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纳森他们下到一楼大厅的时候,第三度的安可演奏正好结束。
盛大的鼓掌和称讚声,就算是在大厅外面也可以清楚地听到。
最早确认到他们的返回的黑众之一,把他们领到了大公将会返回的特别休息室。
放置着L字型的大沙发的室内,虽然不怎么宽阔,但是感觉上颇为豪华。略为昏暗的照明,挂在墙壁上的画,坐起来非常舒适的沙发等等,处处都可以看得出为了让演出者不够放鬆下来而进行的精心安排。
在这个隔绝了和外部的接触,设计成能让精神集中的房间之中,为了不被突然的电话打扰,甚至没有放置电话。
「我也一起来没关係吗?」
「我不在意哦。」
坐立不安地呆在沙发角落的红髮青年,眺望着出入口动来动去。
跟在利连斯鲁后面,王族的女孩也点点头。
「我也不介意,而且黑众已经通报过了,我想父亲那边也没问题。」
「可是……」
站在公主旁边的墙角的卡拉马,摆了摆手。
「如果觉得彆扭的话,就到我旁边来吧。」
「啊,那就这样吧?」
乔纳森迅速站起来,小跑着来到了他的身边。
「我实在不是那种在保镖包围的房间中,和高贵人物同席的角色呢。」
乔纳森的嘀咕让卡拉马轻声笑了出来。
「我不够明白您的心情。」
「你不用对我也使用敬语啦。对了,船长的舅父和船长的身份,哪一个比较高啊?」
「是马里里亚多殿下。那瓦佛尔殿下是现任女王——虽然已经去世了,但是因为还没有人继位,所以大家都这么称呼马里里亚多殿下的母亲——的父亲,在前任女王陛下去世后,和再婚的对象之间生下的孩子。」
「唔……好像是很複杂的关係呢。也就是说,对于船长来说,那瓦佛尔殿下是和他拥有四分之一相同血统的人了。」
「啊,大概吧……」
卡拉马有些没有自信地回答。
「我觉得在遗传学的角度上来说会更接近一些哦。因为我的祖父的再婚对象,是前任女王最小的妹妹。」
听到了他们的窃窃私语的利连斯鲁,有些忧郁地如此说道。
地球系人类并不欢迎近亲结婚。就算血缘上的感情再怎么稀薄。乔纳森也还是觉得拉斐王家的婚姻观有些奇异。
房门打开了。
手拿着观众赠送的大型花束进入房间的高个男人,用锐利的眼光盯着坐在沙发上的两人。
在他身后跟随着手持双手几乎无法完全拿下的大量花束的黑衣老者。
——那个老人大概就是卡拉马说过的统帅黑众的他的祖父了吧。
乔纳森迅速得出了结论。
年轻的两个拉斐人站了起来,对于谢尔蒙逊「大公」,奉献上了六芒式的最高礼仪。
上位者对下位者行屈膝礼,通常表示了对对方的深度敬意。
但是,别说是对此回礼了,大公根本就是採取了傲然和无视的态度对女儿说道:
「尤芙米亚。抛弃了父母的人事到如今还要这么厚着脸皮出现在我面前吗?而且还带来了这种瘟神,你想要害死我和那扬他们吗?」
女儿仰望了一次父亲,但马上就因为投注在自己身上的愤怒眼神而垂下脸孔。即使如此,在她回答的声音中也能感觉得到决心,以及热情。
「不是的。请你不要如此恶意地解读我的行为。我已经开始走上我觉得为了拉斐,而不能不去走的道路。就算我选择的道路和父亲不一样,但是对于您把我培养成可以用自己的头脑思考、用自己的眼睛去判断的人的恩情和慈爱,我一生都不会忘记。今天因为马里里亚多好意为我留出了时间,所以我想要再次为了自己的不孝而向您道歉——」
「不要尽说漂亮话了!虚伪!」
大公抑制的激情一口气喷洒了出来。
沐浴到好像被雷直击一样的冲击波,包括乔纳森在内的人都瞬间瘫倒在了地上。
「你这个愚蠢的东西……!!看你都干了什么好事!」
低沉地咆哮声听起来好像变成了二重奏。
配合着这句话,脑海中噼里啪啦地散发出了火花。
站在房间中央的大公的全身都被苍白的光芒所包围,光滑的长髮和鬍鬚在光芒中飘蕩了起来。
在他猛地睁开的眼睛中彷彿寄宿着闪电,被学生们称为大公、深受尊敬的他的脸孔,此时已经变成了凄厉的恶鬼。
