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再来!)
(决一次胜负!)
——时间回到一八五六年夏天的大西洋。
残破的移民船漂浮在风平浪静的洋面上,随波摇曳,缓缓前行。
维多利加的声音在飘渺中响起。
「这次……换我来讲述吧,六十五年前的事,布鲁坎蒂家真实的家庭历史……」
远处还传来拉戈迪娅从容的笑声……
船上的桅杆破旧骯髒,甲板也坑坑洼洼,到处都起了毛刺。
筋疲力尽的旅客拖着双腿在甲板上蹒跚而行。他们大都戴着毛织帽子,穿着綉有原色刺绣的外套,衣物五彩缤纷,颇富民族特色。长途奔波磨光了他们眺望碧海蓝天的閑情,每个人都脸色苍白,神情獃滞。
就连甲板看起来都是灰败一片,一如旅客的神色。
黄昏临近,天空一片赤橙。
一条大鱼银鳞反射着阳光在海里划过,宛如要将大海一分为二。它来到船边时,突然下潜消失于碧波之间。
几只瘦老鼠在通往船舱的脏楼梯上上蹿下跳。
如地穴般的船舱内传来怒骂、呻吟,以及婴儿的啼哭声。
楼梯尽头是一扇旧木门。木门吱嘎吱嘎地缓缓打开。过去的大门再度蠢蠢张开大嘴,择人而噬。同刚才一样,门后再次响起过去的声音……
「很美好的信对吧。我知道,的恋人肯定会成为世上最温柔的丈夫……!」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高兴地说道。她靠在粗糙的草垫子上,喜滋滋地擦着额上的汗。
与刚才一样的船舱内景又一次浮现在众人眼前。只是少女身旁多了块突兀的灰色大石。船舱内有块大石头自是很诡异,但旅客却仿若浑然不觉。
少女双手紧捏着信,喜不自胜地看着手提箱里的白色连衣裙。她继续对旁边抱着婴儿的女人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额上有颗星形痣的男婴还在不住地啼哭。
喝得烂醉的爱尔兰男人齐齐瞪过来。
「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睡了!」
「就是!」
「快让那小鬼闭嘴!」
抱着孩子的女人神色僵硬,怯生生地缩成一团。但少女却浑不在意,仍自顾自说。
「等到了纽约,我就穿上这条连衣裙……」
就在女人想让婴儿住嘴时,时间突然静止。
拉戈迪娅身旁的灰色石头忽然蠕动起来。仔细一瞧,原来那并非石头,而是披着灰布的维多利加。
维多利加那张美得让人恐惧的脸猛地从灰布下探了出来。
她躲在灰布下盘着手,沉思了起来。
(可是,那家伙……那个又笨又平庸的矮子随从大概……已经快爬到顶层了吧……唔……)
最后,她生硬地摇了摇头,然后环视了船舱一眼,观察里头的样子。
(不过……混沌的碎片……好像已经收集齐了……)
绿色的双眸中闪过一丝妖异的光芒。
(没错。原来这少女是……拉戈迪娅……是不懂英语的。)
维多利加眯起眼,扫视着船舱内部,嘀咕了一声「可恶」。随后,她退后一步,蜷缩成一团,再度化身为没人留意的石头。
船舱内的时间重新开始流动。
女人被一个男人带着慢吞吞地走出了船舱,留下少女与额头带星形痣的男婴。少女正唱着摇篮曲哄婴儿睡觉,另一个男人走了过来粗暴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用不着帮那种女人看孩子!和那种不检点的人来往,你也会变得不三不四的!你要是我女儿,我肯定打到你哭,让你再也不敢跟那种女人说话。」
少女莫名地被训了一顿,愣愣地抬头看着男人,说不出话来。
——维多利加再次探出头来,悄悄地走到少女身边。
时间再度停止。
(久城,真是的……既然你快要靠近这危险区域……那我只好……)
维多利加叹了口气,上下打量起少女。
「……开始拼凑混沌的碎片吧。」
她低沉沙哑的声音轻轻响起。
「……唔,这一幕,拉戈迪娅听不懂男人说的什么吧。因为男人说的是英语。她之所以老跟抱婴儿的女人说话是因为只有那女人会说义大利语。」
维多利加说罢,又悄然退下,蜷缩成石头。时间再次流动,船舱内的人缓缓活动,交头接耳地聊了起来。
不久,女人步履蹒跚地走了回来,背对着少女倒头就睡。少女抱着婴儿,闭上眼合十祈祷。
