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附近啊,不论何时来都空蕩蕩的,实在是有够可悲。」
远峰秋一从车窗往外看,强忍着呵欠。
窗外只有整片的黑暗。那片浓度不时改变的阴暗看起来有点摇晃,海应该就在附近。由远峰部下所开的车,沿着这条路已经足足开了三十分钟,中途却没看到半盏路灯。路边既没商店也没住家,就连红绿灯都没有。半夜一点钟。不但没有行人,就连对向车辆都没见到半辆,在黑暗中前进的,就只有远峰这辆白色的车子。
「似乎长久以来都没变。」
坐在车子后座,远峰旁边的中年女医生这么回答。她合拢的膝盖上面铺着大开本的道路地图,翻开的页面是虹原市的隔壁小镇。这个镇又小又荒凉,跟虹原不相上下,唯一值得自豪之处就是面海。在沿着左手边可以看到海平面的道路上,车子笔直往南方开去。在地图中正好进入狭长的海角。
「没有人来就不会繁荣,不繁荣交通就不方便,然后还是没有人来,就是这样子的循环。」
女医生看着地图说道。海角周遭距离私铁电车车站很远,也不在巴士路线的範围内。
「要是想泡海水浴或钓鱼,海角对岸有一大堆导览书报导的地点。就算有想挖宝的观光客不小心绕到这里,在抵达海角尾端之前就会倒转回头。这点计程车司机也知道,加上路况又差,很少会绕到这边来……啊,就是这边。到了。」
有一堵墙蓦然在前方出现,车子在前面停了下来。高度大约三、四公尺的黑色墙壁,像要阻断去路似地,长长地向左右两端延伸。远峰下了车。熄了引擎的部下和女医生也陆续下车。各自吐出的气息,在黑暗中染成白色再缓缓散去。车外的寒冷空气,夹杂着轰然的风声与海浪声。
远峰将两手插在西装口袋,抬起头来。仰望着墙壁,视线再往上方挪移。墙壁另一边是白色圆筒状的高耸建筑物。
站在远峰身旁的部下打开手电筒。在微弱的灯光照耀下,墙壁有某一部份模糊地在眼前浮现。墙上有扇宽度足以让人通过的大门。铁门的正面挂着一面牌子,上面简单写着「前方为私人土地,禁止进入」的文字。所有权者自然是光流脉统括管理本局。位在前方的这幢建筑,就是本家相关人士称之为「灯塔」的特殊设施。
「可以开始了吧?」
远峰这么一说,部下就花了一会时间把门锁打开。一行人穿过大门,朝着白色建筑物方向开始移动。
「对了。」
远峰迴过头,对女医生这么问道:
「正在住院的矫正术者状况如何?」
「您指的是一条丰花?」
女医生将单手提着的手提箱换手,然后回答:
「今早有哭声从病房传来,不过看来已经大致稳定。晚餐也吃光了,据说在熄灯之前就已经入睡。」
「那就好。」
灯塔入口有一名身兼看守与管理工作的术者,不过术者正悠閑地靠着墙壁打瞌睡。虽然是特殊设施,不过夜里几乎不会有人来访。不论白天还是黑夜,收容者都不可能从内部来到外头。从包围着这一带的墙壁到建筑物,唯一用来提防他人闯入的就是门上的锁,并没有设下结界术。万一有外人闯入,灯塔内部也没有任何值钱的物件。至于成套的设备,对不相干的人而言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远峰一行人默默从打瞌睡的术者身边穿过,来到建筑物里。外观虽然是座名副其实的灯塔,从入口处往前却只看到一条古老单调的走廊,内部可说是没什么特色。一行人就由远峰的部下带头,朝楼梯方向走去。路上经过一扇门,门上挂着写有处理室字眼的牌子。在这地方所谓的处理,是指对术者能力与记忆进行封印、删除。这是灯塔这个特殊设施的功能之一。处理室的职员虽然醒着,不过却在专心打电动玩具,并没留意到远峰他们的存在。
一行人沿着楼梯来到十三楼。在长长的走廊上,单边排列着一扇扇的木门。顶楼是二十楼,每层楼各有五间单人房,整幢建筑总共可以收容上百个人。目前的收容人数大约是三分之一。至于所收容的人,可以用前术者这名词来形容。在本家决定惩处,能力与记忆经处理之后,不时会有人产生后遗症,在日常生活中出现障碍。灯塔的另一个功能,就是对这些前术者进行收容。
走廊天花板的日光灯冷漠而持续地闪烁着。不知道从哪间收容室传来的声音,有听起来像是有人在啜泣,夹杂着愤怒的呻吟声、尖锐的笑声,正络绎不绝地响起。
