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琉璃:
没想到我又要这样子从遥远的地方给琉璃你写信,就连我也不禁觉得有点奇怪。因为回国之后已经跟你一起生活了好几个月了呢。那段时间,已经足以弥补我到苏瓦尔王国留学而跟你分开的那段空白时间——能跟姐姐重新变得亲密起来,我实在感到不胜欢喜。
非常感谢你在最后的那一天能以笑容送我离开。因为要是琉璃你哭出来的话,我一定也会像小孩子一样哭个不停,然后又得被父亲狠揍一顿了。每当我想起父亲满怀自豪地送我离开的表情,我这个不肖之子都会感到无比的安心。
那么,当这封信寄到你那边的时候,大概已经迎来了新的一年,也就是一九二六年了吧。我写这封信的时间,是一九二五年的十二月份。漫长的一天终于要迎来结束的时刻了。
我现在身处某地,大概是考虑到我还是一名少年兵,而且能熟练使用英语和法语,也稍微懂一点德语,同时也是帝国军人儿子的背景吧——现在我并没有被派出前线,而是专门担当外国人俘虏的翻译、解读暗号和通信翻译等工作。我当然是忙得连睡觉的时间也没有,也从来没有离开过司令部所在的建筑物。
——所以,请你不需要为我过分担心啦。
前几天,我读了琉璃你写来的信,知道姐姐和妈妈都一直在担心着我的事情,所以我就想一定要给你们写回信才行。
对了,这里还有许多有趣的少年兵伙伴呢。我已经跟许多在至今的人生中从没遇到过的、从事着各种行业的孩子们成了好朋友。我们在晚上还聊得很起劲。比如说以前在建筑工地卖鱼的那个孩子教会了我有关拍卖的事情,其中最受欢迎的是出生于畸形秀表演团的那个孩子说起的趣事。我当然也不甘落后,把我在苏瓦尔王国遇到的各种欧洲趣闻告诉了他们。
他们都没有受伤,是身心都非常健康的孩子们,是真的哦。
琉璃,今晚是我最重要的那个女孩子……是我迫不得已把她一个人留在遥远他乡的那个女孩子的生日。
那孩子现在究竟在哪里,跟谁在一起,心里又想着什么呢?也不知道她是否还平安无事……就算真的平安无事,也不知道她会不会一个人孤独地哭泣,不知道有没有把眼角都哭得红肿起来,不停地颤抖着身体,害怕得蜷缩成一小团。
如果她还在某个地方生存着的话,她到今晚就已经满十六岁了。
琉璃,我现在心里想的是……好想跟她再见一次面,然后把最后那天晚上没能说出口的话好好告诉她。每天晚上,我都在想着这件事。
我参军后的每一天,都像是在浓雾迷茫看不清前路的状况下一直往前走的感觉。我时小时都会因为感到迷惘而停下脚步。我能跟她重逢的地方,是不是继续这样往前走就能到达……也就是存在于未来的方向上呢?还是兑,只存在于过去……只存在于在我们两人幸福度日的那段遥远回忆之中呢?
每天我都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总是会不自觉地想起她的事情。
我每天就是这样子度过的。
因为父亲和哥哥们听了一定会说我没有男子汉气慨,所以这些事一定要对他们保密。
但是呢,琉璃。爱惜某个人的心情,跟坚强和懦弱是没有关係的,那决不是什么不好的东西。归根究底,这跟像父亲那样的大人所追求的坚强也有着相同的一面。因为我之所以产生了要成长起来的愿望,之所以很不甘心地渴望得到更大的力量,也都是为了那个孩子啊。
琉璃,我会再给你写信的。
你完全不需要为我担心,因为我的身和心都处在一个非常安全的地方。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久城一弥
(帝国陆军/已检阅)
「喂,久城,昨晚你一定在写信吧。」
「……啊啊,嗯。」
天上正下着混有雪片的小雨。一队士兵正踏着粘脚的泥泞,沿着森林中未经铺装的道路向前迈进。冰冷的雨水毫不留情地拍打在少年士兵们的额头、脸颊和脖子上,同时还渗进了军服之中,连骨头也产生了几乎要被冻僵的感觉。
气息被染成了灰色。
走在身旁的少年以取笑的口吻说道:
「你呀,在写完信之后一定是自己哭起来了吧?我还听到了呜呜的声音喔。」
「我、我才没有哭呢!呜呜什么的……真是太失礼了嘛!」
「也没有什么好害羞的,你就直说吧!因为我们大家都很想哭啊。」
「你还真是执拗啊。我都说我没有哭了嘛。只是……」
一弥一边走一边笔直地注视着前方,忽然又放鬆了脸上的表情。他稍微变得率直起来,苦笑着说道:
「只是觉得胸口有一种被紧紧勒住的感觉啦。」
「那个,在法语里应该怎么说?」
走在前面的一位身材纤瘦的少年回头问道。一弥不禁露出无奈的表情皱起眉头:
「你问这个有什么用啊。」
「那样可以稍微分散一下精神嘛,嘻嘻。」
「就是啊。听久城说起他的学园生活……对了,比如那个不断持续旅行的表演团的故事什么的。听着这些遥远世界里发生的事,心情也会变得快乐起来吧。」
少年士兵们就这样踩着摇摇晃晃的脚步往前走。
这次行军已经持续进行了半个月左右,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焦躁感和紧张感,实在难以让人相信他们本来都是一些在学校上学、在市井打工、过着悠閑生活的少年。
嗡嗡——!
