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漫长的冬天快要结束,春天即将来临时,雪六岁了。
跟同年龄的孩子一样,雪非常期待去上小学。虽然她不是很清楚小学是怎样的地方,但她想像着那里或许是个非常好玩的地方,独自感到兴奋不已。不过她考虑到非得说服花让她去,所有的嘱咐她都听从。结果她努力有成,她们说好四月她就可以去上学了。
花到镇公所办必要的手续,从仓库里搬出旧书桌,把卧室旁边的空间当作读书房。雪乐不可支地手舞足蹈,「不过,」花提出条件。条件不外乎是——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可以变成狼。」
「我知道啦,真是的——」
开学典礼前一天,穿着睡衣的雪在棉被上玩着崭新的书包说道。花叮嘱雪:
「我们说好啰。」
「我就说可以做得很好嘛。」
「那……礼物三个,风筝三个。」
「那是什么?」
雪擡起头,花不禁苦笑。
「呵呵呵……这是不会变成狼的咒语。」
「咒语?」
花开始念着,并以拳头在胸口咚咚咚敲了三下:
「说『礼物三个,风筝三个』再一边做。」
「礼物……」
「三个,风筝三个。」
雪心想这个辞彙组合真是奇特,但好像真的会奏效。
「礼物三个,风筝三个!礼物三个,风筝三个!」
雪立刻就记得了,还慎重地重複念了好几次。
隔天,走出积雪仍很高的家,雪背着书包得意洋洋地出发了。她的后头是穿着唯一一套黑色套装的花,牵着动作慢吞吞的雨。
到最近的公车站,要花大约十五分钟路程走下山林小道。一路上雪挥舞着装了室内鞋的鞋袋,蹦蹦跳跳地走着,不断大声念出之前花教她的咒语。在公车站,她抓着摇摇晃晃的生鏽站牌,伸长脖子探看公车来了没有。坐在空蕩蕩的公车上时也是,她看到窗外的山樱花,而在座位上高兴地蹦蹦跳跳。随着车子走下山路,积雪也慢慢消失蹤影,足足花了三十分钟抵达镇上的中心地区时,那里已经完全换上春天的景色。
这所小学的自豪之处,是昭和初期所建造的两层楼木造校舍。以前容纳非常多儿童就读,但因少子化的缘故逐渐缩减规模,如今一个学年只有十人左右,变成一所小规模的学校。
入学典礼在主校舍旁边,以钢筋水泥建造,比较新的体育馆内举行。会场内乱糟糟地挤满在校生、教师、来宾、家长们,所有人的视线全落在舞台前的九位新生。
这是雪出世以来,第一次被那么多人所包围,因此她不知所措地缩着身子,之前活力十足的样子消失无蹤。其他同学都是从託儿所就认识的朋友,开心地吵吵闹闹,只有雪是新来的,因此没有任何人跟她说话,她只能低着头,紧张地吞口水。无论是校长亲切的招呼,还是来宾冗长的祝贺词,她完全没听进去。在校生代表欢迎的合唱,极具震撼的压迫感几乎让她两腿发软。明明是那么想去的地方,但一旦真的实现了,她却非常不安自己是否真能应付得很好。雪求助似地回过头,花在家长席给了她鼓励的笑容,但即使如此,还是无法消除雪心中的不安,她只有不停地在心里反覆念诵着咒语,熬过那段时间。
不过那只是刚开始,一旦开始上课后,雪就渐渐恢複原本的开朗。
转机是每天早上和雪搭同一班公车的同学信乃,在抵达学校的途中亲切地跟雪交谈,成为雪的第一个朋友。信乃是镇上大木材店老闆的独生女,发挥继承于父亲的温良领导能力,邀请雪加入女生团体。
因此,儘管雪是新加入的,却能完全无忧无虑地大显身手。上课时雪会积极举手,勇敢表达自己的想法;学校的午餐也豪爽地吃光;在走廊上奔跑,跑下楼梯,还被女老师叮咛不要太吵。赛跑时,轻鬆地赶过那些弱不禁风的男生,显露她的飞毛腿,在女生们又惊讶又敬佩的包围下,她生气勃勃地露出满足的笑容。雪非常享受学校生活,总是很盼望明天早晨的到来。
花很放心地目送雪背着书包,头也不回地奔跑的背影。身为狼小孩的母亲,是因为平安无事而感到宽慰;而身为普通母亲,则是看到女儿充实的模样而感觉开心。
花在镇公所的窗口申请儿童津贴,这是雨和雪生出以来她第一次申请;时间点是在确认过雪可以好好地去上小学之后。以往生活方面也的确很窘迫,如果去申请或许能得到给付,但因为花一直很担心,代价可能是孩子的秘密被揭穿,所以才迟迟没去申请。不过既然雪在小学这种公开场所「做得很好」,花也不得不下定决心。
手续一下子就办好了,简单到让人失望。
「久等了。」
花走到在旁边等待的雨那里。
「……这个。」
帽子戴得很深的雨,指着布告栏上的一处。
那是一张「新川自然观察之森」在征兼职人员的公告,夹杂在边角野鸟与高山植物等照片中,有张照片拍到关在笼子里的狼。
——狼。
花凝视着那张照片。
「新川自然观察之森」位于离镇公所不远的丘陵一角。
「自然观察之森」是举办自然观察和环境教育的公共设施,自一九八四年开始由环境厅(现为环境省)为主体来推动,在日本各地所设立的事业。
花带着雨,前往这个位于超过一百公顷广大绿地中心的自然观察设施。