「睡不着是吧?」
远峰自顾自地低语着。在部下的催促下,远峰踏上了走廊。女医生的嘴角浮现一丝紧张,跟在远峰的斜后方。
收容室的门上有个小窗,可以从外头往里面窥看。某间房里没有人,某间房里有个不停敲击墙壁的男子,某间房里的人则是整个趴伏在地面上。灯塔是以收容前术者为目的,随时提供餐点与衣物,并不具治疗与照护功能。在这幢位于海边的建筑物当中,前术者失去能力与记忆,度过淡而无味、充满封闭感的时光,一直到生命结束为止。
「在这边。」
远峰的部下在某间收容室前面停下脚步。部下用钥匙开了门。远峰向女医生使了个眼色,然后走进收容室。女医生跟了进去,部下则在门口附近待命。
房里被成片的寂静所包围。大大的窗边有个年轻的女人。女人倚着窗玻璃,面无表情地眺望外面的景色。既无月亮也没有星星的黑暗天空,暗沉的海洋。能够看得到的就只有这些。
「晚安,华奈。你好吗?」
远峰在和女人有几步距离的地方站定,用轻鬆的口吻攀谈。女人没有反应。披在灰色睡衣后方的髮丝,见不到一丝摇曳的迹象。
「大半夜的来访是有点失礼,不过我实在抽不出时间。最近的事有点棘手,忙得很,不好意思。」
远峰继续和毫无回应的女人对话,眼睛望着地面。收容室的角落有叠好的棉被,室内的用品就只有这些。不论是棉被还是地面,上面都薄薄地蒙上一层灰尘。
「这里的人好像都不会睡眠不足。」
远峰乾咳了两声,这么说道:
「真想请教他们是不是有什么秘诀。我老是没时间睡觉,一回神才发现自己在会议途中打瞌睡。害我被石田念了半天,可是越念却越想睡。下次我用录音带录来给你听。说不定会很好睡。」
女人一言不发。
女医生从远峰身旁穿过,快步走往女人的方向。在女人旁边单膝跪下,打开带来的手提箱。箱里整齐排列着装有液体的小瓶子、各种颜色的药片、还有几支针筒。
女医生选了一支针筒拿在手里。远峰静静地将视线转到女医生手边,自顾自地点头。
「录音带的事,说不定是个好主意。」
女医生动作俐落地将好几种药片放到小瓶子里混合,将混合后的浓浊液体吸进针筒里头。远峰望着女医生的动作,再度忍住呵欠。
「毕竟除了你和灯塔的人之外,还有一堆人睡不着。尤其是那桩正在发生中的事件当事者。」
女医生举起女人的一只手臂,捲起衣袖。露出的手臂很苍白,女医生将针筒的针刺入手臂内侧。女人薄薄的皮肤很快就浮现紫色的痕迹。
「等我回去再来积极讨论。不过呢,就算把他的话录下来,石田也只会念得更厉害。」
女人依旧带着同样的表情,视线盯着窗外。针筒内的液体已经全部移转到女人体内,女医生抬起头,对远峰急促地说着:
「虽然是暂时的,不过我想这样应该可以找回被删除的记忆。只是不晓得她能不能回答问题……」
「辛苦你了。不论行不行,我们都来了,就先问问看吧。」
远峰对女医生这么回答,往女人的方向靠近一步。
「事情就是这么回事,还是先说声晚安。术研究部分室前室长,深廉寺华奈小姐。」
远峰叫着纹风不动的女人。
「你在六月闹出的事件,还想得起来吗?那时你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强迫某位术者使用古代术。」
女子无言,缓缓地眨动着眼睛。不过雾蒙蒙的眼珠,还是盯着窗外的景色没有移开。
「为了让那位术者进入催眠状态,你还使用了药物——记不记得?」
远峰抱着双臂继续说道。女医生夹在远峰和女人之间,视线不安地挪移着。
「本家目前正在试着调配出那种药物,不过却很不顺利。虽然参考了你留下来的资料,还是无法成功。啊,顺便为你介绍,这位医生就是调配小组的负责人。根据她的报告,似乎还需要某种资料当中没有记载的材料。问题是究竟缺了什么,却怎么找都找不到。所以我们才来拜访,希望你能把正式的做法告诉我们。」
女人并没有回答,远峰一住嘴,室内就陷入深深的沉默。女医生用力叹了一口气,伸手到手提箱里去拿新的器具。
「我现在所做的事,或许跟当初的你有点类似。」
远峰用眼神制止女医生,再向女人靠近一步。脚边的尘埃轻轻飞起,女人的髮丝也无声地摇曳着。
