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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年前的往事导致了今日的犯罪!」
随着维多利加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一扇通往遥远过去的虚幻「青门」浮现在了大厅的众宾客眼前。劲风呼啸,餐具与食物被吹落一地,宾客们的西装、晚礼裙下摆和头髮都被吹得猎猎作响。
吱——————!
一声不详的尖响奏起,虚幻的大门缓缓打开。
同时还传来拉戈迪娅充满自信而有飘渺低声私语:「既然如此,就由老身来讲讲吧。其实那就是我常挂在嘴边的家族历史……我鼓起勇气,只身前来新大陆时的故事……」
金门缓缓打开……
门的后方是一片蔚蓝宽广的海洋,涛声阵阵,白沫飞扬,白色的候鸟翱翔其上。这是遥远过去的大海,苍茫冷漠地横亘于孤高的旧大陆与未开发的新大陆之间……
一片灰色的树叶……不,一艘船身布满裂纹的旧船在怒涛中上下颠簸,如疲惫的老者般缓步前行。
——一八六五年,夏天的大西洋……
海上风平浪静,艳阳高照,一艘古旧的移民船随波摇曳。
穷酸的船身上耸立着破旧的桅杆,倦容满面的船员们在起毛刺的甲板上奔波忙碌。倦色比船员更重的乘客拖着发硬的双腿在甲板上走动。他们戴着毛线帽,穿着綉有原色刺绣的外套,全都是色彩丰富的民族服饰。贫困的海上旅途把每个人都折磨得面无血色,再没半点閑心眺望碧海蓝天。
甲板也如同人们的脸色,看起来灰濛濛的。
黄昏临近,天空染上一片橙色。
银色的候鸟划破天际,越飞越近,与船插肩而过后,又倏然远去。
久远夏日的大海在夕阳照耀下泛着粼粼波光,景象宛如黎明之时。
一切都源于遗忘在遥远梦中的往事。
沿着粗糙的楼梯走下船舱,光线变得昏暗,四周充斥着汗水、污垢、呕吐物的气味,还有瘦老鼠冷不丁地窜上楼梯。如洞穴版的船舱内时不时传来痛苦的呻吟与怒骂。除此之外,船舱都静得彷彿鬼蜮,完全想像不出里头挤满了人。
这就是穷人乘坐的移民船!
船上载的都是从绝望的生活中爬出,挣扎求存的劳苦百姓。
船舱下方,有个婴儿耐受不住,大声地哭了起来。
破旧的木製舱门嘎吱嘎吱地左右晃动。
「没错,这就是我曾乘坐的贫民移民船,真是怀念啊……」
拉戈迪娅的声音越发飘渺,渐不可闻。
「我年纪轻轻就踏上了移民之路……对,那时候我才十五岁……」
过去的一扇木门彷彿早有预谋般,在昏暗中晃动着缓缓开来,似要择人而噬……
「多美好的一封信啊。我相信我的恋人一定会成为世上最温柔的丈夫……!」
一名黑髮少女靠在粗糙的草垫子上,拭着额上的汗,高兴地说道。
她正用义大利语和某人谈得兴起,年龄虽然只有十四五岁,但却张口闭口恋人、丈夫的。她长着一双大而水灵的黑眼睛,小而圆的鼻子,可爱的脸蛋上仍残留着几分天真的稚气。
少女双手紧握着一封英文信,可以看到旁边打开的手提箱里放着一条漂亮的白色蕾丝连衣裙。裙子质地与她现在穿的粗布麻衣截然不同。
接着,少女举起半枚劈开成两半的金色硬币。
「我们约好,见到他之后,就拿出这个来相认!」
「……嗯嗯,听起来真的很不错……」
旁边的女人小声附和道。这女人怀里抱着个婴儿,应该是位母亲。她看起来对少女的话并没多大兴趣。
