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九三零年夏—— 
步入迟暮的旧大陆与充斥着希望的新大陆之间横亘着一片广袤的灰色海洋。海上风平浪静,偶有几只样貌丑陋的候鸟在上空划过,有如传递凶信的使者。 
巨大的移民船颠簸着行驶在洋面上。 
这是一艘从二战中倖存下来的旧船,当初光鲜艳丽的外壁如今已变得粗糙不堪。 
一脸疲惫的船员们在破旧的甲板上忙来忙去。 
一走下嘎嘎作响的楼梯便能看到几只廋老鼠窜出来。穿着脏围裙的厨子正坐在食堂的椅子上发獃,旁边的大桶里堆满了脏盘子。 
走廊上飘蕩着晕船呕吐物的气味。船的三等舱地板上铺着草席子,兼作乘客的公共寝室。不同民族的移民在里头互相挨着呼呼大睡,有鬓角垂着捲髮的犹太男人、有满脸大鬍子的俄罗斯壮汉和肤色浅黑的亚美尼亚女人…… 
刚开始出发时,船舱内还不时能听到歌声及陌生人的交谈声,但经过十多天的海上漂泊后,这些声音都消失了。如今只能听到男人的鼾声,婴儿的哭泣声,以及女人的窃窃私语声。私语的内容凈是祈祷…… 
穷人的海上之旅实在太过艰苦,船明明是开往洋溢着希望的新大陆,可三等舱的乘客却个个脸色苍白。 
从刚才就一直没消停过婴儿哭声突然增大了。 
这一道鼾声猛地停下,接着便是一声暴喝:「……喂!快让那小鬼住嘴!」 
可婴儿还是在哭个不停。 
众人的视线集中到哭泣的婴儿身上。 
只见一个看似义大利人的年轻母亲趴在地板上,双目紧闭,额头淌着黏汗,已经无力照顾婴儿了。 
母亲旁边,有个娇小的家伙裹着一块起了毛边灰色粗麻布蜷缩成一团,看着像个孩子。紧挨着孩子的东洋青年似乎也是累到极点,正闭着眼躺着,漆黑的刘海遮住了他的前额。 
青年的眼睑忽然颤抖起来,大概是在梦中被训斥了。 
「父亲……」 
青年说着梦话。 
「我。父亲……对不起。不过,我还是选择……走自己的路……」 
青年久城一弥呢喃着缓缓睁开了眼。 
漆黑的双眼盯着眼前的暗夜。隐没在灰色中的船舱,密密麻麻的草席子和穿着各色民族服装移民映入了他模糊的视野。 
一弥吓了一跳,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这里是哪儿。 
这时,婴儿的哭声传到耳中,他这才安下心来,然后低头看着旁边裹着灰色麻布缩成一团的家伙,温柔地点了点头。 
船舱里传来一阵低语。 
「听我说……我们村子,以前……发生过屠村惨案。就是义大利北部的……科罗尼亚村。已经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 
「兇手没抓着?」 
「嗯……听说是山贼翻山穿越国境过来把人杀光了。不对……有个村民失蹤了……是一个三十多岁带着孩子回娘家的女人……记得她绰号是叫奇怪的贝兹。她也算是个美人,所以兇手就把她和孩子一起带走了吧。然后很快就杀掉了。」 
「好可怕!」 
「我经常听到父母念叨,村子平时都挺平静的,怎么就会发生这种事。」 
一弥看向声音的方向,只见两个看似工人的男子正坐在被褥后面喝酒聊天。他们的脸上也都透着倦意。 
婴儿的哭声越发大了起来。 
男人们抬起头,不耐烦地喊道: 
「真是的,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睡了!」 
「就是啊!」 
「快让那小鬼住嘴!」 
一弥旁边的灰麻布团轻轻地蠕动起来,可以窥见里面的一缕银髮如夜空中的流星群般璀璨,在灯光下反射出若有若无的金芒。男人们都吃惊地凝视着麻布下的东西。 
是猫吗?不,那东西虽然娇小,可眼神却远比猫狰狞……用野兽来比喻的话,应该是豹或狼……那双闪烁着绿芒的眼睛在麻布下一眨一眨,令人毛骨悚然。它似乎正看向哭声的方向。 
母亲的身体动了动。 
「谁来把这孩子……这孩子……」 
男人们一脸不耐地对视一眼。 
「喂喂,你想叫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养育孩子?谁有那个閑工夫啊!」 
「大家活得都不容易!还不知道在新天地等待着我们的是什么生活呢!」 