「不过跟当时相比,敌人和情势都不一样。就算没有进入完整催眠状态,只要想办法说服,说不定还是能让一条京介有攻击意愿。我就这样下过一次命令。问题是在这种状态下派他出去,有可能让精神崩溃得比肉体还快。虽然是颗迟早会保不住的棋子,不过还是要想办法把他留着。至于敌人,当然不会只有砂岛礼子这个成员。」
女人并没有反应。女医生拿起另一支针筒,将新的药品注入女人的手臂。确认女人的表情还是没有变化,女医生又打开了其他药品。
「我希望能在留住一条京介不死的前提下,将这事件做个结束。」
远峰盯着紫色痕迹在女人皮肤上头持续增加的模样,然后说道:
「重要的不是当事人幸不幸运,我有话想要问你。古代术是由巫女子嗣所开发的,才经过一代就被禁止使用。禁止的原因,纯粹只是因为危险吗?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志在世界和平的光流脉,要创造出这样的法术?」
女人什么话也没说。女医生脸上露出一丝焦躁,操作的动作变得生硬起来。针筒的针断了,女医生微微啧了一声。
远峰用鞋尖将滚过来的针轻轻踢开。
「虽然过了一千八百年,不过直到现在,虽然人数少,却还是持续出现具有古代术才能的术者,这是什么原因?本家以外的人对术者监视、遴选、试图歼灭,又是为了什么原因?根据解决的方式,一切有可能就此成谜,也有可能完全获得解答。要是可以得到所有解答,我总觉得会有某种转机。」
手提箱里的用品已经用尽。女人的一只手臂内侧几乎整个变色,不过还是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女医生用力垂下肩膀,然后起身。
「抱歉。看来语言中枢还是没有办法恢複。」
「你不需要道歉。」
远峰对女医生笑着说道,然后往后方倒退一步。
「你打从一开始就说没办法,是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给一条京介的药物,试着想想其他调配方式吧。我想你也很辛苦。」
「我想请问,能不能请当事人协助?」
「要是当事人注射了错误药物,把身体搞垮,这下可就麻烦了。他还有别的任务。身体毕竟只有一个,总有不方便的时候。他妹妹的脸虽然跟他长得一样,不过内容物可是完全不同。」
远峰的话停顿了一下,然后对着女人的侧脸说道:
「既然你无法回答,那就算了。毕竟你的房间和玻璃对面原本就是两个世界,」
远峰转往门的方向,和女医生一起往外走。
「不好意思,大半夜的要你陪我来这种地方。那间医院有没有深夜加给?」
远峰和女医生从收容室走出来,门从外头上了锁。
女人被留在房里,对着玻璃窗持续眨了两次眼睛。
在玻璃对面,海面被风吹拂得摇摇晃晃。白色的海浪飞溅起来,瞬间坠入了黑暗。
女人远远盯着这幕黑漆漆的风景,静静地微笑。像在缅怀过去,又像在嘲弄未来似地浮现暧昧的笑意。
眼前的少女,身高既不高也不矮。如果有所谓十五岁少女的平均身高,那就差不多是这个高度。体重应该也是标準值。五官长得很端正,不过她本人似乎并不满意,常说「要是再漂亮一点就好了」。就连这句话也不稀奇,只是很一般的看法。
周遭的人在笑的时候她会笑,看电影看到悲伤的情节也会哭泣。在任何场所都有办法融入,和谁都能正常对话,拥有恰恰好的人际关係。她就是这样子的少女。朋友虽然多,不过在群体之中并不算是领导者的类型。性格爽朗,不过也不是会带头让人追随的类型。有很多人都说她是「平凡人」,事实上,就连她自己也这么说。
不知道究竟过了几秒、还是几分钟。有那么一会,京介连眨眼都忘了,就这样盯着眼前的少女。礼子还活着。她还活着,现在就在眼前。就在猛然察觉时,不知道为什么既是无法呼吸。
对方的外套下摆溅到了类似泥水的污渍。因为布料是白色的,所以特别显目。最近几天都没下雨,会是什么样的污渍?这样的疑问让京介再度思索起来。自己明明知道,那污渍是在攻击丰花时溅到的血。
砂岛礼子在京介前方完全停下脚步。她表情平静,肩膀和手脚看上去也没有特别使力。长度大约和身高等长的武器,前端就停留在不知是否碰触到地面的位置。这样的姿势跟在等红绿灯的人没什么差别。目前也还没有杀气。
