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伊理户水斗 ◆
在一大块白色墓碑前,结女静静地双手合十。
我不太喜欢墓地的氛围。因为这种带有强制性的肃静气氛,会突显出我的空虚。
长眠于这个坟墓底下的,确实是我的亲生母亲没错。
但是,我没见过她──只从遗照中见过她的长相;她有着什么样的嗓音,或是都喜欢讲哪些话题,我一概不知情。
身为失去母亲的孩子这个最惹人同情的角色,却对失去的存在最没有感情。
所以我很不喜欢扫墓,因为它会迫使我想起这个事实。
蹲在墓碑前静静阖眼的结女,在这点上应该也跟我一样才对。
换成由仁阿姨,讲到丈夫的前妻应该多少会有点感触吧。但她只是由仁阿姨的女儿,不可能对我母亲有任何感情。
可是,她的侧脸,却像是在对我母亲倾诉些什么……
自然而然地,我不禁想起那件事。
乡下的夏日祭典。在那人迹罕至的小神社,烟火华丽灿烂地照亮结女的容颜,然后──
……她那挑衅般的眼神,究竟带有何种含意?
想跟我複合?在这种环境下?根本疯了。这问题不是一句话合法就能解决的吧?
万一,我们又再次分手……
而且这件事还被老爸他们知道的话──
……就算她真有那个打算好了,为什么不直接明讲?
她若是愿意明讲,我就──我就怎样?
……我那时打算怎么面对这个问题?
不得要领的满腹心思,在胸中盘绕不去。可恶,弄得我一整个不痛快……
「那我们去跟住持打声招呼了。」
「结女你们在这里等我们喔~」
扫墓结束后,他们要我跟结女在寺庙门口等一下。
我跟结女隔开大约一公尺的距离,故意抬头仰望雨过天晴的夏季天空。
「……………………」
「……………………」
……超尴尬……
既不像是刚开始交往,也不像是交往中的时期,更不像是刚开始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时候,气氛令人非常不自在──还是说,只有我一个人想太多,她根本没放在心上?搞不好现在正一脸若无其事地滑手机……?
我就像是準备摸一个滚烫的东西般,把视线慢慢转向旁边。
结果,我跟她对上了目光。
结女一直注视着我的眼睛。
被烟火照亮的容颜重回脑海。在极近距离下看到的,她那彷彿暗藏决心的眼眸在我眼前形成叠影。
看起来像是欲言又止。
我感觉她在用那双眼睛告诉我,她有话好想好想跟我说。
没关係吗?
我真的可以听妳说吗?
然后──我可以,做出答覆吗?
我全身紧绷,不再眨眼,猛烈地感到口渴──
思维堵塞不通,但我仍然下定决心──
忽然间,结女把脸别开了。
…………嗄?
那女的把我撇在一边,神色自若地开始滑她的手机。
好像对我已经完全不感兴趣了。
「……………………」
「……………………」
──到底是怎样啦!
◆ 伊理户结女 ◆
「到底是怎样啦!讨厌──!」
扫墓完回到家后,我扑到自己房间的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乱打乱踢。
这个身体怎么这么迟钝?一点都不中用。
好不容易才跟水斗两人独处,还四目交接,我却变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脑袋里乱成一团,好像变成了哑巴,害我忍不住把脸别开糊弄过去。
自从我们从乡下回来,我就一直是这样。
岂止不敢跟他说话,我连他的脸都不敢正视。只不过是待在同一个空间,就会让我变得一整个坐立难安。因为不能让妈妈他们看到我可疑的反应,我只能绷紧脸部肌肉故作镇定。
他一定觉得我对他很冷淡吧……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的确下定了决心,要开口表白把他再次追到手!可是仔细想想,我国中的时候根本也没有开口表白!就只是脑袋一阵亢奋然后一时冲动写了情书,结果莫名其妙就成功了!
