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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要挖开坟墓——!?」 
亚伯特·德·布洛瓦侯爵的声音就像恶梦一般响彻了整个地下大堂。 
从巨大的狮子口中流淌出来的冰凉的水。漂浮在人工池塘上、随意展现着肌肤的女人蜡像人偶们,被堆到角落里客人用的椅子和小茶几的小山——这一切都好像同时颤抖了起来。 
声音甚至打破了时间的流动,彷彿在这短短一瞬间里——过去在这里唱歌跳舞、年轻又有精神的柯蒂丽亚·盖洛和金佳·派,还有现在已经离此远去的美丽女人们,都同时穿着滚轴滑冰鞋和婚礼服装,头顶上还戴着巨大的羽毛装饰,暴露出大面积的肌肤,在互相对视的维多利加和侯爵周围轻轻滑过。 
幻影们一边互相发出喧闹的笑声,一边消失在墙壁的深处。 
现实中,在维多利加和布洛瓦侯爵周围转来转去的,则是一弥和塞西尔老师,以及把头髮弄成金色大炮模样的布洛瓦警官。 
布洛瓦侯爵的深绿色眼眸闪出了诡异的光芒。 
在默不作声地互相对视着的两人面前,彷彿要把两人之间互不相让的视线截断似的,挺直腰背的一弥用学校制定的绀青色皮鞋发出「喀、喀、喀」的清脆脚步声,在维多利加周围不停地转着圈。而布洛瓦警官则摆出彷彿要用钻子刺向别人似的前倾姿势,在害怕什么一样紧皱着脸,在父亲面前走走停停,又反覆在两点之间走来走去。塞西尔老师则一边用嘴咬着刚才买来的三明治,一边挡在维多利加的面前,就像节拍器的指针嘀嗒嘀嗒地左右摇摆着上半身。 
布洛瓦侯爵把那令人联想起死神、乾涩而诡异的土色脸庞扭曲成狰狞的相貌: 
「竟然说要挖坟?你这只小小的灰狼,我还以为你要提出什么主意,没想到……」 
他后仰着身体乾笑道: 
「你竟然说要把〈苏瓦伦的蓝蔷薇〉可可王妃的坟墓挖开来看?那样的事情,而且还是以这样的理由——为了解开杀人事件的谜团——就算提出申请,国王也是不可能批准的吧……喂,你们几个别在这里转来转去,太碍眼了。」 
「不是,我并不是说要挖开可可王妃的坟墓。」 
维多利加以低沉的沙哑声音否定道。 
在沉默之中,从狮子嘴里流出的水音不断发出轻微的响声。 
「你说什么?」 
「我说的是〈平民区的Blue Rose〉的坟墓。」 
布洛瓦侯爵缓缓地耸了耸肩膀然后,他的单片眼镜闪出了诡异的光彩: 
「那究竟是谁?」 
「就是以前曾经在这个剧场表演过的舞女,她就沉眠在这附近的小教堂里。」 
「…………」 
布洛瓦侯爵和维多利加又开始互相瞪视起来。 
维多利加彷彿很厌烦似的向眼前左晃右摆的塞西尔老师说道: 
「喂,你啊,别在这里碍事。」 
塞西尔停住了动作—— 
「因为我总觉得很担心……所以不能让你们两人单独对话呀……啊,维多利加同学,伴有蛇莓酱的麵包,你要吃吗?」 
「当然了。」 
「好的,快张嘴,啊~嗯。」 
维多利加用小小的双手抱住塞西尔递出来的麵包,就像小松鼠一样使劲咬了上去。 
她抬起眼环视了一下众人: 
「久城也摆出一副临战姿态在这里转来转去,老哥那副模样大概也是自以为在保护着父亲大人吧。哼!」 
「大家都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劲啦……嗯咕嗯咕!」 
「久城,你先给我停下来吧!嗯咕嗯咕。 
听到她的命令,还在那里「喀、喀、喀」地走来走去的一弥马上就停下了动作。 
然后,他又眨着眼睛看向维多利加。 
布洛瓦侯爵把下属叫到身边,以可怕的低沉声音向他下达了什么命令,不一会儿—— 
「走吧。」 
就转身向维多利加这么说道。 
脸上毫无表情,两只眼睛闪烁着犹如奈落深渊般的残忍光芒。 
维多利加点了点头,然后垂下脑袋,绿色的眼瞳也流露出一丝不安的神色。 
在向前迈出步子的维多利加身后,一弥和塞西尔老师好像要排成一列纵队似的跟了上去。维多利加一边甩动着头上的粉红色小帽子和停在肩膀上的鸽子,小步小步地往前走着。一弥则像军人行军一样踩着规则的步伐。塞西尔老师则一边东张西望,一边自顾自地吃着手上的三明治。 
从狮子嘴里流出来的清水,依然在地下大堂里迴响着诡异的声音。 
走齣剧场后,众人就乘上马车,在通往教堂的小路上匆匆而行。 
布洛瓦侯爵露出一脸可怕的表情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维多利加则以完全跟人偶无异的无表情面容注视着他的侧脸。至于他们各自在想着什么,一弥自然是无从得知了。 
