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椅上的爱奈一动也不动。如昂贵的陶瓷娃娃般白透的皮肤,光滑亮丽的长髮,一切都显得那么美丽,但唯有大大的眼眸混浊不堪,犹如混了气泡的弹珠。光是这一点的不同,PC爱奈便完全失去了生气,给人一种「人偶般」的印象。
她的玩家并不在这里。
少女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呢?年幼魔导士的空壳沉默不语,膝盖上抱着一本以皮革作为封面的书。
《EPITAPHOFTHETWILIGHT》——书名为《黄昏的碑文》。
「末那识……?」
亮低声念出这个陌生的辞彙。
欧凡似乎早就猜到对方的反应,不慌不忙地开始解释起来:
「根据佛教——根据『唯识思想』的定义。
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这些前五识的五感与第六意识,都位于潜意识形成的『我执』,也就是位于第七感『末那识。之上。而末那识包含了我痴、我见、我慢、我爱,就相当于无知、妄信、妄我、自恋这四种根本的烦恼。它们一直污染着肉体和行为。换句话说——」
「等等……」
亮伸出手来要求暂停。
「嗯?」
「人智学之后,接下来换成佛学吗?再怎么离题也该有个限度吧。」
亮抱怨道。
三爪痕的AIDA摆动镰刀般的黑色手臂。那副模样,就像锁定猎物的螳螂正在合掌参拜一样。
「『漫画之神』手冢治虫所画的漫画,你总该看过吧?」
面对这种常识性的回答,亮耸耸肩膀。
「但我可没遇过释迦牟尼佛。」
「若是让你用一句话来形容佛教呢?」
欧凡试问。
「……『开悟』?』
亮的脑中突然冒出这个答案,然后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
欧凡感到相当意外。
「绝对真理——它是来自『真如』的事物,为了成为『如来』的教诲之道。用实物来比喻就是阶梯吧。」
所谓佛教就是无我。
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一切皆苦。
万物生灭流转。万物只是生成的现象,没有绝对不变的实体,也没有所谓的「自己」。一切都是森罗万象的连续变化片段。
「——然而,人会想要逃离四苦和八苦的艰难,执着于权力、财力和一切的『力量』,最后反倒无法得救,自我毁灭。这是为什么呢……?犍陀多的蜘蛛丝为何会断掉?我想,或许是因为无知而去深信不存在的自己,不知节制,最终沉溺于自恋之海的缘故吧?」
再怎么渴望也得不到,失去、憎恨,无法如愿以偿。「想要存在」这件事,本身就是痛苦。
这些是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领悟的道理。
「大家要是都这么说,就没什么奸讨论了吧。」
亮叹了口气。这一切似乎都是毫无意义的。至少,他感到相当空虚。
「那正是一种救赎。解释因人而异……就算只读到了故事的结尾,还是无法了解一切。释迦牟尼本人抛弃了国王的地位,尝试了许多方法却无法令自己满意。当他放弃一切的苦修,弟子离自己而去,并饥饿不已的时候,牧丰女的一碗乳糜让他重新振作起来,同时将自己关在菩提树下四十九天。就在徘徊于生死之间,全身丧失力气的时候,他终于开悟了。」
欧凡一口气说了很多。
「开悟……这不就是我刚才说的吗?」
「哈哈。」
「总而言之,就是……『末那识』?你说太在意别人眼光的长谷雄,是所有痛苦的根源?」
亮炫耀般地展现出白色长谷雄的姿态。
据欧凡的说法,亮拥有的第一相「死的恐怖」因子所做的一切,正是一般被称为我执或深层意识的「末那识」。而那样的自恋污染了他的身心。
「不要着急。」
欧凡戏谵地笑了笑。
「干嘛……?我可没那么多时间。」
「推卸责任,就是『末那识』影响了意识后的自尊心所致。那种低水平的事情,就留给CC公司那群高层们去做吧。」
说毕,欧凡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说了下去。
他开始讲解佛教和轮迴的道理。