船舱渐渐暗了下来。
夜幕降临,乘客们在疲惫中沉沉睡去。
过去的黑暗笼罩着破旧骯髒的船舱,只有来自未来的维多利加悄然站起,眯起眼缓缓地环视四周。从舷窗射入的月光如聚光灯般冰冷地照亮了娇小的维多利加。
时间渐渐冻结。
维多利加眯起如宝石般闪亮的碧绿双眸,张开纤细苍白的双臂。
「混沌的碎片,昭示过去罪孽的所在吧……」
船舱内横七竖八地躺满了移民,他们穿着各色各样的民族服装,容貌、肤色也各不相同。这样的一群人正是如今新大陆居民们的祖先。
「——现在是拼凑碎片的时间!」
维多利加用沙哑如老妇的声音高声宣言道。
月光闪烁着移动起来,有选择地照亮了部分移民。近九成移民都被月光包围,没被照到的人依旧沉睡在黑暗的深处。
维多利加张开双臂,缓缓扫视,悄然无声地在移民间来回走动,同时用沙哑的声音威严地宣告说:「……过去船舱里的乘客都是在六十五年前的今天抵达新大陆的移民。他们是伟大的初代新大陆移民。正是这群默默无名的年轻人创造了新世界的繁荣——」
维多利加俯视着众多被月光照亮的乘客,轻声说道:
「而六十五年后的今日,他们当中还有些人仍活在世上,也有些人在抵达新大陆不久便与世长辞。有些人来到新大陆后奋斗,生存,留下子嗣,最后老死。如今被月光笼罩的人都已逝去。而沉睡在黑暗的人如今仍活在世上,想再多看几眼新世界的未来、子孙们的未来。」
死者们的身体在月光包围下渐渐乾枯。他们眼窝下陷,皮肤也变得乾巴巴,可以看到衣服下的手脚也都……他们的形象正像慕中长眠的死者靠拢。只有极少数身处黑暗的人身体只是徐徐老去,化作老人的形象。
维多利加站在船舱正中,拚命地踮起脚,振臂高呼:
「——智慧之泉,让真相现形吧!」
她俯视着躺在自己脚下的娇小少女和她怀中的婴儿,以及背向少女的婴儿母亲,轻轻呻吟一声。
躺着的三人中的一人肩膀夸张地抖动起来。
「找到骗子了。」
那人的肩膀仍抖个不停。
这时,船外响起一阵雷鸣。
一道刺目的闪光透过舷窗射入船舱,犹如死神的镰刀。
维多利加眯着眼盯着脚下的三人。
首先是眼前的少女,娇小的身体被蓝色的光芒——死亡世界的光芒笼罩着。
她的俏脸在蓝光照射下眼窝深陷,皮肤变得乾巴巴,嘴无力地张开,抱着婴儿的双手也染上了黑色,变得如同乾枯的木枝。维多利加睁开碧绿的双眼,说道:
「拉戈迪娅……真正的拉戈迪娅……在六十五年后的现在已是一具枯骨!」
伴随着维多利加的声音响起,少女——真正的拉戈迪娅的尸体左颊上留下了一道血痕——鲜红的泪痕。这是来自命运的致命一击……!
「就是说,六十五年后站在我们跟前的这个老女人,自称拉戈迪娅的家伙并非那个单身乘船前往新大陆的少女。」
啪地一声轻响,少女抱着婴儿的双臂缓缓滑落到地板上。她的双掌同样渗出了鲜红的血。
「而婴儿也……」
额上有颗星形痣的男婴也全身被蓝光包围,加入到死者的行列。他襁褓上綉着「托托」二字,胸口洞开,留下一道枪痕,血流如注。随后,脸和手也都变干,化作茶色。
维多利加碧绿的双眼眨了几下,看向背对着两人睡着……不,只是装作睡着的女人。
筋疲力尽的女人身上没有光,这表示六十五年后的今天她仍活着。
维多利加冷冷地眯起眼。
「这女人记得是叫贝兹吧。这个带着孩子的女人筋疲力尽地睡在憧憬着未来的少女——真正的拉戈迪娅身旁。贝兹年龄大概三十到三十五岁左右……贝兹,你已经被识破了。你的真实身份正是……」
女人没有丝毫动作,但后背却在微微抖动,彷彿是听到了维多利加的声音。
死掉的婴儿伸出乾巴巴的手摸向女人的后背,但他怎么也够不到母亲,手只能听在半空如枯枝般不住地颤抖。女人被发现后异状,有点慌张地缓缓起身,弯着腰逃也似地悄悄离开船舱。娇小的女人逐渐变成六十五年后的模样,从身后可以看到她的一头黑髮渐渐长长,变成银白色,拖到地上,手臂也布满皱纹。
维多利加一步步地追在她身后,低声说道:
「智慧之泉告诉我——」
「你……拉戈迪娅旁边那个带小孩的女人……就是现在自称拉戈迪娅的老女人!」
女人停下脚步,维多利加继续说下去。
「你盗取了别人的身份,移民之后一直假装成拉戈迪娅度过漫长的人生,直至现在你仍以拉戈迪娅的身份站在我们面前……还说是什么劳动女性中的怪物……!」
