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丽叶特的半生,染着绝望的色彩。
她被一对矿坑族夫妇所生。
是圣铁的巴萨尔与美丽雪棱的莉莉特拉的孩子。
而茱丽叶特,是她在懂事后才被取的「名字」。因为矿坑族在七岁之前普遍不会取正式的名字,所以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基本上,因为父母亲会称呼她为「我的孩子」或是「我亲爱的孩子」,所以茱丽本人从未对此有过疑问。
那么,关于巴萨尔和莉莉特拉。
这两个人和一般的矿坑族有些不同。
矿坑族正常来说会居住在米里斯大陆的大森林南侧山脚一带。
会挖掘矿石,或是以挖出来的矿石製作武具。用这套武具出门狩猎,或是卖掉武具买进食材,是相当朴实的种族。
然而茱丽的双亲却过着一边在全世界旅行,同时将在各地取得的材料或素材製成武具或装饰品卖掉藉此过活。
他们为什么会选择离开故乡过着那样的生活,茱丽也不清楚。
或许是因为有万不得已的理由,或许是因为年轻气盛而离开了故乡……
但唯独有一件事非常清楚。
那就是他们的生活,绝对称不上轻鬆。
别说是不轻鬆了,茱丽出生的时候,他们的生活甚至已经处在崩溃边缘。
借钱来偿还债务,接着又为了还其他钱而工作,没办法取得巨大利益,只能任凭债务不断膨胀。
并非是他们的技术不好。
而是没有关于从商的才能与先见之明。
他们认为做出好东西就能卖出高价,所以不惜借钱勉强自己採购高单价材料,打算用来製作成品加以贩卖。
然而,一间摆在路边的店所卖的商品,几乎不会有人想以高价买下。
到卖出为止花了不少时间,再加上这段时间增加的借款利息,营业额要不是赤字,好一点也就是打平。而且考虑到这笔钱也必须花在生活费或其他方面,实质上依旧是赤字。
也有人认为,真亏他们能靠这样的生活撑了这么多年。
不过,毕竟他们熟知自给自足的手段,有时还会赖着小额欠款不还就移动到邻国,不厌其烦地使用狡猾的手段。
为了活下来而拚命的这几年。
绝对称不上幸福。
茱丽内心最为久远的记忆,是父母亲在自己睡觉的床旁边缩着身子製作某种东西的画面。
在一间既小又昏暗的小屋里。像是要把一根蜡烛的火光分成两半似的,巴萨尔和莉莉特拉麵对面,手忙碌地动来动去。从隙缝吹进来的风吹抚过茱丽的脸颊使得她嚎啕大哭之后,莉莉特拉便露出苦笑,转向茱丽把她抱起来哄着。
当时莉莉特拉那副快哭出来的表情,以及巴萨尔一脸歉疚的表情,至今依旧在茱丽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在茱丽的记忆里,从未看过父母亲的笑容。
就在这样的记忆几年后,马上就面临到了决定性的重挫。
由于屡屡欠钱不还,他们登上了借钱集团的黑名单,无法再继续借钱。没有钱去买用来製作物品的材料,就算要自给自足维生,北方大地的冬天又太过严苛。
是要一家人一起上吊,或是要成为奴隶继续活下去。
面临这个二选一问题的他们,选择了后者。
但就算如此,巴萨尔和莉莉特拉也还算幸福。
有着身为矿坑族的强韧肉体,以及身为锻造工匠的出色技艺,巴萨尔立刻就被卖掉了。
而手指灵巧,能製作装饰品或是加以修理,还有顾小孩经验的莉莉特拉,也在一阵子后就被卖掉了。
儘管他们就此分散,但却不会死。对别人依旧是必要的。
家人里面最为不幸的,是茱丽。
她还很年幼,什么都不会,就连话都讲不太清楚。
没有人需要她,买家始终没有出现。
她只能在奴隶市场的一隅,过着低头杵着不动的每一天。
事情变成这样,奴隶商人也开始伤起了脑筋。
虽然是奴隶,但再怎么说也是人类。为了让她维持身为商品的品质,必须供应伙食,让她睡在温暖的地方维持健康才行。
幸运的是,买下巴萨尔一家的奴隶商人婓布里特,在奴隶商人之中算是个大盘商。他在市场确保着良好的位置,对商品的品质有着自信与信赖。正因如此,他明知茱丽是个卖不出去的商品,却依旧没有把茱丽扔到荒野丢弃,而是好好地放在铁笼里进行管理。
但是,那也存在着极限。
婓布里特也没有间到会一直把时间和劳力花在獃滞库存身上。
于是管理茱丽的方式慢慢地随便了起来,后来甚至不肯将她拿到卖场展示。
虽说茱丽还小,但她也理解到自己不被人需要的事实。
她理解父母亲已经抛下了自己。
她理解再这样下去,会在寒冷的铁笼中挨饿受冻,痛苦地慢慢死去。
但是,她不认为那是件坏事。
因为她没有任何好的回忆。
从出生时就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始终饿着肚子。
以苦涩的杂草和快腐烂的肉汤果腹,为了不打扰父母亲,坐在角落什么都不做,只是发着呆度过一天。这就是她的生活。
说到唯一一个美好回忆,顶多是在父母亲成功卖出商品,进帐一笔钱的时候,让她稍微品尝了一点酒。里面掺杂了许多东西,绝对称不上是美酒,但是对身为矿坑族的茱丽来说却是第一次品尝到的味道,令她感到非常美味。
茱丽没有想过要活下去。