「所谓轮迴,就是六道的生灭流转。地狱道,畜生道、饿鬼道、阿修罗道、人道、天道……它们原本都是古印度数的概念。多积善业可转世为人,而多造恶业则会转世为畜牲,被打到地狱里。因果报应足一种相当易懂,用来劝善惩恶的教义。它深深掳获了民众们的心。」
所谓「业」,是行为和行为所带来的影响力,它们一切结果的集合。
释迦牟尼出家之后,身分是婆罗门软的沙门。不久后,他便成为原始佛教的创始者。然而,新创立的佛教若是要在古印度推广布软,就必须去理解轮迴,并将其升华,加入教义之中才行。
「我有些不了解……佛教不是『无我』吗?这样就彼此矛盾了吧……?既然自己不存在,那么堕入地狱或畜生道,不断轮迴重生的人是谁啊?」
在婆罗门教中被当作轮迴思想的主体,一种可称为「自己的灵魂」的事物——「我(atman)」,在佛教中则是被否定为「无我」。
「所以,轮迴本身就是痛苦的。」
「啊?」
「涅盘寂静——无法从不断循环的痛苦三八道轮迴』之中解脱的原因,一般认为是人类太疯狂于『我执』。所谓自我,足没有实体的妄念。所以,必须将自我加以消灭才行。」
亮根本听不懂,隐约只有一种对方似乎说得很有道理的印象。欧凡说,亮掌管着那个必须被消灭的我执——末那识。
「我还是不懂……你说长谷雄掌管着『末那识』,可是我一点感觉也没有。」
亮觉醒成为碑文使后,并没有像智成的高次元视觉,或令子的高次元嗅觉那样,表面上的认知程度依然毫无变化。
「因为末那识是藏在潜意识里的。像你刚才下意识脱口而出的那句『我掌管着』的感觉,就是它了。」
潜意识无法实际感觉到,而当自己以为感觉到的时候,它又瞬间变质了。就像潜意识里的情节一旦被意识到的瞬间,就会成为单纯的自卑感。
「……」
「绝对真理,无法像金钱或道具那样归自己所有。无法放人道具栏之中,也不能轻轻鬆鬆地交给他人。它并非求之可得的事物。那么,这些大道理的悖论是什么呢……?」
所谓「如来」,为何不是真理本身,而是「来自真理的事物」呢?
欧凡提出了问题。
亮下意识用拇指抵在下唇。
「因为只要我在追求真理,这样的状态就不足『无我』了。」
所以,真理绝对无法获得。在将真理据为已有的瞬间,象徵「无我」的真理便会陷入自我矛盾,变得再也不是真理了吧。
在有色眼镜之下,欧凡似乎轻轻点了头。
「唯识所认知的事物,只是生灭的流转现象。而唯识所绕行的事物,就只有位于一切根底的『识』。森罗万象。这就是世界的样态——」
——唯有「识」的存在。
不是肉体,也不是意识。
「哈洛尔德所用的字眼是『识』吗……?」
亮望向欧凡手中那本从地上捡起的书籍。
「这本笔记是存在的事实。」魔术师一页页翻阅。「所谓无我,对于哈洛尔德来说应该是一大冲击。深受荣格学说影响的他,不可能不了解潜意识这种东西……但是,深层心理学中的潜意识或自我,若拿出来与东方的无我相比,反倒会变成像影子一般的存在。」
「就算不是哈洛尔德,结果也将一样。会痛苦是因为自己存在的缘故,所以抛弃自我,去获得解脱……这个,怎么奸像在指『某件事情』?」
之所以会痛苦,是因为存在着爱慕志乃的自己的缘故。
所以消灭自我吧。
消灭长谷雄吧。
亮完全无法接受。就算再怎么高贵的真理,也不能成为亮的救赎。那只是像被宣告死期的人,以及哀悼死者的遗族所会去寻求慰藉的事物。
「没错。」
「啊……?」
「就像你所说的。佛教足为了拯救被掌权者折磨,贫困且虚弱、濒临死亡边缘的众生。所幸,日本是和平的。至少你明天并不会因饥饿或战争而死亡。因为相信这点,所以就不需要什么神佛的敦义了。」
「……」
亮翘起嘴唇。
「不要对我抗议。我也和你一样……应该说,所有桌上放着可乐和零食,坐在电脑前玩着网路游戏的日本人都是这样的。所以,你不需要感到难为情。毕竟,开悟之后成为如来的人,在这个世界上也仅仅只有释迦牟尼一人罢了。而且……其实他本人似乎不太重视那些辩证矛盾后加以理论化,光说不练的『补充说明』。让我跟你讲解一下《箭喻经》的故事吧。」
欧凡翻阅哈洛尔德的手记。
有一天,一个名叫「摩罗鸠摩罗」的年轻人来到释迦牟尼身边。热中于哲学的摩罗鸠摩罗,一直都想不透几个问题。
·世界的空间是无限或有限?
·世界的时间是无限或有限?
·灵魂和肉体是一体或两者?
·人死后是否依然存在?