头顶上传来了战斗机飞过的刺耳声音。听到「趴下!」的一声号令,少年们都同时分站在左右两侧,彷彿要把身体埋在泥泞中似的趴了下来。
冰冷的雨水依然不断地打落住他们的身体上。
接着,他们又重新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就好像趴下一次之后就已经再也使不出力气似的,刚才向一弥提出法语问题的那个少年,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倒了下来,就像一块破烂潮湿的抹布一样瘫软在那里。
一弥慌忙跑近他的身边,把他拉了起来。这时候,长官就发出了斥责声。在所有人都害怕遭到牵连而远离少年的时候,一弥却替他拿起了背上的行李,然后用自己的肩膀把他扶起来,又继续往前迈步。一弥本人的脸也同样苍白无比,任何人都可以明显看出,他自己其实也没有剩下多少体力了。在长官挪开视线之后,其他少年们也纷纷走过来,替他分担各种行李,互相帮助起来。
「抱歉……了……!」
「都说不用道歉了嘛。我说,乾脆大家以后都禁止道歉吧。」
「但是……我成了大家的累赘,真是太丢脸了……」
「好!那么,如果你非要道歉的话,就用法语来说好了。对不起用法语来说是Pardonnez,用英语来说就是sorry。然后德语就是……咦,我踩到你脚了啊,Pardonnez!」
「哈哈哈。」
「如果你想分散精神的话,我就唱歌给你听怎么样?那是在苏瓦尔王国的村子里大家都会唱的法语歌呢……」
一弥用肩膀扶着少年,一边拖着他往前走,一边以优美得惊人的嗓音(当然是尽量把音量压低到长官听不见的程度)哼了起来:
「非洲人们说的是,走啊走,走啊走,往前走……」
「喂,这还真是奇怪的歌啊。」
「哩、吐啦、噜啦噜、噜~!」
「啊哈哈哈。」
「久城,你唱歌还蛮好听的嘛,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吗?喂,再继续多唱点吧。」
「你、你们啊……这样一直唱下去的话可是会累死的,就只能唱一首了啊。」
儘管面如土色,也踩着摇摇晃晃的脚步,少年士兵们还是发出了跟他们年纪相符的轻鬆笑声,互相开着玩笑。
行军一直在持续。
大家也不知道就这样继续往前走了几个小时。
在长官的命令下,众人停下了脚步,然后缓缓抬头一看——发现刚才的雨天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逐渐变成了雪天。
眼前敞开着一片什么东西。虽然看起来像是森林中的平地,但是仔细一看却并非如此。
那个地方过去似乎是一条村子,可是因为遭到了某国军队的袭击而变成了一片废墟,只有被烧成黑炭的房屋残骸、倾斜的教堂尖塔和骸骨般乾涸的树木等东西,就像时间停止似的保留着当时的状态,展现出一片不祥的景象。
雪不断飘落在这个有如凄惨残骸般的小村废墟上。
彷彿在为什么人哀悼似的,在已经被烧毁了大半的教堂废墟前,排列着许多丧命的村民们的遗体。其中既有年轻的女性,也有幼龄的孩子,当然还有老太婆。少年士兵们不由得愣愣地伫立在那里,獃獃地注视了那一幕情景好一会儿。破坏和死亡。那是从军以来已经看惯了的景色之一……
「这里也有敌人来过吗!是新大陆的军队……!」
其中一名少年发现脚边掉落着一把已经坏掉而被遗弃的步枪,一边这么说一边轻轻地把它踢开。那种枪跟旧大陆的军队和亚洲的士兵们所装备的武器有点不一样,是一种闪烁着银色光芒的、富有未来感的奇妙款式。
「久城!」
其中一名长官以严峻的声音喊道。一弥马上抬起脸敬了一礼,同时「在!」地应了一声。
「你儘快来这里帮忙翻译!」
