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持续地下着。
下在家家户户、田地、野地、山里——
这是花他们搬来这里的第七个夏天。
破纪录的集中性暴雨,已经多次侵袭这个地方。
原本这里就是个多雨之地。从日本海吸满大量湿气的空气流入,撞上山脉后开始下雨。于冬天时结冰,变成雪。大量的水气变成积雪保存在山里,等到初春时,雪融化成水滋润田地。夏天时,因为有山脉阻隔,所以不会有颱风侵袭。稻穀结实累累,是屈指可数的着名产米地。这里具备了有利稻米生长的地形要素。
但每逢几年就会有一次,日本海的湿气略微多了点。若是在冬天会形成豪雪,让这地区变成陆上孤岛,陷入一片白色迷茫中。而若是在夏天,梅雨锋面便会滞留,造成天候不佳。
日照不足,也会让作物生长不良。
但是不只如此。因为缩小耕作面积的政策,很多农家将水田转种其他作物,但本来适合稻作的黏土质土壤,原本就容易有排水不良的情况。一旦下起集中性豪雨,排水道的水量会增加而满溢出来,将作物淹没。
结果就是那一年会歉收。
因为花的田地也是从休耕水田转作其他作物,因此遭逢这场灾难时,也无法倖免。
春季种植的蔬菜遇到的灾情可以用「毁灭性」来形容,因此花不得不特地去超市买菜。高涨的蔬菜花费当然让家计窘迫。
再加上集中性豪雨会引发土石流、山崩、地基流失,虽然自治团体也有指定出土石流危险地区,但要预测会出现的地点是极为困难的。一旦田地被掩埋,岂止是歉收而已。
这次的集中性豪雨,在村里也造成好几户的水田和农地被土石掩埋。
在雨势间歇的空档,左邻右舍共同将土石移除。
「听说前一天晚上有听到树根断掉的声音。」
「幸好没有连房子都被淹掉。」
「是因为休耕田的田埂崩塌,就任其荒废的缘故吧。」
土肥叔叔与堀田叔叔,彼此相视之后叹了口气。
被视为具有危险性的别处水田和农地,似乎就必须在原本的田埂打上桩,重新堆积石头做出堰堤。
集中性豪雨所影响的,不只是人类居住的地方。
即使在深山里,也造成了好几起大规模坍方。
雨频繁地进入森林,一个个仔细巡视。
彷彿被凶暴的怪物攻击过,无数的树木被扫倒。被可怕力量刨除般的悬崖状崩塌之处,伏流水像瀑布般从那里喷发,将表层腐叶土沖刷殆尽。好几处以前找到的美丽、富饶之地,也都变得惨不忍睹。
雨亲眼目睹为数众多的野生动物遗骸。他每次只要看到尸体,就会逐一用土将其掩埋。无论他怎么掩埋,尸体的数量还是很多,埋都埋不完。
这场豪雨给山里动植物所带来的影响是无法估量的。一旦被破坏,要想恢複旧观,得花上漫长到令人发昏的岁月。
在又一棵倒塌的树木间,雨发现随着鸟巢掉落在地的死去雏鸟。
「——」
雨不断盯着牠瞧了好久。
他将死掉的雏鸟与自己重叠在一起。
花一直看着玄关。
最近雨都很晚才回来,话也越来越少。每次他回来,都让花感到震惊。他的脸上出现了与小孩不相称的精悍,似乎也突然长高了许多。
下着小雨的午后稍晚之际,日式屋里已经变得很暗了。
花默默地缝补狼布偶的破洞,回想起孩子天真无邪的时候。两人都是没抱着这个狼布偶就睡不着,因此她三番两次频繁地修补布偶。
但终究他们不再抱布偶了,不知何时,布偶被放在书桌的角落弃之不顾。
最近花的内心深处,常感到沉重的不安。那是从两年前,那场姊弟俩激烈的打斗之后开始的。以前她只是单纯地希望孩子能成长与自立,但是现在她不禁思考起完全相反的事。有一天,她也会像这个布偶一样功成身退吗?
