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原遥的设定——1
由于睡过了头,这个礼拜又错过了丢不可燃垃圾的时间,垃圾袋在饭厅里发出阵阵的臭味。我已经受够了懒散的自己。这间迎面朝西,缺乏日照的2DK旧公寓,就是我的城堡。(译注:2DK,指两个房间加上兼作饭厅的厨房)
四个榻榻米半的工作室里,摆着两台运作中的笔记型电脑。
一台装了我惯用的文书处理程式,另一台则装了收录46万条辞彙的「leader's plus」。桌子上堆满了从没读过的原文书,其中一块区域放着《RandomHousey英日大辞典》和三省堂的《大辞林》,加上书架上的百科全书、人名地名的专业书籍,这些都只是摆着好看的而已。我已经渐渐不再使用这些纸张印刷的辞典了。
拥有强大的搜索功能及携带便利的电子辞典,使用起来实在是方便多了。只是到现在还没有出现令人满意的类语辞典,因此贴着便条纸的角川《类语新辞典》依然还在我的使用行列中。
如果从这个房间的摆设就能够猜出我的职业的话,我们似乎可以作个朋友。
我是个译者。
一个初出茅庐,经验不足的译者。
于是,我误译了。
我点了ALTIMIT作业系统桌面上的图示。
那是—扇通往虚拟世界的门。
我戴上护目镜形状的FMD(译注:FMD为Face Mount Display之缩写,指头戴式显示器),伴随着从内建喇叭响起的音效,眼前被影像包围住。以手中的控制器作为魔杖,我的心穿上了网路的光之鞋——马克·阿奴
我正在扮演。
这里是网路的「世界」——「THE WORLD」。
是我另外一个能够生存的地方。我在逃避现实。
一旦登入了网路游戏「THE WORLD」之后,玩家必定会从最近的开始城镇里展开当天的冒险。
这个世界处于精灵与魔物之间激烈的纷争当中。
为了保护城缜不受怪物的侵袭,人们藉由寄宿了精灵力量的「纹」,在整座城镇上施展了结界。
混沌之门,是连接开始城镇与怪物横行的外界之间唯一的门扉。
人们靠着咏唱带有力量的「三言灵」,便能够解除「纹」的结界,进出城镇内外。
但是反过来说,浑沌之门同时也是结界当中最脆弱的「裂缝」,因此人们在浑沌之门的周围设下了重重的监视,以防止怪物入侵。
这个游戏便拥有着这样的世界观,以及这样的设定。
就从我在水之都马克·阿奴与重枪使的邂逅开始述说我的故事吧!
渲染上了「纹」的精灵旗在河畔飘扬。
某位PC——玩家角色站在河岸建筑物二楼窗边的身影,使我对他产生了兴趣。(译注:PC为Player,characrer缩写,意指玩家角色)
(那把枪是……?)
操纵控制器将视野拉近后,我的目光停留在他手上那把陌生,由图像所构成的枪。
从褐色的皮肤配上剪成狼式髮型(译注:发冠短,发尾长的髮型)的黑髮,还有身穿无袖鳞铠的设计来看,应该是位流浪的自由骑士或是没落骑士吧?我并不认为他会是个佣兵或盗贼,因为他那把枪所代表的不是自由,而是纪律的象徵。
(那个人……拥有自己的家。)
这在「THE WORLD」当中是一种常识,代表他是个高级玩家。
所谓的家,就是玩家能够在游戏里租借的房子。可以用来保管道具,召集同伴聊天,或是放置自己喜欢的家具以装潢室内。说得更明白点,就是网路上的自宅。
带着稀有武器并拥有自宅的高等级男子,不用说,他的能力肯定是及格的。如果是作 为一个网路游戏角色的话——他略带阴沉的角色造型也挺符合我的喜好。现实中的阴沉男人总是无可救药,所以我十分讨厌。
站在街上来来往往的玩家里,他并没有发现我的PC正在看着他——应该吧?
在意的事情就应该要调查到底——这是译者的天性。
连医生也束手无策的职业病。
这时,我化身鸟名侦探,在确定他家的位置之后,绕进小巷里登上了建筑物的阶梯。
站在他的家门前,我正在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的时候——突然间,马克·阿奴那有如水精灵歌声般充满润泽感的背景音乐停止了,切换成剑拔弩张的战斗音乐。
北斗:啊!
我无意识地发出了声音。
语音对谈系统将声音忠实地记录下,在视窗中转换成为文字。
不好了!今天是「怪物入侵城镇」事件的日子——在我还来不及叹气的时候,事件立刻就发生了。
怪物们打破了守护城镇的精灵结界,从魔法阵里蜂拥而出。
通常在开始城镇里并不会出现怪物。但是每当到了数个月一次的这个事件发生时,就连在精灵的加护下理应安全无虞的城镇,也会遭到大量怪物的袭击。
「糟糕……!这个角色太弱了!」
这下可麻烦了。
我的PC「北斗」几乎没有任何的经验值。
被一群丑陋的地精盯上的我,慌张地敲起眼前的门来。
阿尔比雷欧:是谁……?