在教堂废墟那边,一个手持铲子的老人被人粗暴地拉着手带了出来。看样子似乎是这条村子的倖存者。老人自己的身上也受了一些伤,正拖着一条腿慢慢走过来。他并没有作出任何抵抗,眼神中流露出某种看破尘世的温和色彩,平静地看向这边。
他似乎一直在用铲子为村民们挖掘坟墓。把在袭击中死去的村民们的遗体整齐排好的人,恐怕也就是他了。
老人一脸无奈地默默注视着眼前这支全是由年轻的东洋人组成的、像死者一样疲惫不堪的军队。然而,当走上前来的一弥以温和的声音向他搭话的时候,他就突然露出了彷彿见到孙子般的柔和眼神——
「……你们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看你们的样子,好像并不是这附近的人吧?」
「我们是从东洋派遣来的军队。这位老人家,请您放心吧,因为我们的国家是你们的同盟国。」
「什么?你究竟几岁了啊?」
「我今年十六岁了。」
「什么,哎呀……!十六岁啊。那不还是个孩子吗!」
然后,老人又以平静的声音把新大陆的军队来到这里烧毁了村子,还有那支军队拿着许多他们从来没见过的最新式兵器,还有烧毁这么多建筑物、把留在村里的女人、小孩和老人们全部杀掉也没有花多少时间等事实告诉了一弥,最后还补充说明了军队离开后的去向。
一弥把这些情报逐一进行了翻译,并且向长官做了报告。
军队撇下老人,又继续背对着村子开始行军了。
「啊啊,老人家。愿神一直保佑着您……」
面对孤身一人留在村里的老人,一弥以颤抖的声音轻声说道,同时向他深深地低下了头。然后,他又无可奈何地跟随着死者般的灰色军队,在积雪的道路上迈出步子。双脚已经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就连骨头也快要被冻僵了。
「——当然了,我会一直守望着你的,为了让你的灵魂得到安宁。」
背后传来了这样一声极其平静和温柔的、彷彿在关心一弥自身的回答。一弥顿时大吃一惊,连忙回头一看。然而,在一瞬间之前还独自一人站在这里、正準备继续用铲子为村民们挖坟墓的那位老人,却似乎在发出声音的同时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有纯白色的美丽雪花,静静地洒落在村民们的冰冷遗体上。
一弥无比震惊地呆站在原地上。然后,他又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慢慢地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这时候,藏在军服里面的紫色戒指的吊坠也像是感到寒冷似的颤动了起来。
——古老的诸神们,开始出现在这片历史悠久的旧大陆的各个地方。他们被来自新世界的侵略者的兵器践踏和蹂躏了神圣的土地,日夜不停地在为他们的民众挖掘坟墓。
半夜,在空袭警报响起的瞬间,艾薇儿正在伦敦郊外的阴暗小路上驾着车子往前飞驰。她慌忙把车停在路边,然后缩起了脖子。
抬头一看,只见战斗机的焦茶色机身正好在自己的头顶上缓缓飞过。
「呜呀~好、好可怕……」
艾薇儿彷彿快要哭出来似的眨了几下眼睛。
在车子的后排座位上,正放着刚刚筹备回来的物资——塞满小麦的两个麻袋,以及堆满篮子的玉米小山,另外还有多得几乎要从箱子里掉出来的绷带和消毒药等东西。
儘管吓得浑身都一下子使不出力气——
「嗯,但是,我无论如何也要回去……加油!」
虽然只是细如蚊蚋的声音,但她还是竭力让自己振作起来,重新握住了方向盘。远处不断传来可怕的轰炸声。
「今、今晚的空袭警报……应、应该不是……在我家的那边吧?」
明明周围什么人都没有,她却像是在跟谁说话似的自言自语起来,然后又重新开动了车子。
「啊哇哇!」