外面非常寒冷。吐出来的气息也是白色的,看起来就像极其细小的冰粒一样。 
冬天的日落时刻来得很早。明明还没到傍晚时分,太阳已经变阴,四周也开始瀰漫起夜间的气息了。商店的门口和道路逐渐变得昏暗起来,在某些空地的角落里,黑暗甚至开始捲起了小小的漩涡,就这样默默地等待着夜晚的来临。 
「你……」 
突然间,维多利加依然维持着面无表情的状态向侯爵搭话道。全员的肩膀都不由自主地猛颤了一下,然而布洛瓦侯爵却只是慢慢低下脸,透过诡异的单片眼镜注视着眼前的小灰狼。 
他的眼神冷若冰霜。 
「怎么了?」 
「你曾经见过可可王妃是吧。」 
布洛瓦侯爵缓缓地点了点头,下巴附近还皱起了几条可怕的皱纹。侯爵大幅度扭动脖子,快要变成银色的头髮也像涟漪一样晃动了起来。 
过去曾经是耀眼金色的头髮,就像马尾似的随便绑在脑后,以白色衬衣和骑马裤这种休閑风格、却能充分衬托出自身美感的服装,访问了居住在时钟塔的假面鍊金术师利维坦的青年——他那像猫一样的绿色眼眸,既蕴藏着有如少女般的天真好奇心,也怀有老奸巨滑的野心,蔷薇色的脸颊呈现出耀眼的光彩。 
他深信着利维坦的力量,在圣玛格丽特学园製造了大量的战士——人造人,为了迎接即将来临的暴风雨——也就是史上初次的世界大战,想要在这场把一切都捲入其中的前所未有的大灾害中力挽狂澜。 
但是年轻的亚伯特其野心,却因为利维坦的下台和失蹤而一度面临崩溃。然后大约在十年之后,他在苏瓦伦剧场发现了传说中的妖兽灰狼的子孙,于是把她抓起来关进了石塔。 
而他和灰狼生下的女儿——拥有惊人的头脑、目前只是一头小狼的维多利加,默默地盯视着这位年事渐高、就像皮肤一样把邪恶和恐怖的空气包围在身上的布洛瓦侯爵—— 
「跟可可·萝丝见面吗。啊啊,我当然见过。」 
他慢慢地点了点头。 
维多利加像是在催促他说下去似的继续盯着他的脸。 
众人也屏住气息注视着布洛瓦侯爵的嘴唇。 
布洛瓦侯爵彷彿很倦怠似的摇了摇肩膀: 
「她是在一八九七年从法国嫁过来的。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宫殿举行的婚礼仪式上。当时的国王戴着大顶王冠,身上穿着白丝绸做成的衣服,打扮得相当华贵照人。而成为王妃的一方则显得相当温顺和内向,面对如此豪华的宴会也好像感到很害怕的模样。」 
「唔。」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当时她那纤细的肩膀一直都在不停发抖。」 
马车晃动了一下。 
现在已经能远远望见教堂那小小的尖塔,甚至可以听到「噹啷噹啷」的宣告入夜的钟声。 
「没过多久,可可·萝丝的人气突然间就席捲了全国,那猛烈的势头,几乎令人怀疑国民们是不是都发疯了。虽然刊载在报纸上的,那站在国王身边的模样的确相当可爱,而我实际上在王官晚餐会的时候见到她,真的感觉她只是一个普通……甚至比普通人还要内向的女孩子。就算跟她搭话也几乎没有什么反应,我实在搞不明白为什么她在民间会那么受欢迎。」 
「原来如此。」 
「她这样子留在王宫的时间,就只是到一九〇〇年为止的短短三年而已。自那以后到她去世为止的十四年里,都基本上是在郊外的乡间别墅里静养度日。虽然坊间还传出过『那只是个借口,实际上她只是想自由自在地玩耍而已』的批判意见,但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王妃的真实情况。」 
布洛瓦侯爵用纤长的手指搔了搔下巴。 
他的每一根手指,都像是尖锐的刀刃一样,给人以极其不祥的印象。 
「我曾经在学园的时钟塔那里见过一次可可·萝丝。记得那是在一八九九年发生的事了。」 
「就是在利维坦的住处,对吧。」 
「啊啊,没错。」 
维多利加的金色头髮在风中轻轻地扩散开来。 
「在那戴着面具的鍊金术师脚边,她几乎是以平伏的姿势双膝跪地趴在那里。她紧闭着双眼,双手併拢地合在胸前。看起来就像一尊向神祈祷的圣母玛丽亚像……我当然不是什么虔诚的信徒,但当时也忍不住在胸前画起了十字,一言不发地看着王妃。跪在地上的年轻女子,是我们国家的王妃。而被她当作神一样膜拜的男人,却是一个身份不明的鍊金术师。我当时就觉得相当奇怪。 
「唔。」 
