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身在剧场之中。
这已经是非常熟悉的地方了。在简陋的旅店里一直睡到傍晚,起来后就沿着平时的坡道走下来这里。走进休息室后,伙伴们都以同样睡昏了头似的表情迎接我的到来。画上精緻的妆再换上衣服,在烦人的老闆命令下开始綵排。就在这期间,从昨晚喝到今早的酒醉也逐渐开始清醒过来,然后就和舞女伙伴们嘻嘻哈哈地互相谈笑。
表演一旦开始,就是另一个世界!
事实正如舞女们的这句口头禅一样。没有比表演更好做的生意了!我们穿上华丽的衣裳,从舞台跳下去,在观众席中跑来跑去。唱歌,跳舞。心中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离开故乡,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也找不到生存的意义,只是每天空虚地快乐度日——即使这样也无所谓。
唱歌,跳舞。
一个舞女伙伴在舞台边上戳了我一下说道:「我说呀,最近经常来光顾的那个红髮男孩子,不是很帅吗?」听她这么说,我就从幕帘后面悄悄往外面看去。那位男孩子来这种地方的其他人显得过于年轻的,几乎跟我年纪相若,在对上视线后很害羞似的向我回以微笑。
我马上脸红起来,向伙伴说了一句「那还只是个孩子嘛」。
「你自己才是。」
「……其实我今晚跟他约好了,好像是有话要跟我说。」
「是爱的表白吧?」
「嗯……不过好像不是那样啦。他说跟我出身于同一条村庄。虽然我想没有那个可能……我的村子在深山野岭里面,村民之间都是互相认识·031·的。不过他自称是离开村的村民生下来的孩子,还说一眼就看出了我是他的同乡。」
「那是什么呀,究竟是怎样的村子嘛?不过这一点我倒是可以理解,那红髮的帅气男孩和你都有着相同颜色的眼睛呀。那双让人畏惧的绿色深邃眼眸同样寄宿着悲伤的情绪。怎么说呢,就好像有点缺乏年轻感……」
「真没礼貌!」
「啊哈哈,你别咯吱我啦。所以说……有一种充满智慧的印象啦。我们也经常看到吧,时不时都会有一些像头髮花白的伟大学者之类的跟舞台表演扯不上关係的客人来到这里。身上穿着风尘僕僕的古旧西装,在那缺乏梳理的白髮中显露出深远的眼眸……就是那种感觉啦。在这一点上,非常相像。」
「啊,该我们出场了——蔷薇色的人生!」
「不好——La vie en rose!」(注:La vie en rose是法语,意为蔷薇色的人生。)
穿着带有深深夹缝的、几乎就跟内衣一样纤薄的礼裙,双脚套上旱冰鞋滑上舞台。
和着音乐,放声高歌。
没有蛋糕,也没有鬆饼。
不过,我们有乾巴巴的麵包!
没有骑着白马而来的王子,
也没有阿拉伯的国王带我离去,
不过,有情夫伴在身旁!
要记住喔?
你不是孤单一人。
所以啊,
你就不要这样一直哭个不停啦!
这是蔷薇色的人生!
在欢快地跳着舞之余,我向那位红髮男孩看了一眼。
记得他昨天也有来,而今晚也来了。一个人像这样每晚都来,工作真的不要紧吗。
正当我想要朝那个笑着用手跟着打节奏的男孩滑过去的时候,手臂不知道被谁用力抓住了。
好痛。
这个客人真是粗暴,我做出和蔼的表情朝他看了一眼。
金色的头髮随意束在脑后,看上去大概是二十六七岁的贵族男子,正抬头望着我这边。冷酷无情的绿色眼瞳紧紧地盯住了我。
「那个,这位客人,现在是不能随便碰舞女的哟……这个时间还不行。」
「——吗?」
「咦?你说什么,听不清楚!」
我眨了眨眼睛。
贴上去的睫毛太重了,好烦人。
贵族男子很乾脆地放开了手。我连忙像要逃开一般,滑着旱冰鞋在观众席中舞动起来,仔细一看,自己的手臂上已经留下深深的红肿。在刚才短短的一瞬间里,对方使出了很大的力气把我抓住。
——是灰狼吗,他刚才好像这么问我。
不,绝对是错觉——我猛地甩了甩脑袋。我一边跳着舞一边滑近红髮男孩,就像开玩笑似的轻轻坐在他膝盖上,男孩在我耳边小声说了一句「我在后门门口处等你」。
好的,我点头看着他回答道。
绿色的眼瞳闪现出惊人的认真神色,正如同伴所说的那样,充满了深邃和悲伤的感觉,凝聚着苍老野兽般的光辉。
我又再次站起来,重新跳起舞来。
音乐结束了。
舞女们滑过客席,回到了舞台上。
所以啊,
你就不要这样一直哭个不停啦!