看到车子一下子撞到了路旁的邮箱,艾薇儿马上停了下来。然后,她先让自己恢複冷静,又做了几下深呼吸。
于是,艾薇儿的表情就开始从随时都要哭出来的女孩子容貌,逐渐转变为一个成年的可靠女性的容貌。
「好,走吧!」
她再次发动引擎开动了车子,这一次总算是稳稳地驶上了车道。虽然前进的轨道似乎不断向左右偏移,像蛇行一样扭来扭去……
回到〈冒险一家·布莱德利的家〉门前,艾薇儿就马上从车上跳了下来。
整条道路都像是用冰构成的银河似的闪烁着透明的亮光。路面反射着月光和重新亮起的路灯光亮,绽放出耀眼的光辉。
这时候,家家户户的门口都先后被打开,手提水桶的女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了。她们似乎是把被打碎的玻璃窗碎片收集起来,然后像是要发泄闷气似的使劲把碎片撒在道路上。不知不觉间,那条以玻璃碎片构成的银河又变长了不少。
每一家每一户都因为轰鸣声和爆炸音被震碎了窗玻璃,玄关的门扉被熏成黑乎乎的一片,各处道路上也敞开了许多大洞。当然,萨·布莱德利的家也一样……
「奶、奶奶——!弗兰尼!」
艾薇儿不禁大叫一声,同时蹬起她那像羚羊般纤长的双脚,朝着玄关飞奔而去。
光是从屋子外面看去,就可以看见二楼和三楼的窗玻璃已经碎掉,就连窗帘也被割裂了。走进一楼后,艾薇儿又发现墙上的灰泥也散落一地,花瓶也落在地上碎掉了,甚至连沙发也被染得一片乌黑,散发出一种难闻的气味。艾薇儿慌忙蹬着已经成为冒险家展示室的一楼地板奔了起来。她跑到位于某个角落——覆盖整面墙壁用来展示的大架子前面,站在石膏制的萨·布莱德利的头像前面,在石膏做成的纯白色的爷爷头顶上,用双手使劲按了一下。
瞬间,大架子就发出「嘎吱吱」的诡异响声向左右两边打开,就像魔法似的呈现出一条通往地下的石制阶梯。
这里本来是爷爷建造的秘密地下室,在如今的战争时期,这个房间就被剩下的女人们作为防空洞来使用——
艾薇儿一边叫喊一边沿着楼梯跑下去,却发现在地下室的暗淡灯光中,悠哉游哉地坐在带扶手的椅子上,就像平时一样做着刺绣的奶奶。她透过老花眼镜盯了艾薇儿一眼:
「怎么啦,艾薇儿。」
「你没事吧?那太好了。弗兰尼呢?喂~弗兰尼~!」
艾薇儿一边大声叫喊,一边拿着灯笼急急忙忙地在地下室里转来转去。于是,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她就发现了像一尊圣母像似的抱着一个婴儿(也不知道是谁的孩子,看样子似乎生下来还没有多久)的弗兰尼的身影。
「嘘~……我好不容易才哄着小宝宝重新睡着耶。你还真是个冒失的孩子呢,艾薇儿。」
「你竟然说我冒失!啊啊,这是隔壁家的小宝宝……」
仔细一看,在地下室的各处还坐着许多似乎从附近逃来这里的女人和小孩子,她们互相手拉着手,还闭着眼睛在那里默默祈祷。小宝宝的年轻母亲则坐在弗兰尼的旁边一动不动。
一在爆发战争之前,这个地下室最多也只是用来放一下葡萄酒瓶和做得有点过量的果酱而已。但是最近却变成了对居住在附近的人们来说最可靠最安全的防空洞。每次听到空袭警报,附近的人们都会纷纷跑进来这里,然后在萨·布莱德利石膏像的额头上敲一下打开通往地下室的楼梯。毕竟这个坚固的房间会让人感到非常安心,而且萨·布莱德利的遗孀也不愧是大冒险家的妻子,无论何时都总是表现出一副从容镇定的态度,这一点似乎也同样能给人带来安心的感觉。
艾薇儿先拜託了弗兰尼去打扫碎掉的窗玻璃等东西,然后就走出了地下室。背后还传来了弗兰尼「喂,你一定要小心点呀,艾薇儿!」这样的担心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