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战火以野火燎原的气势把範围扩大到了整个世界。
那比第一次的时候还要快得多,而且还无声无息地影响着国家和人们的生活。根本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这个势头。
虽然这是由各国的利益、政治信念和无聊的野心聚集而成的集合体带来的巨大人为灾害。但是另一方面,这同时也是由世界本身的意志体现出来的变化,就某部分来说也是由于自然和时间的积累引起的天灾。变化,已经开始了。
德意志帝国的準备非常周到。作为新世界一大势力的美利坚合众国,也马上作出了参战的决定。紧接着,义大利、法国和西班牙也相继发表了宣战布告。欧洲儘管刚开始分裂成两部分,但是后来考虑到新大陆的抬头,他们都开始逐渐团结在一起。
在这样的情况下,苏瓦尔王国……
至今还没有决定自己的行动方向,依然持续着危险的静观状态。
咔锵……!
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
霎时间,塞西尔·拉菲特就像被什么巨大的声音威胁似的缩起了脖子,长及肩膀的浅黑色头髮也轻轻地飘动了起来。
——圣玛格丽特学园。
冬季休假的期间已经早就过去了,覆盖在四周的纯白色积雪也逐渐开始融化,各处都开始冒出了春天的芽苗,逐渐展现出法式庭院的本来面貌。季节转换,塞西尔老师也脱下了厚厚的大衣,只穿着一件开襟毛衣,在迷宫花坛里一脸茫然地呆站着。
花坛里,在冬天的时候像骸骨一般诡异地晃动着的黑色枯枝,现在也已经早早长出了花蕾,小声预告着春天的来临。
有好几只松鼠在小路上跑来跑去,甚至还爬上塞西尔老师的肩膀和头顶,在耳边发出「啾啾、啾啾……」的叫声。塞西尔老师也不禁露出了微笑。随后,她又很悲伤似的叹了口气,抬头仰望着糖果小屋。
那有着可爱外观的小房子,如今却连屋顶都被铁栏锁得严严实实。就好像整个房子都因为犯了罪而被收监似的。
那一天——
一九二五年第一天的早晨。
住在这个房子里的小小主人,终于被人带走了。然后就在那一天里,在官员们的安排下,这座房子就被加设了厚实的门锁,还用铁栏把它围了个严严实实。
那样子就像要隔离什么病原菌一样。
好像要把罪人的气息彻底隐藏起来一样。
那是非常突然的事情,塞西尔老师根本就没有办法从糖果小屋里带出任何东西。无论是跟在两年的照顾生活中逐渐向自己敞开心扉的小小学生——维多利加·德·布罗瓦之间的回忆之物,还是其他的任何东西。非但如此,就连久城一弥託付自己交给维多利加的那封最后的信件,以及缝衣套装和墨水瓶,都还放在寝室的小茶几上没有带走。这些重要的东西,如今也依然残留在牢笼的深处,它们的存在也逐渐被人们所遗忘,缓缓地沉没到名为过去的看不见的深潭中。
「呜呜……!」
塞西尔老师悲伤地抽泣了起来。
她再次向铁笼伸出双手,使劲地摇晃起来。
咔锵……!
铁笼猛地晃动了一下,响起一声清脆的声音。
身为家主的维多利加,现在是不是也遭到了这样的对待呢……塞西尔老师闭着眼睛思索了起来。
自己明明花了两年的岁月,但是最终能为那个不可思议的学生做的事,却实在少得可怜。
只是照她的吩咐把书籍和糖果带给她,在过于任性的时候提出警告,察觉到维多利加很在意的「黑色的家伙」、「走路的动作硬邦邦的家伙」指的就是留学生久城一弥,就把一弥派到图书馆塔那里去。虽然强行把她拉到教室里的时候还把她弄哭了,但是以此为契机,她还跟来自英国的留学生艾薇儿·布莱德利建立了交情。
……不过,就只是这样而已。
虽然对那孩子的心理平稳成长也许是起到了一定程度的作用……
但是在巨大的命运齿轮开始转动、有如发条机关般的巨大时钟塔已经开始运转的现在,渺小而无力的个人能做到的事,就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似的,塞西尔的心情也因此而变得极其消沉。
(我真是的,就这样让那孩子离开了……!)
她放开了握住铁栏的手,然后俯视着自己的手掌。
(让重要的学生,被人带到了可怕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的……!)