她甚至没有妄想过要变得幸福。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得到幸福。
所以,当这两名男子出现在自己眼前时,她并没有想像什么美景。
她只是觉得今后肯定会发生很残酷的事情。
「你已经想死了吗?」
所以听到其中一名男子这样询问时,茱丽心想──
没错,自己希望死去。
「如果你真的希望,要我帮你结束吗?」
听到其中一名男子这样说道时,茱丽心想「总算能结束了吗」。
受冻、挨饿、惨澹的人生终于要结束了。
他面无表情。
哪怕茱丽有那么一瞬间点头,男子肯定会马上杀了她。儘管他没有表现在脸上,但却有股让人会这么以为的魄力。
那是认真的眼神。
可是当茱丽盯着那双眼睛,不由得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心情。
那简直就像是被对方说「你还能再努力吧?」这样的心情。
当然,要是男子实际说出这句话,茱丽应该会以摇头表达「无法再努力了」。
但是他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茱丽。
茱丽并没有思考。
只是很自然地将答案脱口而出。
「──我不想死。」
想活下来,强烈地渴望这件事的记忆,不存在于茱丽的心中。
但是,并非代表她想一死百了。
她并不想死。
后来她让人清洗身体,穿上了至今从未穿过的昂贵服装,尝到了比至今吃过的任何伙食都美味的热汤,而且……
「从今天起,你的名字就是茱丽叶特。」
被赠予了名字。
听到名字时,茱丽笑了。
茱丽本身也不明白当时为什么会笑。
只是事后回想起来,她认为在那个时候,感觉就像是出生后就背负在身上的辛酸都烟消云散了,所以才鬆了一口气。
★ ★ ★
奴隶生活。
那和茱丽想像的生活可说是截然不同。
儘管茱丽没有能够想像那种生活的经验,但看到奴隶小屋的其他奴隶悲伤叹息的模样,也自然而然地觉得自己会度过痛苦的每一天。
一边照顾札诺巴,一边学习土魔术和製作人偶技术的每一天。
要记的事情繁多,被叮嘱的事情也不少,若是不遵守约定或规定的事项便会遭到训斥,也有许多工作对娇小的身躯来说十分吃力。再加上她在学园是奴隶身分,也曾在札诺巴看不见的地方遭到其他学生冷漠对待。
但是,那样的生活不能说比当奴隶之前糟糕。
不仅能享用到饭菜,也能够用热水洗澡,更能躺在暖和的被窝睡觉。
最重要的是,身为主人的札诺巴对自己很温柔。
虽然他也会生气,但绝不会对茱丽怒吼,而是以浅显易懂又有耐性的方式对待茱丽。
明明双方的语言几乎不通。
「你不是本王子的所有物,是师傅的奴隶。」
那是他在起初几个月的口头禅。
实际上,他应该也是这么认为。
他对待茱丽的方式就像是对待借来的物品。
不过说是借来的物品,却不是将她视为客人,终究只是视为奴隶,当作佣人或僕人来小心翼翼地对待。
茱丽虽然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女孩,但札诺巴却从没露出不耐的神情,而是手把手地教导她一切。
举凡如何打扫、如何对待人偶、如何洗涤衣物、如何整理人偶、如何折衣服、用餐的礼仪、如何洗人偶……札诺巴虽然贵为王族,但对这些生活起居几乎是样样精通。
归功于这番教导,茱丽很快就懂得该如何照顾札诺巴。
然后,是语言和技术。
这基本上是由鲁迪乌斯来教。
鲁迪乌斯也是,在教茱丽各种知识的时候绝对不会大吼大叫。
就算茱丽记不起单字或文法而畏缩起来,他也不会大声斥责,而是仔细地找出茱丽有哪里不懂。不过,到她记起来为止甚至能持续教好几天,由此可窥见他严厉的一面。
老实说,茱丽一开始很不擅长应对鲁迪乌斯。
儘管有一部分是因为茱丽小时候从父母亲听说的童话故事里的存在和鲁迪乌斯很相像,但他在第一次见面时所说的话给茱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随时都能了结茱丽的所有一切。
只要他有那个念头,也能随时结束现在的生活。
茱丽这么认为,因此在他面前举手投足都不敢掉以轻心。
话虽如此,那也只有在刚开始。
实际上就算茱丽失败也不会遭到任何惩罚,鲁迪乌斯反而会体贴地投以微笑。
于是紧张感随着慢慢减少,茱丽也终于对他放下戒心。
之所以会愿意放下戒心,正是因为札诺巴的存在。
他会陪茱丽一起吃饭,在旁边睡觉,一旦茱丽生病、受伤,或是身体状况不好的时候,便会立刻找鲁迪乌斯或是治癒术师来诊视。
在茱丽前几天初潮刚来的时候,他虽然搞不清楚状况,却也以自己的方式努力找出原因。
他为了自己慌张、为了自己着急、为了自己设法解决问题。
简直就像是在对待真正的弟弟或是妹妹。
他是否有真正的弟弟或是妹妹呢?如果有的话会是什么样的人呢?茱丽对此不得而知。
札诺巴从没想过对茱丽提及过那类话题。
相对的,札诺巴几乎每天都会和茱丽聊在市场看到的人偶,或是现在持有的人偶有多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