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只能说是年轻的过错,不过我在国二到国三之间曾经有过一般所说的女朋友。
每个人都有一段过去,这话说得有道理,即使是像我这样阴郁地回首往事的冷硬派,也有过不懂事理的青涩时代。
例如国二下学期的第一天。
那天,我带着近年罕见的惺忪睡眼,从床上慢吞吞地爬起──对现在的我而言,要解释睡眠不足的原因会让我痛悔不已,即使对当时的我而言也是极其羞耻的事,不过让我含羞忍辱地解释的话,原因出自前一天发生的事情。
绫井结女向我告白了。
我当场看了她亲手交给我的情书,当场做了回覆──更正确来说,或许是「不慎回覆了」,但总而言之,从前一天起,我就正式成了有女朋友的身分。
这辈子的第一个女朋友。
即使心情多少变得浮躁一点,情绪亢奋一点,没特别理由就在床上翻来覆去到天亮,也可以说是相当自然的事──绝不是因为我觉得现实比梦境更美好而变得不想进入真正的梦乡。只不过受到生理性的自然现象影响,丧失了宝贵的睡眠时间罢了。绫井真是罪无可赦。
总之,那是我交了女朋友之后的第一个早晨。
而且也是仅此一次的国二下学期的,仅此一次的第一天早晨。
我急忙梳洗完毕,奔出家门。
并不是因为我觉得连入学典礼都迟到不是件好事。而是因为我跟人有约。
在日后将成为初吻地点的上学路交叉口,一个绑辫子的娇小女生把自己的书包提在膝盖前面,正在等我。
绫井结女。
就是我的女朋友。
──抱、抱歉!我睡过头了……!
──没、没关係……还不会迟到……
当时的绫井讲话还很笨拙,就连跟我讲话的时候都会结巴。真不明白这张嘴后来怎么会变成那个满口恶言的可恨臭嘴,一想起来就生气,不过这个问题现在先搁一边。
绫井偷偷抬眼瞄一下我的脸,然后露出一丝微笑。
──该不会是……昨天,没睡好?
──呃,嗯……对啦,有点……嗯。
──……这样啊……
绫井一边用手指玩弄长长的浏海,一边不动声色地调离目光,悄悄染红了脸颊,用好像会被风吹散的小小音量呢喃:
──我、我也是……昨天,完全,睡不着……
毕竟当时的我愚蠢至极,这段对话竟把我迷得神魂颠倒。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舌头变得比绫井笨上五倍,简直像是忘了上油的机器人。
我们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算不上聊天的閑话,一边并肩走在上学路上。彼此的距离大约只隔半步,贴近到走路时晃动的手背都快要碰在一起了。
既然已经是一对了,也许我可以跟她牵手。
但昨天才刚告白,这样或许太急躁了。
总之我满脑子想着这些事情,但对于直到前一天连指尖稍微碰到一下都当成珍贵记忆的死白痴处男来说,牵手这回事的难度实在太高了。
一回神才发现,学校已经在五十公尺外的前方了。
而且也开始看到一些其他零零散散正要上学的学生,就在我依依不捨地心想,啊啊,这么快就要结束了──哈哈哈,我看你的人生才该结束吧──的时候,绫井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起来。
──啊……可不可以……就在这里……
──咦?
──一起,进教室……我、我会害羞……
听到绫井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这样说,我一时不察竟然觉得她好可爱,这决定了我的命运──从这个瞬间起,我与绫井的关係就变成了不可告人的秘密。
假如这时候,我们俩光明正大地一起踏进教室,盛大地宣布我们已经开始交往了的话,或许我就不用为了奇怪的独佔欲闹彆扭,绫井也不会跟我无理取闹──更进一步来说,也许我们就不会分手了。
后悔也来不及了。
我们既不是芳山和子也不是菜月昴,再怎么妄想那些如果要是的话,也只不过是在玩想像游戏罢了──可是,对,所以就把它当成想像游戏,让我说一句。
如果,假设……
那天,我与绫井就那样一起,一路走进学校的话呢?