「——我尤其不能原谅的就是你,马里里亚多。不光是用花言巧语掩饰自己没有大脑的行为,还为了让人同意你那种任性的意见,不惜把疾病传染给仅存的为数不多的同胞……传染给我吗?为了幸运地残留下来的同胞们,你就应该一个人抱着这种应该诅咒的病菌,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安静地度过自己的余生。你究竟有没有把我的这番话放在心里!!」
将矛头转向利连斯鲁后,他的愤怒和憎恨似乎也有成倍增长的趋势。
虽然迟了一些,但是到了这个地步,乔纳森终于领悟到了自己之所以不是好像拉斐人那样的精神感应者,也会被大公所释放的近乎疯狂的激情所翻弄的原因。
——精神共鸣者吗?平时明明是没有自觉,派不上用场的能力,却偏偏在这种时候启动,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可是就算叹息,现实的痛苦还是不会有所改变。
——哇,心脏好痛。脑袋好像哟啊爆炸了。
「把它弹回去!我不是教过你用精神力抵抗的办法吗?洛!」
利连斯鲁冷然而尖锐的喝声,穿进了因为恐慌而不知所措的青年的耳中。顾不上去考虑为什么只有他还保持着清醒,乔纳森慌忙遵循了这句话的吩咐。乔纳森在脑海里中描绘着门的印象,然后开始全力将门推回去。
因为利连斯鲁的话而获得了力量的不仅仅是青年。
和其他的黑众一样,受到了主人过于激烈的精神感应的影响,将花束掉在了地上,几乎要喘不过气来的黑众之长,好不容易挤出了声音。
「殿下……请您……冷静……!这样的话,对于礼数周全的马里里亚多殿下,太过于无礼——」
乾涩的老人的声音变成了悲鸣。
「罗嗦!你也要对我指手画脚吗?」
抓住了大公强大的精神感应指向老人的空隙,乔纳森关上了脑中的门,并且成功地上了锁。
虽然满头是汗,而且呼呼喘着粗气,但他好歹是有了环顾室内的余力。
黑众的全员还都和他脚边的卡拉马一样,在抱着脑袋呻吟。
尤芙米亚公主也倒在沙发的旁边。
比黑众的感应力还要强大的她,也许是昏迷过去了吧,完全没有动弹的样子。但是让人吃惊的是,只有利连斯鲁还维持着单膝着地的姿势。
黑髮的王子仰望着几乎成为了疯狂的愤怒化身的舅父。
「我来之前已做好会承受您怒气的心理準备。我三度发出的通信,都被舅父您单方面切断,可是有些事必须和您说清楚,所以我只能来这里和您说。只要您听我说完的话,我马上就走。所以请您无论如何先冷静下来。」
表面上好像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的外甥静静的阐述,反而更进一步煽动了那瓦佛尔·谢尔蒙逊的激昂。
「你这个……!!」
大公在发现就连王族所拥有的强大精神感应,也无法带给对方痛苦后,高高地挥起了手上的花束,用尽全力地抽打向了对方的身体。
伴随着迟钝的声音,各种各样颜色和形状的花瓣一起散开了。
两度、三度,滑破空气的让人不舒服的呜呜声,和包裹在花束周围的包装发出的刺耳声音,以及打击的声音接二连三地发出。
大朵的花从根部折断,小的花则变成了细碎的花之雪片飞舞在空中。
利连斯鲁默不作声地忍耐着来自舅父的充满憎恶和屈辱的暴行。
折断的花枝划破了他的右颊。
渗透出的血液转眼之间形成了红色的晶体,顺着他的下颚流下。
恢複了身体自由的乔纳森,觉得就算是亲人之间的争执,这一幕也已经超越了他这个旁观者的极限。
他沖了出来,决心阻止对方对于船长的没有道理的暴行,不过在他行动之前,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尤芙米亚公主已经抢先一步展开了动作。
「住手!父亲!您没有做出这种事情的权利!」
小个子的女孩抓住了父亲的右手,勇敢地试图夺取美丽的兇器。
「不要捣乱!」
大公根本没有把女孩的力气放在心上,粗鲁地一挥手臂,她的身体已经踉跄着飞了出去。
「公主!」
卡拉马迅速抱住了快要倒下的她。
——好、好快。该说是果然没有辜负护卫的身份吗?真的是了不起的使命感。
虽然一直看着却没有来得及立刻做出反应的青年,对于守护者的反射神经感到了佩服。
「……原本说起来就是因为你……」
大公好像把怒火转移到女儿身上。