「发现我走了进来之后,可可·萝丝马上就变得满脸通红,在站起身来的同时就不断往后退,最后躲到了窗帘的后面。在房间的角落里,还可以看到在王官里随时伴在她身边的女僕,而她就代替主人向我低头行了一礼。她看到我的打扮也应该知道我是苏瓦尔的贵族了,但是她不仅不敢跟陌生人说话,就连打招呼也觉得很难为情。那时候的可可·萝丝,实在是一个让人感到无奈的脆弱女人。 
「蓝色的蔷薇,脆弱而可爱的王妃……全体国民都无法对她袖手旁观的、可爱女儿……!」 
马车缓缓地停了下来。 
随着「喀噔!」的声音响起,马车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维多利加的头髮无声无息地晃动起来,落在身旁一弥的膝盖上。宛如居住在天界的金色之蛇一不小心就从云的缝隙间落到了地上一样。一弥不由自主地以小心翼翼的动作摸了一下—— 
「你啊,不要碰我。 
「对不起!」 
一弥不知为何摆出正坐的姿势道歉了起来。 
「我不会再做了!」 
「唔。」 
维多利加挪开视线,然后站起身来。 
先一步下了马车的一弥伸出双手,抱起那有如豪华陶瓷娃娃的小小朋友,把她从马车轻轻放到了地上。刚才明明叫他不要碰,可是维多利加却没有表露出丝毫厌恶的感情,只是悠然地叼着烟斗,以忧郁的眼神仰望着傍晚的天空,默默地让一弥把自己放到地上。 
以侧眼看着这一幕情景的布洛瓦警官小声嘀咕道: 
「对啊,我只要把洋娃娃带来不就好了吗!」 
「你、你究竟在说什么啊?」 
「久城同学,至少也该把你的兔子借我用用吧。没什么,只要一会儿就够了。我从早上开始就积累了不少闷气……不光有一个嚣张的妹妹在身边,父亲大人也在这里。而儿我明明是警官,却对事件的内容完全没有头绪……我现在无论如何也要把一只可爱又软绵绵的东西抱在手里,蹭一下脸,不然我的胃就要穿出一个洞了。」 
「咦~……但是小兔兔它好像也很不愿意啊。」 
「我先明确告诉你,那可是像网球那么大的洞,是连拳头也几乎塞得进去的洞。你难道不觉得恐怖吗?」 
「很恐怖、吗……?啊,不过你看,它逃掉了!」 
「给我等一下,小兔兔!可爱又软绵绵的小家伙!」 
在寒气逼人的教会区域内,小兔兔朝着墓地的方向蹦蹦跳了过去,而布洛瓦警官就在后面全速追赶了起来。 
维多利加注视着从烟斗中升起的细长白烟,以忧郁的表情说道: 
「老哥收集的那些人偶师葛芬庭的陶瓷娃娃们,如果它们的双脚能动的话,说不定……」 
「嗯?」 
「也会争先恐后、慌不择路的一下子逃个乾乾净净吧。」 
「那的确是没错啦……啊!」 
刚才跟塞西尔老师一起找到的小坟墓——被誉为〈平民区的BlueRose〉的舞女妮可儿·露露的坟墓周围,已经集中了许多人。 
一弥伸手指了指说道: 
「就在那里,我们走吧。」 
「嗯……」 
维多利加的嘴唇缓缓地离开了烟斗。 
从她的樱桃小口中,吐出了一团纯白色的气息——那究竟是寒冷的气息,还是烟斗的白烟呢?——那团白烟轻轻飘上了空中,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枯叶在脚边发出沙沙的声音,被寒风从右边吹到了左边。 
在一行人到达目的地的同一时刻,布洛瓦侯爵事先向官厅申请的许可证也正好送来了。 
一个穿着沾满泥巴的裤子、手持一把大铲、身材相当魁梧的掘墓人,如今正坐在旁边的墓石上叼着香烟仰望着天空,似乎正在等候着指示。 
浑身漆黑的乌鸦绕着教堂的尖塔飞来飞去,时不时发出几声不详的嘶叫声。 
阳光逐渐转暗,周围已经完全是一片日落的景象。 
看到布洛瓦侯爵慢慢走过来,看似灵异部官员的男人们都同时站起身,守候在他的周围。 
年长的牧师,以及跟他住在一起的瘦削女人和长着雀斑的孩子们,都满怀恐惧地在远处望着他们。 
乌鸦的盘旋速度越来越快了。 
布洛瓦侯爵以低沉的可怕声音简短地命令道: 
「把妮可儿·露露的坟墓挖起来!」 
命令一下,牧师和他的家人、还有掘墓人都同时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接着,官员们也同样做出了祈祷的动作。 
在维多利加的身旁,一弥也祈祷了起来: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你在诅咒吗?要诅咒妮可儿·露露?为什么啊,久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