里头有一大幅画着森林各种样貌的画。这幅名为「故乡的自然」的画里,象徵性地配置树木、花的种类和森林中所栖息的动物、昆虫等,下了工夫让人能完整掌握生态系的概念。
花正看得入迷,背后就有人叫她:
「让您久等了,我们走吧。」
「呃……是。」
说话的人是姓天童的中年男子,是统筹新川自然观察之森的理事,同时也是现任自然观察员。天童正準备为来参观的一群中学生导览森林,他让花也一起跟着见习。
天童在园内的步道散步,并为中学生介绍树木和鸟,中途还跟管理维持沼泽的义工说话,并与来园区做研究的大学团体亲切地交谈。花则跟在天童后面做笔记。
「自然观察员不只是担任保护自然这项工作,环境教育、实地调查、保全动植物,这三大支柱得仰赖义工们的协助来进行。因为活动範围涉及很多方面,除了需要特殊专长,又必须什么都要会做。所以正因为如此,目前要徵求能辅佐忙碌的自然观察员的人——」
回到中心设施后,在白板并排的单调会议室里,天童看着花的履历表。
「老实说,薪水非常低。只能算是相当于给将来想当观察员的人,用以学习的研修费。高中生打工的时薪都比这里好很多,即使如此——」
天童笑容满面地擡起头来看着花。「妳要做吗?」
过了好一会儿,花客气地问道:
「……请问,我听说这里有狼……」
天童带花和雨到园区里的兽栏。
阳光从天窗射入,乾净又宽广的笼中有狼在里头。
牠随意躺卧在水泥墙边,有点神经质地看着他们。
浅咖啡色的毛上到处都有斑点,看起来有点脏髒的感觉。
天童压低声音说:
「是东部森林狼note。」
「……好安静喔。」
「因为牠有年纪了。」
门口有位职员探头进来叫天童。
「理事长,打扰一下……」
「不好意思。」
天童被叫出去了。
留下来的花,看準天童关上了门,就蹲在雨身旁,与狼四目相接。
「你好,因为有事想问你,所以来找你。」
花跟狼打招呼,她感觉到自己听得懂狼的话。
那头森林狼慢吞吞地站起来。
花抱起雨的肩,让狼看到他。
「这孩子是狼的孩子。他的父亲是狼,已经过世了。我是他的母亲,但我不知道该怎么教狼的孩子,请问你是如何长为成狼的?」
「——」
狼通过栏杆,一直望着他们。
花的身子更往前倾地问道:
「请告诉我在森林里长大的事好吗?」
「——」
狼以带有神经质的目光一直看着他们,彷彿在评定雨。
但下个瞬间,牠冷不防地转过脸,慵懒地弯下脚趴到墙边。
感觉牠是闭口不语的意思。
「——」
之后不论花怎么问,牠仍不发一语。偶尔略微发出呻吟声,但比较像是在表达身体的不适。
「…………」
花沮丧地起身。
处理完事情回来的天童,开始平稳地解说:
「……原本是一位有钱大亨得到特别许可而开始饲养的,但他过世后,没人可以接手,所以才送来我们这里。据说牠原本是出生于莫斯科的动物园。」
「……不是野生的吗?」
「在动物园里很少有野生的狼。多半是经由繁殖,有后代出世后再送出去。」
天童继续说明,另外还有受伤的野鸟与野生狸等被送来这里,在园内暂时安置、治疗后,再送去适当的地方。
那段期间,雨一直以锐利的眼神看着狼。
从自然观察之森出来时,四周已经全暗了。
坐上空蕩蕩的公车回家。花决定去那里工作。关于人的生活方式,她或许能教导孩子,但教导他们狼的生活方式,她就不太有自信了,所以能在工作中学习野生动物的生态真是谢天谢地。公车上白色的日光灯将他们照得惨白。雨一直默默地看着车窗外流逝而过,田地另一边的住家灯火。花对雨说:
「——以后妈妈就要去那里工作了,不过雨要一起去也可以喔。」
雨仍看着窗外,点了点头。
「有关山与自然的事,我会边工作边学,然后再教你。」
「——第一次看到真的。」
「你是说狼?」
「爸爸也像那样吗?」
「不,完全不一样。」
「太好了。」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总觉得那个人看起来好寂寞。」
雨仍看着外头,然后挨近花,说了一句:
「我好想见爸爸喔。」
花也挨近雨,也说了一句:
「妈妈也好想再见到他啊。」
这时,雪的学校生活出现了转折点。
女生喜欢做的事,是例如:看野花、编白苜蓿草、找四片叶子的幸运草。
或者是拥有妈妈转让的珠宝箱、生日时死缠着拿到的耀眼夺目的盒子,盒子里放着五彩缤纷的扣子或弹珠,互相拿给对方看。
这件明显的事实,给雪带来很大的冲击。
会为了好玩而抓起锦蛇甩来甩去或缠在手腕上的女生,只有雪。
会用铝製宝物箱搜集小动物的骨头和爬虫类乾尸的女生,只有雪。
当雪发觉到其他女生不会做这些事时,她羞愧到无地自容,抱着铝罐像逃走般跑出学校。
雪下定决心。
从今以后要儘可能地文雅,举止要像女孩子。
花听了这些话后,露出一副拚命忍住笑意的表情。
「呵呵呵呵呵……」
「…………咦?」
雪托着腮,目光锐利地瞪着花。「不準笑!人家很认真在烦恼耶。」
「妳想怎样就怎样不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