「不行!」
利连斯鲁第一次违背了舅父的意志,在他向尤芙米亚公主走去的时候抓住了他的长袍下摆,强行拉住了他。
「放开我!骯髒的家伙!」
「不行,我不放手。因为你绝对不能殴打名为尤芙米亚的公主。」
转过身俯视着黑髮男子的大公,浮现出了奇妙的表情。
「你……知道什么?」
明亮的灰色眼睛,笔直地回望着警戒和困惑的视线。
「——所有的一切。」
扔下了已经乱七八糟的花束,大公伸手抓住了王子茂密的黑髮,粗鲁地把他拉到了跟前。
他弯曲下身体,对着那张因为痛苦而皱起眉头的端丽脸孔,在可以感觉得到呼吸的近距离低语。
「你知道了一切还来到这里,是为了嘲笑我吗?或者说,打算以此为盾牌和我交易?」
虽然他低语的口气柔和而且沉稳,唇角上甚至飘蕩着微笑,但是在睁开的色泽鲜艳的蓝色眼睛中却闪烁着冰冷的杀意。
「住手!父亲!!」
「这样绝对不行的!殿下!」
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名为那瓦佛尔·谢尔蒙逊的男人的品性的黑众之长,和拥有超出精神感应範畴的能力的公主,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
但是,在杀意形成具体的形式之前,就因为利连斯鲁的一句话而冻结了。
「我守护了那个人的临终。」
大公没对这句话做出回应,只是抓着黑髮的拳头更进一步加重力量。
「我是为了将那个人的遗言转告给你,才来到这里的。」
先后两次张开嘴巴,又迟疑地闭上的大公,终于用乾涩的声音询问道:
「……那个人,死的时候非常痛苦吧?」
「不是的。」
大公再次露出了残忍的微笑。
「不要为了讨取我的欢心,就故意说瞎话。作为拉斐代表,我也曾经看过在联邦议会上,调查委员所提交的当时的录像。」
「和我母亲以及众多其他人所经受的漫长痛苦相比,那个人几乎是在短得惊人的时间内就去世了。如果真有被称为神灵的存在,那么也许那就是神灵对于那个人充满了苦涩的二十八年人生的最后一点的慈悲吧?」
「哈!」
大公对外甥的话付之一笑。
「怎么可能有什么神灵!如果真的有什么神灵,比起让那个人获得轻鬆的死法拉,去纠正对于黑众以及那个人的种种迫害,才是更重要几十倍的事情吧!你自己不也是那样吗?仅仅因为头髮是黑色的,仅此而已!对自己等人的堕落视而不见,居然还好意思非难他人。既然对黑髮这么看不顺眼,那就乾脆把黑髮的人全都送到要多少黑髮人都有的外行星不就好了吗?可是她们都做了什么!?到最后,那个人直到生命的终点也没能踏出王宫一步。」
面对滔滔不绝地诉说的舅父,前来传达去世女性的遗言的利连斯鲁开了口。
「请您无论如何都不要再为了那个人而折磨自己。那个人最害怕、最牵挂的就是舅父为了她而让自己处于痛苦之中。」
「你说痛苦?痛苦是对于当时软弱无力的我的理所当然的惩罚不是吗?我是对静悄悄一个人生活的那个人产生了邪心,想要带她逃跑却没有成功,最后扔下了她孤单单一个人的男人。只是单纯增加了那个人的不幸的我,要拥有什么样的神经才能保持若无其事呢?」
这是让听着的乔纳森都感觉到难受的话题。
在胸口隐藏着至今也没有褪色的,很久之前的悲剧的男人的叫喊中,存在着让不知道详情的人的心灵也会动摇的力量。
「认为这是不幸,只是舅父大人的单方面看法。至少那个人从来不认为和舅父的相遇是不幸。」
「你是真心说出这么天真的台词的吗?」
「就如同至今为止一直都过得顺心如意的你,会把唯一的挫折认为是无上的不幸一样,对于从来没有获得过任何人关心的那个人来说,从你那里所获得的唯一爱情,却是足以让她忘记一切不幸的幸福。」
为什么你就是无法明白这一点呢?利连斯鲁有些焦躁地说道。
在一阵沉默之后,已经失去了当年的影子,成为了充满威严感的壮年的男子,用颤抖的声音向他询问。
「……那么……那个人……并比憎恨我吗……?她没有蔑视软弱无力的我……没有后悔过爱过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