……纵然是我这样的冷硬派,也万万没料到这个「IF」会有实际上演的一天。
◆
我这辈子当中最可恨的一段时期──升上高中之前的春假,终于要结束了。
这件事本身虽然值得真心祝贺,却有一个全新而巨大的问题挡在我面前。
「……………………」
「……………………」
我一碰上从洗手间现身的继妹──伊理户结女,就一言不发地跟她互瞪。
我们眉头紧皱瞪视的,正确来说是双方身上的制服。
制服有着深蓝底的西装外套,採用给人假认真印象的稳重款式设计。红色领带或是缎带都是一年级新生的象徵。
我与结女,穿着同一所高中的制服。
讲到这里,就不能不提到仅次于我跟这女的变成兄弟姊妹的,老天爷设下的另一个悲剧性陷阱。
去年,当学生正式开始为考高中做準备时──我与结女的感情,已经走入了僵局。
当然,我们完全没商量过要怎么填志愿。我反而还为了避免跟她念同一所高中,而把我们那所国中完全没有过升学实例的私立明星学校排在第一志愿。
虽然单亲家庭出身的我也得担心学费问题,不过这点只要通过特待入学考就解决了──听说这女的也是单亲母女家庭,我认定只要考上这所高中就绝不会跟她重逢,于是努力K书準备考试。
然后我成功了,考取了特待生资格。
跟结女一起。
……没错。
这女的跟我,完全是同一个想法。
她一心只想着不要跟我念同一所高中,于是选了我绝不可能去念的高中当志愿,读书冲刺準备考试。
结果,达成了同一所国中佔据两个稀少特待生名额的壮举。
当我们俩被一起叫去教职员办公室,受到「你们是本校的骄傲!」的讚美时,各位能理解我那种绝望吗──坦白讲,受到的打击比没考上更大。打击太大,害我只能一直陪笑脸。
世界上有不少情侣为了想念同一所学校而用功,但是以绝不想念同一所学校的心情为动力用功的情侣,铁定只有我们了──而且结果还是得念同一所高中。这下稀有度就更高了。
该死的老天爷。
……不,关于这点只能怪我们白痴,没有好好把事情查清楚。
就这样,对我们来说,光是对方跟自己穿着同一套制服,就足以成为憎恶的对象。
「……那件制服,你穿起来一点都不好看。」
结女用冰冷的声调与阴暗的目光说了。
「……你才是。尤其是百褶裙,你穿起来特别难看。」
我用酷寒的声调与黑暗的目光说了。
「制服大多不都是百褶裙吗?」
「我说错了。你根本不适合当高中生。」
「喔,是吗?你才是不适合当人类呢。」
「那你就是不适合待在地球上。」
「那你就是不适合待在太阳系!」
「那你就是不适合待在银河星系──!」
然后我们概念一路扩大到宇宙甚至是三次元的不适合争论,被一位从客厅探出头来的女士打断了。
「哎呀~!你们俩穿起来都好好看喔!」
正是我的继母由仁阿姨。
比平常更朝气蓬勃的由仁阿姨,硬是让气氛险恶到最高潮的我们俩站在一块,一张娃娃脸开开心心地不住点头。
「明星学校的制服就是不一样呢~!你们俩真的都好棒喔!竟然能考上那么难的高中!不愧是我们的小孩!」
……我们即使互相骂对方穿制服难看,却绝不说「你去念别的高中啦」是有原因的。
因为我们的爸妈,对于我们考取高中的事情非常高兴。
我与结女的家境有些相似──所以彼此都知道这点是碰不得的,不用说也感觉得出来。
「有了,来拍照吧!来,你们俩靠近一点!」
别开玩笑了。
我是很想这么说,但看到由仁阿姨兴緻勃勃地拿好智慧手机的开心神情,我一个继子实在不好意思泼她冷水,而亲女儿结女似乎也是同样的想法。
我们并肩站好,把笑容挂在脸上,拍下照片。
不得不说我装笑脸真是越装越专业了。人类的适应力真强。
「──呵呵。像这样一看,你们还真有点像一对呢?」
我正在沉思时忽然来这么一招,吓得我心脏一跳。
……要不要紧?有没有显露在脸上?
「妈你在说什么啦,我们不是才刚认识吗?」
结女一边平静自若地说,一边踢我的小腿一脚。看来是显露在脸上了。
「可是你看嘛,结女你长得像我,水斗又长得像小峰不是吗?我是在想假如我们是高中生的话,或许就是这种感觉吧~」
「……不要拿小孩来晒恩爱啦。更何况我哪里长得像妈了?」
「对不起嘛。」
小峰指的是我爸,本名伊理户峰秋。
「你们俩先去车上好吗?我们打点好之后马上就过去。」
留下这句话,由仁阿姨就回客厅去了。
今天是入学典礼。不只我们两个新生,身为监护人的老爸跟由仁阿姨也会来学校──各位认为这代表什么意思?
「……唉。」
「不要唉声叹气,会传染给我的。」
「这怎么能不叹气?如果只是考上同一所高中的话,至少还能装做互不认识的说……」
那所高中没有人认识我们。
所以,我们本来大可以假装成陌生人。
谁知道,我们竟然成了兄弟姊妹,被迫跟同一对父母坐同一辆车,一起上学去。
在这种条件下要假装成陌生人,难度实在太高了。
「那么,晚点见喽──」
「水斗──要多认识朋友喔──」
到了学校,经历过校门前拍照等大致上的通过仪礼之后,我们暂时与老爸他们分开。在入学典礼之前要先去教室,跟班上同学还有级任老师见面。
我们事前已经接到了分班的通知。学校似乎是以入学考的成绩分班──换言之就是几乎不考虑家庭问题,所以我们理所当然地被分到了同一班(一年七班)。我已经不会为这点小事唉声叹气了。
老爸他们一走,「嗯──」结女立刻伸了个懒腰。
然后……
「臭宅男。」
「臭狂热分子。」
「瘦皮猴。」
「矮冬瓜。」
「我现在不矮了!」
「在我心目中你还是一样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