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清楚Mr. Fahrenheit的恋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比Mr. Fahrenheit年长许多的男同性恋者,跟Mr. Fahrenheit交往,也因此让Mr. Fahrenheit染上了HIV。而他本人则是已经AIDS发病,目前正在接受治疗。只要看过Mr. Fahrenheit的网誌,任何人都能明白这些背景。至于除此以外的资讯,我知道的只有两个。
他深爱着Mr. Fahrenheit。
Mr. Fahrenheit也深爱着他。
——就只有这样。
『对不起。』
我将自己最坦率的感受,化为文字坦率地传送过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儘管受到很大的震撼,我的脑袋却意外冷静——不对,是降到了冰点,已经停止了。不是想不到能说些什么,而是大脑本身已经拒绝思考。
『谢谢你,光是有这份心意,就已经够了。』
Mr. Fahrenheit向我道谢,我觉得接受他的谢辞的自己,简直是逊到极点。因为,我根本什么都没做。Mr. Fahrenheit拯救了方寸大乱的我,但面对失去最珍惜的人的他,我却没办法给予他任何安慰。
『你应该也察觉到了,让他没办法为我庆祝生日的「突髮状况」,就是他住院一事。之后,他就一直跟病魔抵抗,结果在前一阵子过世了。抱歉,我瞒着你这件事。』
Mr. Fahrenheit向我赔罪。不对,为什么是Mr. Fahrenheit在顾虑我的感受呢?快动啊,大脑,快动啊,手指,快点想办法挤出一两句体贴的发言啊!
我连眨眼都忘了,就只是死盯着萤幕。眼球有点干。视野开始变得模糊。
在朦胧的视野中,萤幕上浮现了新的讯息。
『能让我说些自己的事吗?』
Mr. Fahrenheit徵询我的同意,我没有理由拒绝他。
『好啊。』
『谢谢。那么,在我叫你之前,你什么都不要说,静静读我的讯息就好。』
以『我知道了』回应后,我将双手抽离键盘,搁在大腿上。
『过世的恋人,是我的堂哥。』
开始了。为了不要漏看任何一个字,我定睛凝视萤幕。
『他是已经出柜的Gay,我则是还没出柜的Gay。』
『基于Gay的身分,他和亲人处得很不好。可是,他既聪明又温柔,我相当喜欢这样的他。』
『没有兄弟姐妹的我,把比自己大一轮以上的他,当成真的哥哥那样景仰。因为我们住得很近,我也常常去见他。』
『他教了我很多事。QUEEN也是其中之一。』
『某天,他把《QUEENⅡ》的CD递给我,说那是他最喜欢的乐团中最喜欢的一张专辑,不嫌弃的话,希望我能听听看。』
《QUEENⅡ》。儘管是第二张专辑,却被众多歌迷誉为QUEEN最棒的杰作,以独特世界观为起点的概念专辑。
『听了之后,我就被QUEEN俘虏了,我感觉他们的歌曲深深撼动了自己的灵魂。』
『告诉他这样的感想后,他非常开心,把自己现有的QUEEN的CD全数送给了我。』
『然后自己再重买新的。』
『因为当年的我没有什么钱,比较年长的他,还有能力再把作品买齐。』
『如果你能成为QUEEN的新歌迷,那么,没有比这更有意义的购物经验了——印象中,他是这么说的。』
QUEEN是唯一能将我和Mr. Fahrenheit串连起来的存在。原来,这是他从已经过世的那个人传承过来的东西。
『在某个令人晕眩的炎热夏日,我向他告白了。』
『一开始,他并不打算接受我。但我不停地进攻、进攻、进攻,终于勉强让他抱了我。』
『如同我之前说的,就是那仅仅一次的经验,让我染上HIV。所以,我其实也没有资格高高在上地对你说教。那时候,真的很抱歉呢。』
我没有放在心上喔,原本想这么输入文字,但我停下动作。Mr. Fahrenheit还没有叫我。
『之后,我开始跟他交往。』
『我们很幸福。不过,如你所知,这样的时光并不长久。』
我咽了咽口水,话题方向要改变了。
『在AIDS发病后,他才知道自己感染了HIV。他的免疫力已经衰退到相当低的程度,确诊的时候,差不多可以说是末期的状态了。』
『得知染病之后,他马上带我去做了HIV的检查。』
『结果就……嗯,如同你知道的那样。』
发现染病。接着,一切跟着曝光。
『跟父母坦白这件事后,母亲悲痛欲绝,父亲则是怒不可抑。』
『父母都认为他是加害者、我是被害者。除了感染HIV一事以外,他们甚至大肆主张我会开始喜欢同性,也是他造成的。』
『就算我告诉父母,自己原本就喜欢男人,而且是我主动告白的,他们仍完全听不进去。』
为了维护假象,不惜扼杀真实。他们想必不是为了Mr. Fahrenheit这么做,只是因为自己这么冀望而已。
『父母开始禁止我们往来。不过,我们仍会私下见面、保持联络。』
『明明自己的病况比我要来得严重许多,他却总是很关心我。』
『斗病网誌也是他提议的,说这是为了让我不要独自承担自己的病情。』
『回想起来,那时的他,一定已经开始考虑自己离世之后的事了吧。』
在还活着的时候,便已经对死亡有所觉悟。我在内心想像这种情况,觉得胸口隐隐作痛。
『在他住院之后,我也时常去探病。』
『他不断为了没能替我庆生的事道歉。』
『还说要在出院后重新为我庆祝一次。』
『说要让我过一个「觉得自己能够出生真的是太好了」的完美生日。』
『然而,他没能遵守这个约定就死了。』
死。这个揪心的字眼,化为残像滞留在我的视野之中。
『我哭了,流了大量的泪水,大量到让我以为自己会就此融化、消失。』
『我向父母提出自己想去守夜的请求,至少,让我去送他最后一程——我这么恳求他们。』
『当然,我的父母没有答应。』