从门的另一端传出了回应。
这是一款被称为MMORPG(Massively Multiplayer Online Role Playing Game)的网路游戏。
即为多人参加的线上角色扮演游戏的意思。
每一位玩家都在网路上化身为虚拟世界里的登场人物,与其他的玩家即时对话、组队打怪,或是交换道具,有时也会成为玩家杀手互相残杀等,玩家们可以透过各式各样的交流,以互动的方式进行游戏。
二OO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在这—天——由于「PLUTO KISS」病毒的侵袭,全世界发生了大规模的网路危机。
若是想知道事件的详情,只要到网路上搜寻即可。但是当面对令人眼花撩乱的搜寻结果时,或许会不知道该从何撷取自己想要的情报吧?总而言之——当时一名住在洛杉矶的十岁少年所製作出来的电脑病毒,让全世界的网路几乎完全停摆了七十七分钟之久。
在这沉默的七十七分钟里,所有的电子商业交易统统瘫痪、消失,为世界经济带来了天文数字般的损失。
更有甚者,人们到后来才知道,由于美国国防部的自动报复系统将这起网路停摆误判为敌国的攻击并自行启动,差点就酿成了核子大战。
在遭遇带来了空前危机的「PLUTO KISS」事件后,联合国以及世界网路理事会(W NC)决定施行紧急的危机迴避计画,大幅度限制网路的使用。
二十世纪未开花结果的网路文化,在这个时候一度濒临灭亡。
失去了—切网路所提供的恩惠,人们的生活水準大约倒退了二十年以上,回到了一九八O年代。
这段「冥王之吻」所造成的网路黑暗时代,人们将它称为「新诸神的黄昏」。
随后,对于病毒有着绝对耐性及可靠性的「ALTIMIT作业系统」出现了。在它的开发与普及之下,全世界再度建构了新世代的网路系统,各先进国家也在争夺主导权的问题上花费了两年的时间。
二OO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在被命名为「圣母之吻」的这一天,WNC发布了「网路和平宣言」,解除网路的使用限制,「新诸神的黄昏」就此宣告终结。
而这一天,也是伴随着网路一同发展的网路游戏史上,一款永垂不朽的作品的发售纪念日。
发售日当天的下载次数为四百五十七万六千七百二十三次。
二OO七年的总计下载次数为六百五十八万四千九百一十七次。
这些数字,都是某款对应ALTIMIT作业系统的网路游戏,MMORPG的销售量。
游戏名称叫「THE WORLD」。
「圣母之吻」当天,由CyberConnce公司所开发贩售的「THE WORLD」,以十国语言的版本同时出货,在网路上传了开来。
阿尔比雷欧:是谁……?
从门的另一端传出了回应。
我的第一印象是——好奇怪的名字。
「救命!」
我试着发出无肋的哀嚎。
「嘎?」
「我被怪物袭击了!救救我!怪物已经来到附近了……!」
我卖力地扮演着。
这就是他和我——阿尔比雷欧和北斗之间,十分做作的第一次偶然邂逅。
水原遥的设定——2
我不愿再去逐一回想自己误译了什么。
那会令我想呕吐。
在作为自己翻译的外国小说的第四本出道作当中,我误译了。
那是一部描写以北爱尔兰岛舞台的恐怖分子作品。
我并非在推理解谜方面犯下了致命的错误。只因为我不像那些爱尔兰共和军的斗士以及女皇陛下的特种部队那样擅长枪械和炸药。
我也不像原作者那样的虔诚,那样的博学多闻。
我没有发现到书中涉及了圣经和诗文的巧妙引用,甚至连网路恐怖主义的电脑用语,以及对当地来说是种尝试的路旁的野花名称,一切都用日语表达得失败透顶。就跟那些精雕细琢的电影、小说的模仿品一样令人绝望。
看得懂英文并不代表会翻译。
这是理所当然的。
当我没有察觉到字句背后的典故、令读者喜怒哀乐的要点,以及原作者隐藏在铅字底下的意图,而写下漏洞百出的译文时,就文学翻译来说已经是错误了。
我是个译者。
我误译了。
所以我感到很沮丧。
忧郁、神经衰弱、想吐却吐不出来,我已经整整三天吃不下东西了。
在这类的文学BBS上,读者们——我在正式出道之前,曾经也是在此发言的无名读者之一—将我误译之处鉅细靡遗地点了出来。
痛骂。
嘲笑。
其至叫我去死。
只不过是一句话的不同,就将我的人格全盘否定。
一本书能够获得好评是原作者的功劳,评价差则都是因为译者无能。
就是这么回事。
译者只有在犯错的时候,才会成为读者之间谈论的话题。我的心彷彿被锐利的言词之刃切得支离破碎一般。
无论是谁都好,我好希望有个人来安慰我。
——我喜欢猫。
但是在这个房间里,却没有一只能够「喵喵」地向我撒娇,安慰我的猫。
忧郁。
即便如此,网路成瘾的我还是无法离开电脑前。
后天要截稿的短篇小说、译者校稿用的长条校样就这么丢在桌子上。
在电子出版品的佔有率超越纸张媒体的现今,校稿时依然必须使用O·三毫米的红原子笔。摇笔桿这个称呼已经没有人在用了,因为我顶多只在检查长条校样的时候才会拿笔书写。
我要赶紧将这堆碍眼的纸张解决掉,接着再进行下一部作品才行。
下一本书总共有五百页,还剩下两个多月的时间。
但是——我做不到。
我害怕。
害怕自己再次误译。
两台笔记型电脑连续开了好几天,机身的热量使得冷却风扇发出嗡嗡的异常响声。
长条校样上,一行也没校正。
原书—页也没翻过。
底稿一个字也没打。
安装了辞典的电脑老早就放弃等待,进入了睡眠模式。我的眼睛无法集中焦点, ALTIMIT作业系统的萤幕保护程式在视线里晃动着。
——最后我还是将目光从工作当中移开。
我逃离了。
在这些天里,我究竟做了几次同样的事呢?
即便如此,唯有当我在进行角色扮演的时候,才能够忘记现实的伤痛。
我在渴望什么?
我在渴望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