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只能说是年轻的过错,不过我在国二到国三之间曾经有过一般所说的女朋友。
我一拿这种话当开场白,可能有些人会心存戒备地想:「这回又要冒出什么黑历史来了?」但我想请各位稍安勿躁。当时的我与绫井结女,虽然的确是脑袋烧坏的小屁孩情侣,但并没有把所有情侣会发生的事件全部跑过一遍。
毕竟我们那时还是国中生。凭这种等于毫无社会力量的身分,能做的事有限──更遑论什么过夜,对于连交往的事情都没跟爸妈报告的我们而言,那比作梦还要遥不可及。
绝对不是因为我没那个胆。
……好吧,硬要说的话,国中二年级五月左右的林间学校可以算是在外过夜,但当时我与绫井还只是普通同学,只是连话都没说过几次的男生A与女生A。从在班上的存在感来说恐怕连A都称不上,差不多只能算P吧。
这样的男生P与女生P,有可能发生能讲给别人听的趣事吗?不,不可能。我们能擦身而过已经不错了,不可能像开始交往的我们那样,发生令我们羞得满地打滚的黑历史。
所以这次黑历史公开单元就跳过,不如迅速进入现代篇,切换到我与那女的之间以血洗血的战斗场面──我本来是这么想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
当时连点头之交都不是的我们,照理来讲不可能留下什么弥足珍贵的时光。
不可能留下什么回忆。
真的,明明就跟擦身而过没两样。
但我,却还记得那时候的事。
记得我初次窥见绫井结女的真实样貌,那时候的事情。
林间学校。
关于这个活动,我连一丁点兴趣都没有,所以具体来说都做了些什么,我完全没留下印象。只有在空档时间看的书名还记得清清楚楚──《不会笑的数学家》,作者是森博嗣。
对我来说小说跟漫画或电玩同样是一种娱乐,但看来人类有种常见的Bug,光是看到学生在阅读文字就会觉得「哇,真是上进」,所以即使我完全不跟别人说话只顾着享受阅读乐趣,也没有人来讲我的不是。
听我这样描述,一些不把阅读或电玩当成休閑计画的人也许会可怜我,觉得我是个「空虚寂寞的家伙」,但这是我个人享受林间学校时光的方式。在山上看推理小说也别有一番风味,还不赖。会让我想像森林外头会不会有幢奇形怪状的洋房。
于是,夜晚来临。
我们没有奢侈到能睡单人房,就只是在类似宴会厅的地方用睡袋打通铺。
虽然位置有分开,但女生也跟我们睡在同个空间。阴暗沉闷的空间,飘散着窃窃私语的声音。她们本人或许以为是在讲悄悄话,但几十个人一起讲话,再小声也会形成难以忽视的噪音。
我辗转难眠,很快就爬出睡袋站了起来。我一面感觉到附近男生用「这家伙有没有搞错啊」的视线看我,一面拿起文库本,装出一副要去厕所的模样,匆匆溜出了充当大通铺的宴会厅。
走廊也已经关灯了,不过从窗户射进的月光,朦胧地照亮着木质地板。只要有这点光源,要阅读文字就不成问题。我移动到离大通铺稍远的地方,靠在窗边仰望天空。
当时我正在阅读的书《不会笑的数学家》,故事与星空有很大的关係。由于正在看这样的书,所以我才会反常地想体验一下观星的乐趣。
我心想:哦,还挺美的嘛。
仰望星空的人,实际上大概也就这种感想了。顶多只有电视演员或YouTuber,会故意感动地喊什么「哇啊……」吧──
──哇啊……
忽然间,这个声音从我旁边传来。
怪了?有人在看YouTube吗?我如此心想,视线转去一看,只见在我旁边的旁边的窗户,有个娇小女生仰望夜空看得出神。
我这人基本上从来不记得同班同学的名字,但也有例外。
也就是跟我一样,在学校格格不入的人。
儘管我很清楚两个边缘人建立起舒适圈,也不过就是两个边缘人罢了,但还是会无可避免地自动产生同类意识。
绫井结女。
记得那个女生,是叫这个名字。
她总是寸步不离自己的座位,所有时间都在看书。我从没看过她跟朋友说话。即使在这林间学校,仍然看到她无法进入同学的圈子,一个人手忙脚乱、鬼鬼祟祟地度过每个时间。
让我解释给在学校过得一帆风顺的人听吧,其实边缘人也有分处事聪明与笨拙的类型。
前者即使没有朋友,还是能靠自己度过危机(例如忘记带课本),但后者一定要别人帮忙才能解决问题。我敢说自己比较属于处事聪明的类型,但她……绫井结女明显属于笨拙的类型。
看到她那种类型的人,我会觉得有点尴尬。
不知是同类相斥还是尴尬症发作,我一看到她遇到麻烦,就会觉得好像连我都遇到了麻烦。
搞到最后,甚至会若无其事地伸出援手。
其实今天中午也是,在露营区煮咖哩时,我才刚把多余的材料分给没领到材料的她。
像她这种型的人总是不敢老实说自己搞砸了,所以别人只能自己去关心、帮助她。不巧的是我们班上就我一个人能想像到这种内向者的隐情,所以只能由我来帮助她。
因此,我所知道的绫井结女只有两种模样,一种是在教室无处容身的她,另一种是当我伸出援手时,惶恐不安的她。
但是──此时此刻,在那里的她……
她那在朦胧月光照亮下仰望夜空的脸庞……
是我不曾见过的表情──我摆不出来的表情。
……我暗自感到无地自容。
我发现自己内心的某个角落一直在瞧不起她──而对这个事实感到可耻。
换成现在的我会说「那种女人一辈子瞧不起她无所谓」,不过以一个欠缺考虑的国中生来说懂得自我反省已经不错了,这点倒是可以称讚一下。
或许错就错在我不该怀着这种心思,目不转睛地注视她的脸庞吧。
绫井看向我这边……
──啊……啊呜……
随即羞耻地缩起肩膀,再也不说话了。
……真是,这个女生实在太笨拙了。
我不认为像她这种女生会毫无理由就溜出大通铺。她一定是有事找我。
但我觉得,假如我直话直说地问:「找我什么事?」她会更害怕。
……仔细想想,其实就算那样对我也没影响,但当时的我将视线转向窗外的夜空,说了这么一句话:
──月色真美。
──咦啊!