「谁,谁来……」 
这时,灰色麻布下伸出一双小而浑圆、却又出奇苍白的手,伸向那位年轻的母亲。 
母亲大概意识已经模糊了,并未对那双阴森森的手感到恐惧。 
「你是……上帝吗……?」 
「不!」 
裹在麻布下人似乎颇感意外,连忙否定。 
那声音异常嘶哑阴沉,听起来就像一个百岁老人,把男人们吓了一跳。分不出男女老幼和国籍的神秘声音继续说道: 
「……我应该可以说……是恰恰与之相反。」 
「不论你是谁都没关係……」 
「嗯?」 
「这孩子的父亲正等着我们到达……只要到了新大陆……他就能有父亲……还有家……他的新生活就近在眼前了……所以,求你了……」 
年轻的母亲轻声叨念完后,便筋疲力尽地闭上眼了。 
麻布下那不知男女老幼,是人是兽的可怕生物还在继续观察眼前的母子。它身上既感觉不到温情,也感觉不到犹豫,没有一丝一毫的人味,彷彿接下来就会把虚弱至极的母亲和嚎啕大哭的婴儿当作食物吞下…… 
圆滚滚的苍白小手停在了半空中。 
船舱内的人也都沉默了下来,纷纷闭上眼,或躺下,或坐着,或互相背靠背。四周悄然无声,每个人都累极了,一动也不想动,景象有如描绘末世的中世纪油画。 
移民船剧烈摇晃起来,浪似乎变高了。 
破败、阴暗而又沉重的船破开灰色的海浪,看着既像旧世界鬼故事里登场的巨大棺材船,又像中世纪传说中流放罪人的愚人船。 
船不停歇地驶向新大陆。 
逃出旧世界的移民们已退无可退,只能一路乘风破浪。 
黑夜遮蔽了天空,淹没了破船,染黑了海水。 
——时值二战刚结束的夏天。 
东洋小岛国的少年久城一弥,在旧大陆的苏瓦尔王国留学时,在隐藏于深山的学院的图书馆塔上邂逅了美丽而神秘的少女维多利加。维多利加拥有优秀的头脑,是传说中的灰狼的后裔。然而,不久之后世界大战爆发,维多利加被身为苏瓦尔王国灵异部首脑的父亲监禁起来,喂服药物,当作改写世界战局的「灵异兵器」使用。一弥则被强制遣送回国,并参军出征。维多利加在母狼柯蒂莉亚的帮助下成功越狱,逃出父亲的魔掌,后为与一弥再会而远渡重洋…… 
在漫长的暴风雨过去后,两人都好不容易活了下来,却又再度卷进命运的齿轮之中,被迫流亡新大陆。 
移民船跨越两片大陆间广袤的海洋,运送着乘客一路向西。 
不知过去多久,亮似探照灯的光芒从圆形的天窗射入船舱,朝阳的光辉再度降临。倒卧在船舱内的移民纷纷睁开眼,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船的速度缓缓下降,引擎如怪物般发出咆哮。 
有用母语大喊了一声,紧接着,各种语言的叫声便此起彼伏。 
「到了啊!」 
「到了!」 
「终于到了!」 
还在睡觉的人也一个个地抬起头,站起来。一弥同样被惊醒,眨了眨眼,轻轻摇了摇旁边盖着灰麻布的神秘人。 
接着,一把如老女人般嘶哑的声音不悦地说道: 
「……什么事啊?」 
「我们到新大陆了!」 
「……唔,是吗?」 
这个娇小的家伙也披着麻布慢慢站了起来。 
移民们鱼贯跑上楼梯,一弥两人也跟着走向甲板。四周的脚步声吵杂一片,移民或是踩到别人的脚,或是被撞到墙上,或是相互撞到脑袋,但谁都没空去计较,全都一个劲地往甲板跑。 
移民走出船舱后,都忍不住深呼吸一口清晨沁人心扉的新鲜空气。甲板上站满旧大陆的各国移民,热闹得像在开庆典。他们按各自的风俗,用自己的语言或载歌载舞,或畅谈,或欢笑。 
「快看!」 
「自由女神像!」 
移民一个接一个地手指前方。 
一弥两人也手牵着手,眯起眼抬头仰望。细长的碧绿双眸与漆黑的大眼睛盯着同一个目标。 
海水也已经变成了蓝色。 
在朝阳照耀下,自由女神像高举的手彷彿举着一团火。头戴王冠、年轻果敢女性丰胸翘臀,小腹紧緻,捲曲的毛髮柔滑地垂在身后。她就是展望未来的新大陆守门人。 
雕刻在女神像底座上的诗歌堪称是当今世上最有名的诗句。移民们大都对这首诗耳熟能详。不论识字与否,懂不懂英语,在这一路上,大家心里都在一个劲地默念那段诗歌。 
有人大声地唱了起来。 
甲板上瞬间响起由英语、法语、德语、意地绪语、义大利语、希腊语等各种语言组成的大合唱。 
「扼守你们旷古虚华的土地与功勛吧! 