现在要正式上场了,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做……况且不久之前我们还在斗嘴,现在再来装可爱也没意义……
啊啊啊啊──!我这个四个半月到底都在干嘛啦!
……首先,我或许应该先让他知道,我改变了心意。
对啊,早知道上次接吻的时候就该直接告白了。反正已经分手过一次,就算被拒绝也不会太受伤。然后只要不打退堂鼓,继续进攻就行了。又不是推理小说里的名侦探,什么想等状况万无一失了再一次决胜负,根本只是胆小鬼的借口。
现在开始还不迟。
只要我不怕失败告诉他我又喜欢上他了,然后用态度或言语持续表达心意,或许就能从他心里赶走我的昔日幻影──
「……………………」
──虽然……是有这个可能性没错……
可是现在,有点……怎么说?时机不太恰当嘛。妈妈他们都在家,而且才刚扫完墓就告白,未免也太会挑时机了──
──叩叩。
「在吗?」
「噫!」
水、水斗?
「妳在吧。我可以进去吗?」
「可、可以是可以──不、不对不对不对!不行!还是不行!」
「可以我就进去了。」
「你怎么这样──!」
我从床上跳下来想跑去挡住门,但门喀嚓一声先打开了。
水斗用机灵的眼神看看我,说:
「妳头髮都乱了。在睡午觉?」
「呜欸?」
我急忙看看化妆台,用手把乱髮简单梳理一下,同时从镜子里偷看水斗的脸。水斗把重心放在单脚上,双臂微微交叠从背后看着我。
从镜子里看着他,我还比较能保持冷静……
「……你要干嘛?」
想保持冷静过了头,结果语气变得很暴躁。哎哟,我真是的!
「我想把话说清楚。」
水斗背靠着关上的房门,说:
「我现在已经不打算跟妳玩欲擒故纵那一套了。」
「……嗄?」
「我就开门见山地问了。放烟火时的那个吻是什么意思?」
我心头一惊全身紧绷,不敢回头看他。
还……还能有什么意思……接吻的理由不就那一百零一个吗……!
镜中的水斗离开靠着的房门,迈着大步往我这边走来。
「是被气氛影响了吗?还是有其他理由?那个挑衅的眼神是什么意思?我没一件事情弄得懂。」
水斗抓住不敢回头的我的肩膀,然后硬是用力拉了我一把。
我的身体转过去,水斗的脸逼近眼前。
长睫毛镶边的知性眼瞳,直勾勾地射穿我的眼睛,束缚我的行动。
「有话想说就说清楚。」
叫……叫我,说清楚……要是办得到我也不用这么辛苦了啦!是说,什么叫做被气氛影响?把我的一大决心讲得像是一时兴起似的!是说你长得也太好看了吧!不要把那张帅脸靠我这么近!害我又想亲你了!可以吗?不行?
烦躁、羞耻与慾望混合在一起,在脑中沸腾、膨胀,最后──
「──失……」
「失?」
「一时失去平衡啦!」
我六神无主地这样大叫。
「你、你在误会个什么劲啊?就只是嘴唇碰到一下而已啊。又不是第一次!不要为了这点小事想东想西啦!还这样长篇大论地念我,好像是我的错一样!我以前就是讨厌你这一点────!」
我顺从脊髓反射一吐为快,讲到上气不接下气。
「哈啊,哈啊……」等到大脑渐渐摄取到氧气……我才慢慢地恢複理智。
……怎么……搞的?我,刚才……
「……………………」
水斗变得闷不吭声,安静而迅速地从我面前离开。
啊。
等……等一下。我不是有意要那样──
「……喔,我懂了。」
声音不带感情。
「那真是对不起喔。」
我连找借口的时间都没有。
水斗只丢下这句话,就从我的房间离开了。
被独自抛下的我,半晌之间只能呆愣地,注视着关上的房门。
然后──砰的一声,无力地倒到了床上。
──很好,我搞砸了。
◆ 伊理户水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