手指尖上还残留着当时的冰冷触感。
那天早上,维多利加命令自己用针刺在她那美丽的肌肤上的时候,那种无比可怕的触感。只有触犯了禁忌的人才会感受到的、强烈的颤抖。
塞西尔老师缓缓地低下了头。
这时候,圆框眼镜也滑了下来,正好被鼻尖轻轻勾住。塞西尔一边抽泣,一边把眼镜推回原位。
她垂着肩膀穿过迷宫花坛,在无人的小路上走了起来。
啾啾——不知哪里的小鸟叫了起来。在这样的季节,一朵白花却早早地绽开了花瓣。一阵微风吹过,喷水池流动着冰凉的水,女神像也因为被淋湿而反射出闪闪的光亮。
凉亭那边,出现了一个身材魁梧的老人。他一看到塞西尔老师,就像大吃一惊似的喊了起来。那正是在学园里当园丁的老人,双手还抱着一大堆修剪树木用的道具。
「哎呀,这不是塞西尔吗?怎么了,难道你还留在这里吗?」
「啊,叔叔!?」
塞西尔老师一不小心就发出了跟十年前作为学生入学圣玛格丽特学园时一模一样的孩子气的声音。
老园丁大步大步地走过来,把修剪用的道具放到地上,然后像是对待年幼的孙子似的抚摸着塞西尔老师的头。
一阵凉凉的风「呼……」地从身边吹过。
塞西尔老师缩起脖子:
「啊,那个……」
「你究竟在这里做什么啊?现在学园不是已经被封闭了么?因为事情太突然,我也吃了一惊啊。当然,在今天这种时势下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啦。村子里也流传着各种各样的传闻。说什么本来就是一所奇怪的学校……什么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之类的……」
「叔叔你才是,在这里干什么呢?」
听到塞西尔老师这么问,老园丁就皱起了那厚得像鞣革般的皮肤,有点难为情似的笑道:
「做什么?这还用问吗?我当然是很在意树木的情况啊,说到底我也是一个园丁嘛。」
「啊!」
恍然大悟的塞西尔老师马上环视了一下四周。
自从学生和职员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蹤之后,已经过了两个月的圣玛格丽特学园。在这个以华丽的法式庭园着称的校园各处,今年也同样点缀着美妙的景色。
如果这些花草没有人照料的话,恐怕不用多久就会彻底荒废掉了吧。模仿大自然建立而成的巨大人工艺术庭园,即使是在没有人观赏的现在,也依然焕发着生机勃勃的气息。
「那么说,叔叔你是来照料这些树木的吧。」
「那当然了。虽然这样也拿不到工资,也没有生意可做。不过幸好我家有儿子媳妇还有孙子在,吃饭是不成问题啦。」
「是这样吗~」
「是啊,当园丁的怎么能把庭园丢下不管嘛,塞西尔。」
塞西尔老师「嗯嗯」地不停点着头。
然后,她又露出悲伤的表情看着自己的手掌。老人不由得皱起眉头——
「喂,你怎么了啊?」
老人问道。
「不,我也是……虽然已经不是老师了……」
「老师和职员们都全部不见了嘛。可是塞西尔,难道你一直都一个人留在这里吗?」
「嗯……」
塞西尔老师害羞地回答道。
「因为我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人啦。在我还是这里的学生的时候,因为之前的战争发生了许多事情,理事长因为担心我才把我僱用为教员的呀。」
「说起来,的确是这样啊。」
老人像是在回忆着以前的事情似的露出眺望远方的眼神,同时点了点头。
然后,他又抚摸着塞西尔老师的头说道:
「不过,那可怕的四年……那让人不堪回首的世界大战,没想到竟然要被称呼为前一次战争啊。在我这老不死还活在世上的日子里,实在没料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
「是这样的吗,叔叔……」
「嗯。」
老人抬头眺望着远方的蓝天,就像在天空中寻找着漂浮在那里的死者灵魂之国的温柔幻影一般。
「那时候,我就有一个儿子被带走了。那明明是身体最纤弱的、像天使一样善良的孩子啊……啊啊,这次我真的不希望再有任何人被带走了。在演变成大战之前,真希望坐在云端上的那些伟人能顺利把事态平息下来呢。」
「嗯……」
「因为我还听说这个苏瓦尔王国也要在不久的将来参战。啊啊,真是太糟糕了……」
塞西尔老师也点头表示同意。
等老园丁慢慢地走着离开后,在又变得空无一人的庭园正中央,塞西尔只是默默地抬头仰望着天空。然后,她在凉亭的椅子上坐下——
「当园丁的绝对不会把庭园丢下不管……吗。」
她摘下眼镜,擦了擦眼角上的眼泪。由于获得了充满爱情的照料,无人花园里已经开始长出了快乐的花蕾。她环视着这片景色,自言自语道:
「我也……啊啊,我也是!」
感觉到眼前似乎有某种金色的东西——像蝴蝶一样的东西轻轻飞过,塞西尔老师连忙重新戴上了眼镜。她露出笑容,拚命环视着四周。
但是……什么人都没有。
见不到任何人,更见不到蝴蝶。
学生们也不在。
谁都不在……
听到一阵「嗡嗡嗡」的不祥声音,塞西尔老师连忙抬头看向天空。
就像要撕裂晴朗得有点耀眼的春季天空一般,一架小型飞机展露着它的深色机身横飞而过。即使在这样的深山地区,最近也经常会看到飞机。庭院的上空不断迴响着巨大的飞机引擎声。
「没想到竟然连苏瓦尔也要参战……那样的传闻,应该是假的吧。因为战争应该会在那之前结束的。那样的话,大家又可以像去年那样回到这里来……在这里开开心心地上课,到了休息天就去郊游什么的。没错,一定会……」
塞西尔老师眯起眼睛,彷彿在寻找光辉的希望似的,一直默默地注视着天空。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2
一这是塞西尔老师跟老园丁在苏瓦尔王国深山中的学园里重逢的几天前发生的事。
在距离东洋小岛国的首都很近的某个巨大港口,一艘从旧大陆驶出来的民间船只靠岸了。
经过两个半月的船旅后,重新踏上地面的旅行者们的脸上都无一例外地充满了焦躁感,显得异常苍白。他们看来几乎全是出身于这个国家的东洋人,是有着漆黑的头髮和眼瞳的、身材矮小的男人。他们都是在旧大陆的各个历史悠久的国家里工作、学习、生活着的企业特派员、学者或者艺术家等等……
在这样的一群人中,有一个看起来显得特别纤弱的男人身影。
从表面上看的话,他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而且还一脸苍白地紧抿着嘴唇。身上整整齐齐地穿着一件似乎是在欧洲买回来的夹克,还用圆顶硬礼帽深深盖住视线,就像要把脸藏起来似的默默地低着头。
儘管看到人们都先后走下了客船,少年却还像是有所留恋似的呆站在甲板上陷入了沉思。但是,当他发现带着家人的特派员在走下梯子后就快步走远的时候,就转而向一脸疲倦的夫人和孩子们伸出援手,自己也慢慢地走了起来。
夫人抱起了差点摔倒的那个最小的孩子,然后第二小的孩子就开始撒娇了,于是少年就搭着那个孩子的肩膀说:
「跟哥哥一起走好吗?」
「嗯……」
那孩子似乎在船旅的期间已经跟少年变得相当亲密了。他就像在说「虽然不是妈妈,但也没有办法」似的耸了耸肩膀,然后就拉着少年的手在甲板上走了起来。
众人一起走下了梯子。
前来迎接的亲属和船员等各种各样的人挤满了整个港口。
看到那全是东洋人的一张张脸孔,少年不禁露出了略带讽刺的笑容。这是他以前绝对不会表现出来的、似乎有点扭曲的表情……
少年在离开这个国家去异国留学的这一年半的时间里,几乎都没有遇到过什么东洋人。被说着异国语言的白人们围在中间,在承受着语言和习惯的差异以及歧视的同时,不断努力地学习。然后,当他这样子久违地……回到了这个全是跟自己相像的小个子黄皮肤黑头髮的人们的国家后……
「咦?不知为什么,感觉我好像长高了啊。也许是因为那个国家的人们都长得很高大的缘故吧……啊,除了那孩子之外……呵呵。」
少年——久城一弥又露出了奇妙的扭曲微笑。随后他就低下头,很悲伤地咬住了嘴唇。
夫人和孩子们已经追上了丈夫。一弥放开拉着小孩子的手,稍微抬起圆顶硬礼帽,向夫人说了一句「那么,我就此告辞了」作为道别。夫人就以一脸疲倦的表情看着一弥说道:
「一直以来真的谢谢你了。你陪着孩子们玩耍,真是帮了我的大忙。我真是的,一直都因为晕船而动不了……」
「不,我也是,那个……」
一弥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又低下头,露出看起来有点卑屈的表情说道:
「我也缓解了心里的闷气啦。」
「哥哥,这个给我吧~!」
最年长的孩子向一弥伸出手来,把他藏在衣服里的东西硬是拉了出来。一弥大吃一惊,马上「啊!」的叫了一声。
那是用在船里找到的一条粗糙的细绳绑起来挂在脖子上的手制项链。在绳子的前端,挂着紫色的宝石——实际上是一枚妇女用的戒指。
一弥马上抹去了脸上的奇怪表情,取而代之的是换上认真而温柔的笑容,注视着孩子的脸说道:
「在船旅的期间,你都一直拿着这个戒指玩,你一定很喜欢它吧。」
「嗯。」
「不过,这个是不能给你的哦。因为……这是我的重要朋友给我的东西。」
他轻轻把戒指收回到衬衣的内侧,动作中充满了怜爱,而且非常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