立即见效。
绫井以外的人听到这句话,想必会愣愣地不懂什么意思,但她却脸红到连在黑暗中都看得出来,变得更加手足无措、目光游移。
──那、那个是,那、那个,啊呜,呜呜……
──我不是那个意思啦。
我摇晃着肩膀低声偷笑。
真的,我也不懂我怎么会这样开她玩笑。至今我仍然不懂自己当时的心态,一定是当时我已经预料到这女的会变得面目全非吧。就当作是这样好了。
──……啊……
绫井不知为何,半张着嘴看着我的脸。
我很好奇她觉得什么东西这么稀奇,但到头来她什么也没说,仅仰望我说很美的月色。
丛云飘来半掩群星辉映的明月,又飘然远去。我们沉默无语,从间隔一扇窗的不同窗户,仰望着同一个月亮。
不久,就在厚重阴云遮住月亮时,我听见了细小轻微的声音:
──……中午,谢谢你……不好意思。
我还来不及转头看她,她已经啪哒啪哒地小跑步逃回大通铺去了。
我一边望着娇小背影消失的走廊,一边暗自恍然大悟……原来她追出来找我,是想说这个啊。
连邂逅都称不上,这只是擦身而过罢了。
不符合因果关係的因,不是理由也不是契机。
假如隔着一扇窗的距离交谈的这段对话,竟然是三个半月后那件事──绫井结女成为我女朋友的伏笔,那我怕老天爷是看太多推理小说了。
现实人生没有那么精密,能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与未来相关。
只是,我对着其实不觉得有多漂亮的星空,反常地许了个愿。
不是以男生女生的关係,而是看在同为学校不适应者的情分上。
但愿对她来说,这场恐怕绝不会变成美好回忆的林间学校之旅,能因为这片星空而变得美丽一点──
然后我才发现,我没跟她说不客气。
好吧,下次再讲就是了。一定还有机会。
我心里这么想,就这样过了两年的时光。
◆
有个名词称为五月病。就是一个人渐渐习惯从四月开始的新生活,气候又开始转暖,导致整个人丧失动力、慵懒倦怠的那种现象。别人的新生活只花一个月就能适应,真是令人羡慕不已。我到现在还是没办法适应跟前女友住在同个屋檐下的生活环境。
然而,到了五月中旬──母亲节之后过了一星期的这周六日。只有这两天,我能够从这种让我备感压力的环境获得解脱。这要我怎么能不高兴?
「我得感谢你,川波。即将到来的期中考就交给我吧。」
「哦,你要帮我温习功课吗?」
「我会帮你打气。加油。」
「就这样喔!」
明明就读超认真明星学校却在发梢上大玩造型的叛逆男子──川波小暮满口怨言。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我的加油打气可是很珍贵的。
我们正走在从我家前往川波家的路上。
这周六日,我出于一些原因,决定在班上同学川波小暮的家里住一晚。
我的亲生父亲与继母虽说是再婚,但好歹也是新婚,却总是为了彼此的拖油瓶劳神费心,看起来似乎没能保留夫妻独处的时间。于是我们这对贴心的儿女,决定将这周六日的时间送给两人当礼物。
所以,这两天,结女也会去住朋友──南晓月的家。
久违了大约一个半月,终于要跟那女的在不同的屋子里过夜了。
……只是……
「到了,我家就在这。」
说完,川波在一栋有点年代的公寓前驻足。符合京都地区的常态,公寓大楼没有很高──最多不过十层吧。
我在川波的带领下,穿过自动上锁的入口大厅。
川波家似乎在比较高的楼层,我们走到电梯大厅。这时……
「……靠。」
「……啊。」
我见到了不想见到的面孔。
可能是在等电梯吧,大厅里伫立着两个女高中生。
一个是把头髮绑成活泼马尾的娇小女生。她把松垮垮的T恤衣角在腰侧打个结,毫不吝惜地展现出短裤底下的赤裸细腿。一身打扮真要说的话给人中性的印象。
正是南晓月。
而站在她身边的,是个把烦躁黑髮留长得七分像鬼的女人。她今天身穿白底连身裙,一整个故作清纯。明明只是个小老百姓却这样到处散发名媛调调,难道这也是高中出道的战略之一?
正是伊理户结女。
我对结女投以内藏敌意、歹意与冷意的视线。结女随之也对我回以内藏恶意、犯意与杀意的视线。
『给我滚。』
『要滚你自己不会滚啊。』
『妳又不是没有其他朋友。』
『哎呀,对不起喔。我没考虑到有些人没得选择。』
我们只凭眼力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不休。
最后是南同学不符场合的开朗声音,为不毛的争战划下了句点。
「啊,是伊理户同学耶~!怎么了怎么了?该不会伊理户同学也要住外面?」
南同学蹦蹦跳跳地闯到我面前,窥探似的抬头看我的脸。
她想杀我!我边反射性地后退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