我们一边唱,一边用手指向旁边舞女的脸蛋,互相叫出对方的名字。然后我们握住对方半裸舞裙的裙角,像是盛开的鲜花般高高撑起。
「——蔷薇色的人生!」
哈哈大笑着,互相扯起裙子,隔着缓缓下降的幕帘向客人们挥手致敬。
红髮的男孩还老老实实坐在座位上,向我们拍着手。
我朝旁边看去——
刚才那个眼神极其冷酷的贵族男子已经不在了。在空空的桌子上,放着一杯斟得满满的廉价葡萄酒,闪着鲜血般的不祥红光。
然后,就在那天晚上。
我比同伴们更快一步走出了剧场。找到后门外站着的红髮男孩的身影,我单手举起紫色手绢挥动两下,这是事前约定好的信号。男孩发觉后马上朝我走了过来。
正当我要过去的时候,突然从阴影中跳出来几个人,把我的头用黑布蒙了起来。手绢轻轻地飘落在地上。
我想袭击我的人大概有三到四个。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像是做惯了的样子迅速把我抱起,粗暴地扔进可能早就停在旁边待机的马车上。
我可以听到红髮男孩喊着我的名字,还有他慌忙跑来的脚步声。
接着是谁被打了的沉闷声音。
男孩发出惨叫。
绑架我的那伙人,谁都没说一句话。看来是干这行的老手了。
我的脸上也被打了几下,还蒙上迷药,意识就这么断绝了。
然后,等清醒过来的时候……
是的。
就是现在。
我又在剧场中四处徘徊
这是我常来的地方。
和往常一样睡到傍晚,然后起来,然后走下坡道……推开休息室的门,跟同伴们互相谈笑……
但是这回就算进到休息室里面,也没有一个人回头看我。我正想着要跟她们打招呼,但是自己的喉咙却发不出声音。舞女们的脸孔也完全不同了,都是一些我不认识的人,彷彿理所当然似的用着我的镜台,穿着我的衣服。一气之下想伸手推开她的我,却什么也没有摸到。
我焦急地环视了一下周围。
终于找到一个认识的人,那是和我关係最好的舞女。那天晚上,还跟我就经常来的那个男孩子的事情聊了很久。那个每天都在一起,一同欢笑的朋友……
我用动不了的喉咙喊着她的名字,她仰起头看向天花板,然后又开始四下张望。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我再次扯着嗓子向她喊道。
但是她只是歪了下脑袋,又把手伸向脂粉说道:
「总觉得好像听到过去……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过去?」
有谁反问道。
「嗯。不过,说是过去,也不过是一年前的事。」
「一年的话不就很遥远了嘛。」
「啊哈哈,说得没错……那是个和我关係很好的孩子,出身稍微有点可怜。好像是一个人离开深山老林的村落来到苏瓦伦,而且直到这个年纪仍过着中世纪般的生活,对都市生活什么都不了解。她凭着漂亮的容貌当了舞女,总算是不用为吃饭问题发愁。而且家人、亲戚、朋友、恋人什么的一个都没有呢。」
「什么啊,好可怜耶。」
「嗯。她因为被人强加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被生养自己的村庄赶出来。而那性情温柔的孩子,就在一年前的某个晚上,突然就消失不见了。」
「咦,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关于这点,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她说着悲伤地摇摇头。
「夜里在舞台表演结束后,她好像约好了要去找常来的一个男孩子。后来第二天就没有来剧场,我去她住的地方找过,也见不到人,之后就音讯全无了。那个红髮的男孩也一样,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到剧场来过……」
「听你这么说,不是很糟糕吗?被那个男孩杀了吧。肯定是杀人事件!」
「不过,我不觉得他是个坏人啊……我们舞女就算不见了一个两个,警察也不会认真出动搜查的。就是这么回事,那可爱又可怜的女孩,就这样从这个世界上烟消云散了……」
她说着擦了把眼泪,我打了个寒颤在周围看了一圈。
在那之后,那天晚上之后,已经过了一年吗?
我到底怎么样了……?
已经死了吗……?
变成空虚地徘徊在剧场里的幽灵了吗……?
我悲上心头,大声呼喊着舞女同伴的名字。
但是声音已经无法传达到她的耳中了。她还在擦着眼泪,拚命把白粉涂回去。
我奔出休息室,跑上舞台。
跑进观众席。
接着,又跑到地下。
不知什么时候,剧场里面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周围如死亡般寂静,除了我这个幽灵之外,其他什么都没有……
看向周围。
伸出自己的双手。
从地面穿了进去。
我,是……
是、是、Phantom……!
——啊!我猛然我惊醒了。
啊,原来是做梦吗。正当我鬆了口气扭动身体的时候,耳边传来咔嚓咔嚓的令人不快的沉重声响。
这又是另一个恶梦吗?不,这是在梦醒之后,现实的恐怖如血海般在胸中被唤醒的感觉。
我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回想起那天晚上后的一年多时间……在红髮男孩面前被绑架,扔上马车后被带走……被关在这里之后发生的事情。
这里是……
石塔。
在这里发生的可怕事情数不胜数。
恐怖和厌恶感如山洪暴发般向我涌来,强风猛烈地吹打在塔的墙壁上。透过方形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夜晚已经被雪冻住。我轻启双唇,发出咆哮声。
——嗷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我没有办法从这个恶梦中苏醒过来。
因为这是发生在现实中的事情。
而且没有任何人知道我在这里,在我死之前都不会有人来救我。
锁链深深陷入了手腕,滴出灼热的鲜血。那个晚上,在那个剧场里,被那个贵族男子——亚伯特·德·布洛瓦——抓住时的痛感和厌恶感又袭上心头。
我闭上双眼。
意识瞬间朦胧起来,只能用心去感受和平的日常……去寻求在苏瓦伦剧场〈Phantom〉里,唱歌跳舞,欢声笑语的每一天,又开始在时空中寂寞地徘徊。
在方形的窗户外面,冰粒般的雪花冷冰冰地在空中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