女人眼圈深陷,嘴唇也是乾巴巴的,一看就知道疲惫得不行,她怀中的婴儿还在不停地哭。
几个醉醺醺的爱尔兰男人神色不善地瞪了过来。
「哭什么哭,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睡了!」
「就是!」
「赶紧让那小鬼住口!」
「到了纽约之后我就换上这条连衣裙去找他!我们会一起去南方生活。然后呢……」
少女一点也不在意男人们的怒骂,继续说下去。女人则缩起脖子,哄着孩子附和说:「两个人都移民太厉害了……」
这时,一个男人从另一边走来,粗暴地推了推女人的肩膀,用英语轻声说了句。女人点了点头,很抱歉地说:「拉戈迪娅小姐!能请你帮忙照看下孩子吗?」
「啊,当然没问题!贝兹太太。」
可爱的少女——拉戈迪娅笑眯眯地点头答应了。
「我会好好看着他的,请放心。不过,你还真是认识不少人呢?好厉害。」
女人听到拉戈迪娅天真无邪的回答,不禁讽刺地一笑。随后,她便被那个男人拉着慢吞吞地走出了船舱。
拉戈迪娅一把婴儿抱到怀里,婴儿便住嘴不哭了。婴儿是个男孩,额头上有一颗很大的星形痣。拉戈迪娅盯着那张睡得香甜的小脸,咯咯地笑了起来。她轻声唱起摇篮曲,尽职尽责地照顾起孩子,嘴角微笑也逐渐变得柔和。突然,她抬头看了眼手提箱里的连衣裙,脸上泛起既幸福又担忧的神色。
这时,有个男人粗暴地拍了拍拉戈迪娅的肩膀。拉戈迪娅吓得猛地抬起头来。
「你用不着帮那种女人看孩子!」
「……」
「和那种不检点的人来往,你也会变得不三不四的!你要是我女儿,我肯定打到你哭,让你再也不敢跟那种女人说话。」
「……」
拉戈迪娅愣愣地看着男人的脸。男人放弃似地耸了耸肩,嘀咕了句:「随你便吧。真是人好没药治。」
男人走后,拉戈迪娅继续逗哄婴儿。婴儿也不认生地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女人步履蹒跚地走了回来。
拉戈迪娅想把婴儿还给女人,女人大概是累了,装作没看见,转过身倒头就睡。拉戈迪娅犹豫一阵后,重新抱好婴儿,轻声祈祷了一会,便闭上眼睡着了。
沉重的夜幕缓缓落下,船舱内越发昏暗。
睡着的疲惫旅人和抱着婴儿的拉戈迪娅都渐渐消去,彷彿融入到过去的黑暗中……
船不倦地前行。
从旧世界逃出来的人们已经没有退路,只能一路向前。这是一艘载着死者的棺材船,不,是将罪人流放到海上的监狱船……
漆黑的夜遮蔽了天空,吞噬了旧船,染尽了大海。
不知过去多少时日。
朝阳从圆形舷窗悄然射入,如聚光灯般在船舱内打出一个圆形大光斑,拉戈迪娅就躺在光斑的中心,像个孩子似的睡得香沉。她神情天真,侧脸上的胎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倒卧在周围的移民一个接一个地醒来,踉踉跄跄地站起。
大家都感觉到船速降下来了。
发动机怪物似地发出咆哮。
船上霎时间响起各种语言的惊呼。
「到了啊!」「到了!」「终于到了!」
移民们争前恐后地冲上楼梯。
拉戈迪娅也被吵醒,满脸红光高兴不已。
「终于到了!我的新世界!」
甲板上传来各种语言混合的大合唱。唱的是新大陆最有名的诗句……
「扼守你们旷古虚华的土地与功勛吧!