女人听到这番话,缓缓转过身。
月光淡淡地洒在她的脸上——起皱的脸颊、薄嘴唇、优雅却又令人不快的笑容,正是大家所熟知的那张脸。
老女人张开嘴,发出曾在大厅内响起过的优雅笑声。
旁边真正的拉戈迪娅还在流着血。婴儿胸口依旧洞开,朝逃向未来的母亲伸出乾巴巴的手。
维多利加张开双臂瞪着那个女人。女人笑了一阵便闭上嘴,猛地瞪大眼,甚是愉悦地用令人不快的声音念出那句口头禅。
「人生就是掷硬币……!幸运……是赢来的……你要来赌一把吗?」
女人说罢,再次露出优雅的微笑。
船外又是一阵剧烈的电闪雷鸣。
闪电如镰刀挥动般一闪而过,船舱突然变得一片漆黑……船在汹涌的波涛间上下颠簸。
2
昏暗的紧急逃生楼梯——
库德格拉斯边往上爬边继续讲述自己的故事。
「那时候,我奶奶只有十五岁,孤身一人从义大利移民到新大陆。她是个很活泼开朗的女孩子。」
一弥若有所察地开口问道:「那库德格拉斯的奶奶也是十五岁就乘船渡海了吗?情况跟本维凡的奶奶……拉戈迪娅夫人一样啊。」
「唔,嗯……」
库德格拉斯含糊地点了点头,托罗路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的侧脸。
「可是,当时船舱内发生了一件很恐怖的事……奶奶认识了一个『邪恶的女人』,她说那女人看起来像个好人,所以她很相信那个女人,和那女人无所不谈。最后却被那个女人骗了……奶奶不忍抛弃还在襁褓之中的父亲托托,抱着父亲身无分文地下了船。船进港时,奶奶就抱着婴儿獃獃地站在甲板上仰望自由女神像,她说自己永远也忘不了那尊宏伟的神像。她经常会流着泪回忆起当时吟唱的诗句『我高举灯盏伫立青门!』」
「啊……」
「这就是我家族历史的第一页,记载着一个十五岁可怜少女的故事……俗话说家族历史的第一页最重要,因为家族历史对家族成员来说就像圣经一样。每个移民都希望自己的祖先是个勇敢优秀的年轻人……」
「啊,这句俗话经常听说。所以我们初代移民得好好努力。」
托罗路感慨地说道,库德格拉斯赞同地点了点头。
「……然而,我奶奶却在无亲无靠的大都会里辛苦工作了一辈子,这段悲哀的家族历史一直持续到现在。」
「咦,你奶奶的际遇和拉戈迪娅夫人大相径庭啊?在新大陆没个认识的人还真不容易。反观拉戈迪娅,至少还有个未婚夫……?」
梅娅莉也插嘴进来,库德格拉斯轻轻念了声「奶奶」,像个孩子似地用手背胡乱地擦了擦眼睛。
「……奶奶一个女人还要照顾孩子,根本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工作!她只好去干些不光彩的活,一手把与她毫无血缘关係的父亲带大。多亏了奶奶,父亲才能壮硕成长……父亲从小就将奶奶的辛劳看在眼里……就像梅娅莉你那样,父亲立志要过上安稳的生活。他勤勤恳恳地打工存钱,最后在曼哈顿开了家小杂货铺。然而,母亲还是嫌他穷离家出走了。之后只剩奶奶、父亲和年幼的我三人相依为命……后来父亲死在强盗手下,奶奶也病死了。」
库德格拉斯说着,突然沉默下来,脸上蒙上一层阴影,眼下的泪痣泛着红黑的光芒。他缓缓挪动着肌肉盘根错节的身躯,默默地一步步往上走。
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下。
「啊,对了。凛凛,我刚才给你看过吧。」
一弥不明所以地看过去,只见库德格拉斯嘴角泛起得意的微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副黑色的骷髅面具。他之前在展示本维凡的画,解说奇蹟少女的故事时也露出过类似的得意表情。
他带上面具,取出一件黑色披风披上。大概由于体格壮硕,他此时看起来像极了漫画中的恶党首领,彷彿是从漫画里跳出来的。
一弥神色茫然,托罗路和梅娅莉则是惊叹连连。
「哇,好合身……」
「喂,这也太像了吧,库德格拉斯……感觉好可怕!整个人都变了。」
「知道你手工好了,快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