她的目光回到玄关时,看到刚回来的雨。
「……雨!」
花彷若弹跳般瞬间站起。
全身湿透的雨,眼神锐利地走进家中。
「你都跑到哪里去了?」
飞奔到玄关的花一碰到雨的肩膀,大吃一惊。
他的肌肤像冰一样冷。
「你等一下,我现在去帮你弄热水。」
花正打算去浴室时,雨看着地板上的某一点在低语:
「老师——牠脚不好,没办法行动。可能快死了。」
「——」
「以往老师所做的事,得有人来接替。」
那些话绝不是对花说的,彷彿是他在自言自语,自己在出声确认。
花似乎就要被不安压垮了。
她无法再忍受,突然神色严厉地看着他。
「……雨!不可以再去山里!」
说着,花就像要他听清楚似地,抓住他的肩头用力摇晃。
但雨似乎没听进去。无论花怎么摇他,都只有头髮上的水滴落下。
虽然如此,花仍强硬地说道:
「听着,你才十岁!还是个小孩!就算狼的十岁已经算是大人,可是你——」
她自己说到哑口无言。
这孩子是狼。
远比人类更快长大。
这种事,她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了?
外头的雨势变得更为猛烈。
水花飞溅般的沙沙声响彻玄关。
她请求般地紧握他的双手。
「……拜託,不要再去山里了,妈妈拜託你。」
「——」
雨似乎终于回过神来,擡头看着花。
耀眼的夕阳,射进放学后的体育馆里。
男生们正愉快地在玩二对二的篮球,草平以两手交互运球,等待对手的可乘之机。
雪站在体育馆的一角,漫不经心地看着。
这年春天,雪已经升上六年级,身高已经跟花差不多。体型也变了,她很清楚自己就快要不是小孩了。为了配合她的身材,花替她缝製新的洋装。深蓝色的布料与简单的剪裁,或许样式有点太成熟,但更衬托出雪的修长手脚。
控球的草平在后方运球做出假动作,敏捷地越过防守。这场比赛很明显地是由草平在主导。他一脸自信满满,正处于变声期,声音嘶哑低沉。
雪无精打采地移开目光,低下头。
她会这样是有理由的。方才她偶然听到女生们在说八卦。
「对了,妳们知道吗?」
「什么事?」
「那是我听我爸妈在讲的事。」
「嗯。」
「听说草平的妈妈要结婚了。」
「咦?真的假的?」
「为什么?」
「他妈妈是美女啊。」
「那草平就有新爸爸了。」
「这样不是很好吗?」
「可是啊……」
「什么?」
「据说草平不知道这件事。」
「咦——?」
「为什么?」
「听好了,这是绝对不能说的秘密喔。」
——秘密。
为什么这么重大的事,却不让草平知道?那位看起来很严格的妈妈,是否有什么苦衷?雪无法想像。但更重要的是,为什么其他不相关的人,包括她自己在内,居然比当事人更早知道这种事?所谓秘密究竟是什么?
铿!
那声音让雪回过神来。
篮网摇晃着。草平投篮得分,露出生气蓬勃的笑容。
雪觉得坐立难安。
她揹着书包,快步走出体育馆。
悠悠摇曳的树影,落在深夜的寝室里。
雨独自坐起上半身。
他缓缓地起身,安静地爬出蚊帐。
在轻轻地关上寝室拉门时,他突然停止动作回头看。
是蚊帐里花的睡脸。枕边就放着她读到一半的书。
雨看着花的脸好一会儿。
他走到玄关,一声不响地打开门。
夜光照在脚边。
雨在那里伫立,纹风不动。
他没有出去,但也没有折返,只是一直站在那里。
「——」
然后不知究竟过了多久。
天空开始慢慢变亮。
雨总算当场坐下,仰望着天空。
树影随风缓缓摇晃。
天亮了。
几小时后。
晨间广播传到没有任何人在的玄关。
「——今天县内开始被高气压笼罩,大体上是晴天,但预计锋面将延伸至日本海,因此从傍晚到夜间,天气又会转坏。」
準备好出门的雪走到玄关。
「好闷热喔——」
她拉着深蓝色洋装领口搧风,坐下来穿鞋。
此时,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