那劳瘁贫贱的流民 
那嚮往自由呼吸,又被无情抛弃 
那拥挤于彼岸悲惨哀吟 
那骤雨暴风中翻覆的惊魂 
全都交给我! 
我高举灯盏伫立青门!」 
(注:自由女神像底座的铭文出自女诗人艾玛•拉撒路的《新巨人》,最后一句英文原文为:I lift my lamp beside the golden door,书中樱庭大妈用的日文版最后的golden door写的却是青い门,后文对移民局大门的形容也是青い门,故此处译为青门) 
清爽的凉风吹拂而过。 
唱完诗歌的人们一个个潸然泪下……第二次暴风雨结束了,我们就是所谓的诸神黄昏的倖存者……我们是被新的众神选中的子民。或许在数个月前,有的人还是彼此敌对,有的人是结盟伙伴,有的人曾是举枪参战的敌国士兵。但如今战争已经结束,敌人盟友都已不复存在。暴风雨将永远离去。啊,一切都终于结束了……所以,大家在新世界相亲相爱,共同欢笑,亲吻对方的脸颊吧…… 
(……真的吗?) 
(……暴风雨结束了?) 
(……我们不会再分开了吗?) 
甲板上的狂欢仍在继续,鬼故事里的棺材船、中世纪传说中的监狱船缓缓驶进新世界——车水马龙、货物堆积如山的清晨港口。 
大件货物被从船舱中抬出,移民们争先恐后地想要下船,他们都希望儘早踏足新大陆。 
在这其中,有个人一动也没动。那是一个抱着婴儿的年轻女子…… 
披着灰麻布的娇小神秘人看到这一幕,不由得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俯视着那对母子。一弥走到她身边,单膝跪下抱起那位母亲。 
消瘦的母亲睁着眼咽气了。她苍白的脸上刻着死神之镰的刀痕,四肢上的皮肤都染上了死亡的灰色。 
婴儿睁开眼,猛地大声嚎哭起来。 
一弥伸出手,轻轻抚上死者的双眼,让其合眼。然后低声祈祷几句便站了起来。然而,披着麻布的家伙还是一动不动。她盯着母亲的脸看了半晌,才从起毛边的粗麻布下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摸向婴儿温热的脸颊。手甫一接触婴儿的皮肤,她就像被烫到一样抖了一下。 
一弥小声说道: 
「走吧……我们走。喂,走啦!」 
一弥话到最后都变成教育小孩子的语气了,可对方还是不为所动。他只好深吸一口气,大声地喊出对方的名字: 
「——维多利加•德•布洛瓦!」 
于是,一道如孩子般颤抖着的嘶哑声音回答说: 
「久城,可是,可是……」 
「这个人已经死了!她已经去天国了!」 
「可是在黎明之前……她还活着的啊……我们难得有缘挨在一起共历旅途……可在她病倒时,我却没能帮到她……」 
「维多利加……」 
「……久城,你怎么了?」 
维多利加语气异常不安地轻声问道。 
一弥有点不知所措地低头看着维多利加。 
四周满是脚步声和尘埃,人们争先恐后地赶往外面的世界。两人被充满朝气的喧嚣声包围着。从天窗射入的夏日朝阳把尘埃照得一闪一闪。 
麻布下的声音开始带着一丝不悦。 
「你好像变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