他造访过各地的仙人和智者,但总是无法得到令自己满意的答案。于是,他拜在释迦牟尼的门下,期望能获得答案。但是,假如得不到满意的答案,他便会返回俗世。
面对年轻人的问题,释迦牟尼为他说了一则故事——
有个男人被毒箭射中。赶来的医生想替他拔出毒箭,但男人却拒绝了。他说「用毒箭射我的人是谁?身分如何?长得多高?皮肤是什么颜色?他是用什么方法射箭的?弓、弦、镞、箭羽的材质足什么?毒药的种类为何?在我知道这些事情之前,绝对不能拔出箭来。」
「……他是白痴吗?」
「如果不马上拔箭,男人在得到答案之前或许就会被毒死了吧。
不过,所谓哲学——所谓『思考』,其行为本身就是如此愚笨的快乐,是毒品。尼采宣称『上帝已死』,试图砍倒在基督敦的灌溉下,成长了一千年的西洋文明大树。他为了成为超人,即使精神崩溃后仍然挥动着智慧的斧头……」
「那么,释迦牟尼对那四个问题的回答是?」
「他沉默以对。」
「就像欧凡一样呢。」
亮揶揄道。
「……之所以没有回答问题,是因为这些答案,对于当时的摩罗鸠摩罗来说没有多大的意义,」
就算给了一项事实,对方也无法进一步去获得真相。
「太牵强了点吧。」
「这已经算是补充说明的範畴了……不过既然你说太牵强,那么我就代换成你身边的事物吧。回想一下……三崎亮是高中二年级的学生。进入升学高中的你,目标应该是大学吧。但是,暑假如今就快要结束了,学校的习题却完全没有动过。这样的你,不知不觉中开始思考了起来——」
假如能够幸运考上一流的大学,将会有什么样的课程、什么样的教授、什么样的校内设施、什么样的社团、什么样的校园生活在等着自己呢?同学和学长学姊们会是些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女孩子,一年后又会加入什么样的学弟学妹?毕业后,能够进入什么样的公司工作?「在大学里,可以找到新的自我吗?」……诸如此类的问题,如果没有人整理成一本参考书并加以说明,你就无法接受,也不会去参加大学考试。
「我会告诉自己先用功念书再说。」
亮有些不快地回答。
「……对吧?在抱怨束抱怨西之前,只能够先做再说。」
欧凡坚定地说道。
他只能随着「旅团」,一同步行在这款「THEWORLD」之中。所以,就算被当成怪人,就算有人嘲笑欧凡的愚蠢,说他没有计画,说他不道德,或是到处挑他的毛病,想找出他的矛盾之处,这一切也都无所谓。
「藉由辩论来打倒对手,想必是相当爽快的一件事情吧。但是,如果将对方修理得体无完肤,那么他以后绝对不会喜欢自己哦……?假如你的女朋友说出自相矛盾的话来,你会在理论上彻底反驳她,甚至让她受不了而哭出来吗?被喜欢的对象讨厌,又有什么好处?这就叫做本末倒置。比如说,释迦牟尼要是对那个哲学疯子提倡『唯识无我』观念,大概马上就会遭到排斥吧。因为,摩罗鸠摩罗还未相信自己的老师。这样一来,被毒箭射中的男人便无法得救。第一步必须先顺着对方的意思走。问题不是说了些什么,而是什么人对自己说话。」
四苦——生、老、病、死,必定会造访每个人。
不去否定,只是一味接受并努力去理解,这个世界或许就会朝好的方向改变。把信仰的问题先摆在一边,这就像失去艾玛,与究极Al的创造纠缠不清的哈洛尔德,在痛苦之中所做的事情一样。
「唯识无我……要是有人告诉哈洛尔德『自己是不存在的』,那对他来说,就等于是自杀!」
亮大叫。
执着于死去的艾玛·威蓝特而导王自我丧失,这样的虚无造访了哈洛尔德。当时的他应该颤抖不已吧。
「不过,哈洛尔德同时也是人智学家。」欧凡说道:「儘管他本人似乎是无宗教……但这反而是有利的。史代纳的人智学,就是为了将古今东西的宗教、艺术和学问以灵性的方式来归结,而去学习、创造、实现……这么一连串的动态行为。就这样,当时便有了哈洛尔德·修伊这块丰饶的土壤。
唯有『识』的存在——
他甚至还用了汉字和梵语,像画咒纹一般写在笔记的各个角落。哈洛尔德似乎将末那识自行命名为『我识』……不过,这种变换语言的行为,某种程度上或许呈现了试图去接受『唯识』,并开始努力与自己进行灵性结合的哈洛尔德,他本身的困惑吧。」
这个一时问难以全盘接受的「唯识」,在两千多年的佛教历史中,无数的学僧和宗派不断对它进行研究、解释,逐渐形成了一棵思想的大树。
「他一个人应该做不来吧。」
不耐烦的亮,开始转动手中的十字杖。
「说得没错……可是,在这款『THEWORLD』之中,只要撷取出创造者心目中的『唯识』就可以了。」
欧凡逐渐缩小思考的焦点。
「哈洛尔德的原型……」
「所以从现在开始,为了表示对哈洛尔德·修伊的敬意,我们就将第七感『末那识』称呼为『我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