『但我还是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去参加。』
至此,故事出现了变化。
『当晚,只有我的父亲去参加守夜,母亲则是留在家里监视我。』
『我把好几件衣服绑在一起,做成绳子,从我位于二楼的房间的窗口延伸出去,再用它爬到一楼。』
『我的手机和钱包全都被没收了,也没办法去玄关换穿鞋子。』
『所以,我只是穿上一双比较厚的袜子,搭上一辆可以之后再付款的计程车,便前往殡仪馆。』
『然而,在踏进灵堂前,我就被提高警觉的亲戚发现了。』
『我逃走了。』
『不仅没能达到目的,还只能穿着袜子在夜晚的街道上盲目徘徊,真的是一件很心酸的事情。』
我的脑中浮现Mr. Fahrenheit叙述的情景,感觉胸口彷彿被人紧紧掐住那么痛苦。
『我居住的城镇位于海边。』
『那间殡仪馆也盖在距离海岸很近的地方。』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沙滩上。』
『海风跟海浪潮声都柔和不已。』
『几乎足以掩埋整片夜空的满天星斗。』
『真的很美。』
『明天,我心爱的人就要化成灰烬了。』
『那晚的景色,美到完全无法让人想像这样的事实。』
原本流畅地传送过来的讯息,在这时候止住了。我紧握放在腿上的双手,等待Mr. Fahrenheit的下一句发言。
『纯,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他叫我了。我将双手放上键盘,做好準备回应的姿势。
『什么事?』
『你知道Guns N' Roses的埃克索尔•罗斯曾说过「我死了以后,把《QUEENⅡ》的专辑放进我的棺材里吧」这件事吗?』
『知道。』
『我想做跟他一样的事。我死了以后,请你把他送给我的《QUEENⅡ》,放到他的坟前还给他。』
收下Mr. Fahrenheit的私人物品,然后拿去供奉在他的恋人坟前,这是个相当唐突又奇特的请求。
『我也是HIV的带原者,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变成他那样。这么想的时候,我就突然好想实现这个自己一直在思考的计画。』
HIV和AIDS不同。透过现代医学的力量,就算是HIV带原者,也能够拥有和一般健康人差不多的寿命。不知为何,这些自力查来的科学知识,总让我有种不解风情的感觉,无法将其化为文字传送出去。
『可别叫我在还活着的时候拿去他的坟前喔。在我的生命结束后,像是命运安排那样回到原本主人的身边,才有意义。你意下如何?』
无论是什么样的请求,我的答案都只有一个。我迅速动了动手指。
『我明白了,包在我身上。』
『谢谢你,你一开始寄信给我的那个电子信箱还能用吗?』
『可以,我现在也用那个信箱跟他联络。』
『我知道了。那么,时间到了的时候,我再联络你详细状况。虽然可能会让你误以为是恋人寄信过来,而空欢喜一场,但还是请你多担待吧。』
『不要紧。你过世的时候,我的他应该早已享尽天年了。』
我试着这样开玩笑。但Mr. Fahrenheit没有理会。
『得知我感染HIV的那一天,他说,自己死了以后,恐怕也见不到佛莱迪了吧。』
佛莱迪因AIDS发病而过世。就算因为同样的原因病死,也不会见到对方。我无语地等着Mr. Fahrenheit的下一句话。
『他说,因为把HIV传染给我,所以自己应该会下地狱。虽然佛莱迪也曾把HIV传染给别人,但因为他用音乐拯救了无数的人,所以可以被允许上天堂。基于这样的原因,他无法见到佛莱迪。』
地狱。让他人的人生脱离常轨的罪与罚。
『他又说,我应该能上天堂,所以如果佛莱迪在那里开演唱会,要我代替他去听。我答应了。不过,我其实很想拒绝他,因为聊着自己死后的事情的他,看起来实在是太寂寞了,我没能拒绝。』
其实很想拒绝他,Mr. Fahrenheit想这么做的真正理由,就在下一句讯息里。
『就算我一个人去听佛莱迪的演唱会,也没有任何意义啊。』
感觉房间里的空气顿时变得沉重无比。我的手指输给这样的压力而无法动弹。
『纯,我得去吃晚餐了,先离席喽。』
对话已经结束的感觉。我将视线从萤幕上移开,揉了揉眼睛。此时,画面上又出现了一则新讯息。
『纯。』
我还来不及将双手放上键盘,一行简短的文字便随即浮现。
『我喜欢你。』
接着,Mr. Fahrenheit离开了对话视窗。
我关上通讯软体。茫然地眺望天花板的污渍片刻后,打开音乐播放软体,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首歌。
专辑《QUEENⅡ》的〈The March of the Black Queen〉。
这是Mr. Fahrenheit最喜欢的歌。
我将身体靠上椅背,闭上双眼。旋律不断重複激烈的转调,奇幻、邪恶而美丽的世界,在我的眼皮后方浮现。
Mr. Fahrenheit的他,或许也很喜欢这首歌吧。
我浮现这样的想法。
◆
Mr. Fahrenheit不再上线了。
不管什么时候启动通讯软体,他永远都是离线的状态。或许是没有心情与人说话吧。我没有採取任何行动,就只是等着。说得正确点,除了等待以外,我想不到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在这之后,我跟三浦同学果然无法回到以前那种感觉了。我们对话的次数减少,就算偶尔聊天,态度也总是不太自然。要是不快点解决,这样的心结就会像癌细胞一般不断膨胀、扩散,终至再也无力负荷的程度。儘管对这一点心知肚明,我和三浦同学仍没有主动为这样的状况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