回来,见他仍维持同样的姿势专心读书,不由得觉得有点好笑。花也随意拿了一本正好看到的书,站在他身旁阅读。
走出大学后,彩霞满天,他们在堤防上散步。
「你的兴趣是什么?」
「你喜欢吃什么?」
「以前你喜欢过怎样的人?」
花接二连三地问他。
他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然后问花:
「——妳为什么叫花?」
「我的名字?」
「对。」
「我出生的时候,庭院里的波斯菊正好开花,不是种的,是自然生长的波斯菊。爸爸看到之后突然想到的;他希望把我养育成像花一样,永远绽放笑容的孩子。」
花看着远处,像是在回想。「——爸爸说,就算痛苦或难过的时候,也要努力挤出笑容。这样一来通常都能度过难关。」
「——」
「所以啊,在爸爸的葬礼上,我也一直在笑。然后就挨了亲戚的骂说『太随便了』,还被骂得挺惨的……」
「——」
「不过,我真的是太随便了吧?」
他凝视着花微笑,然后擡头望向天空。
「妳一点都不随便。」
他说。
花安心地对他露出灿烂的笑容,接着也仰望天空。
「太好了。」
她低声说道。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人提起自己父亲的事。
在花应考的那年,她发现父亲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