那劳瘁贫贱的流民
那嚮往自由呼吸,又被无情抛弃
那拥挤于彼岸悲惨哀吟
那骤雨暴风中翻覆的惊魂
全都交给我!」
拉戈迪娅脸上闪烁起希望的光芒,也小声地跟着唱了起来
「我高举灯盏伫立青门!」
随后,她环视了一下周围。
「对了,赶紧趁船舱里没人……」。
她慌忙拿出手提箱中白色连衣裙换上。白色的裙子和黑色的秀髮、瞳孔相映成辉。
「贝兹太太看,很合适吧,快看……」
拉戈迪娅视线落到睡在旁边的母子身上,兴奋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焦急地摇动那个女人。
「怎,怎么会这样!」
女人双目紧闭,四肢僵硬,肤色灰败,早已疲劳过度咽气了。
拉戈迪娅惊慌地大喊:「太可怜了!我们难得有缘一起共历旅途……刚还在互相诉说梦想,说好一起踏上新大陆……然而,你怎么就先走了!回答我……贝兹太太?」
拉戈迪娅说完,将信和银币放入手提箱,啪地关上箱子,留恋地回头看了眼母子俩,就要走出船舱。
这时,贝兹怀中的婴儿哭了起来。拉戈迪娅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摇摇头丢下一句「对不起,可爱的宝宝。我……可是……」,便逃也似地冲出了船舱。
她来到甲板上,只见自由女神像就屹立在苍茫的蓝天下。
「哇!」
她兴奋地抬头仰望,眼里只剩前方那尊巨大的铜像。
「新大陆的女人……新的世界……」
拉戈迪娅拖着手提箱走下船,最后回眸看了眼移民船,神色悲伤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念了声「可怜的母子……!」,便扭头快步往前走去。
爱丽丝岛移民局青色的大门敞开,那是天空的颜色、大海的颜色、宇宙的颜色、未来的颜色。拉戈迪娅缓步消失在了通往未来的门中……
拉戈迪娅像家畜似地在移民局里排了半天的对,几经辛苦总算拿到了移民许可证,乘坐渡轮前往纽约港,最后在高楼林立的大都市曼哈顿岛登陆。
港口上挤满了前来迎接的人。移民们身上都穿着五彩的民族服装,岸上的纽约人却恰恰相反,身上都穿着整洁的西装,头戴高山帽,拿着手杖。移民们看到这幕,都有些畏惧地一起闭上了嘴。
拉戈迪娅也战战兢兢地迈开步子。
「啊……」
她看到有个年轻男人正举着一块英文牌子。男人一身新大陆年轻人的典型打扮,似乎正在等人。
男人的斜前方正是港口的中心位置,然而那里却突兀地躺着一块灰色大石,酝酿出一种旷野孤石的氛围,与周围格格不入。
拉戈迪娅看到牌子后,立马朝男人奔去。路上,她差点被石头绊倒,赶紧绕开避过。男人也注意到跑过来的少女,高兴地大喊:
「是我送的连衣裙!太合身了!拉戈迪娅你真是女大十八变啊!」
「我一眼就认出你了!」
两人眉目传情,一起拿出半边硬币合在一起。龙纹硬币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如希望之星般璀璨——这便是幸运的伊始,拉戈迪娅梦想中的未来终于开始了……
就在这时,有人打扰了他们的幸福团聚。
男人旁边的灰色石头蠢蠢蠕动起来。这块看起来像石头的东西似乎是披着灰布的维多利加•德•布洛瓦的幻影。她那头银光闪闪的秀髮随风舞动,彷彿黑夜中的流星群。
她从两人身后悄然靠近,伸出手拍了拍过去的拉戈迪娅的肩膀。
精緻的脸蛋从灰布下探出,双眸犹如远古深湖般闪烁着碧绿的幽光,美得让人恐惧。
维多利加缓缓张开两瓣湿润的樱唇,说道:「错了!我早已看透你了。」
十五岁的拉戈迪娅正一脸幸福地伸出手,与男人一起将硬币合起来,这时被维多利加突然一拍,吓得猛然回头,反问了声:「嗯?」
「嗯?」
在天启最上层的大厅——
宾客们脸色铁青地聚在一起,六十五年后的拉戈迪娅悠然地含着金色的烟斗,凝视着维多利加。她昂首挺胸,神色从容,只有目光冷如寒冰。
「哪里不对了,小姐?」
她眯起眼问道。
宾客们这才猛然回过神来,茫然失措地与身边的人相互对视。
埃米格雷市长夫妇和族人、律师军团、以及警察署长在拉戈迪娅身旁围成一圈。
裹着灰布的维多利加•德•布洛瓦就孤零零地站在离他们不远处。
刚还站在两人之间发獃的本维凡此时也一脸不解地问道:「怎么不对了,奇蹟少女?」
「——错了!她刚才那番话都是捏造的!」
维多利加低着头,执拗地轻声重複了一遍。她脸色苍白,双腿抖个不停,似乎随时都可能倒下。拉戈迪娅见状,彷彿看到什么神奇生物似地,瞬间来了兴緻。
本维凡愣愣地继续质问说:「可是,奶奶刚才讲述的回忆,我们家的人都听几十年了,已然成了我们的家族历史。有哪里不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