京介正要开口,却又闭上了嘴。明明是为了见她才拚命奔跑,现在对方来到眼前,却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该从哪里说起。看到对方的髮丝和外套下摆不再翻飞,这才发现风已经停了。
「……你不会冷吗?」
砂岛礼子率先开口,说了这么一句。就跟她的站姿一样,声音并不特别用力,听起来是近乎柔和的嗓音。京介眨了眨眼睛。过了几秒,才好不容易咀嚼出话中的意义。不知何时已经遗忘了寒冷。风虽然停了,不过的确很冷。大半夜的穿得这么少在外面走,看在旁人眼里想必是很古怪。
才刚留意到气温,身体就坦率地开始对寒气产生反应。京介抱着快颤抖起来的双臂,觉得有种加倍不协调的感觉。为什么礼子会留意到这种事?意图杀害的对象究竟是冷是热,对成员来讲应该无所谓吧。京介回望着礼子的脸。礼子接触到京介的视线,微微皱起眉头。
「你气色很差……我只是想确认你是死还是活。对方如果是个死人,那就怎么砍都没意义。」
礼子低着头,像要掩饰莫名不悦的阴沉表情。
不过就从这个瞬间开始,礼子全身散发出一股看不见的力道。礼子重新握紧铁棍状的武器,白手套底下的金属发出坚硬的声音。铁棍前端磨碎了许多砂砾。礼子拨开拂在脸颊上的髮丝,拾起头来,用沉稳的眼神凝视着京介。
「你的武器呢?」
礼子简短地问道。语气还是像之前那么冷静,不过语尾已经开始透出明显的杀意。京介沉默不语,礼子轻轻啧了一声,从嘴角挤出这句话。
「是玲洗树树枝对吧?你好像没带武器。」
「我把它摆在家里。」
京介坦白回答,直直地看着对方。暌违两年的对话,遗憾的是并没有带来任何感动。这点对方似乎也一样,礼子叹着气「喔」了一声,挺直了背脊。
「好吧,那我就当成你已经下定决心。」
「什么决心……?」
「赴死的决心,死在我手里的决心。」
礼子说着已然跨出脚步,朝京介这边飞奔而来。靴子不断阳开砂砾,瞬间就缩短了数公尺距离。
礼子来到京介正前方,举起铁棍。兇器发出的微弱光芒立即化作残影。京介从凉椅上站起,身体往左挪移避开攻击。碎裂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沙尘飞扬。前一秒还是凉椅,这时已经变成了一堆木片的残骸。
「别想逃!」
礼子看着被自己劈成碎片的凉椅,低声说道。沙尘飞舞,瞬间遮掩了礼子的侧脸。
靴底使劲一踩。礼子冲出尘雾,扬起了铁棍。第一挥,原本拉开的距离缩短了一半。第二挥,兇器逼近肩膀,不过在千钧一髮之际被京介闪开。第三次,礼子再度将铁棍举到头顶。就在这一瞬间,礼子失去了蹤影。这是成员的一种特殊能力,对方会名副其实,当场消失得无影无蹤。
京介迅速环视周遭,寻找消失的对手。虽然没有动静也没有脚步声,不过耳边微微可以听到紊乱的呼吸声。就在避开同时,京介原本所站的地面,被挖开了一个大洞。
「你不是想死吗?」
礼子的声音随着身影同时出现。或许是没办法再隐身下去,礼子白皙的额头微微冒出汗水。
「不带武器就外出,将应该保护你的术者打倒,来到毫无人烟之处……我原本还以为是陷阱,没想到这里真的就只有你一个人。虽然相当多余,不过这样让我工作起来更加容易。」
「不对。」
「那又为什么?」
礼子转往自己的方向,靠近了一步。和京介之间的距离只剩下短短几十公分。
「你想徒手将我打倒?我记得你很擅长打架。」
「不是的。」
「不然你有何打算?」
京介迎着锐利的视线,倒吸了一口气。礼子的呼吸似乎微微加快。
就在伸手可及的距离,可以感受到礼子的轮廓与体温。然而礼子的身躯却笼罩着类似电流的杀气,传达出百分之百的抗拒意念。脑中有某处产生混乱,他心想为什么不能伸手?这是两年前突然消失的对象。如果不是这样的情形,一定会坦诚地为再度重逢而欣喜。问题是,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下,彼此之间也就没有再度重逢的可能。
「我…」
感受到那层看不见的墙,京介对着墙这么说道:
「我不打算跟你打。」
礼子的眼睛闪过锐利的光芒。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表情,喉咙有种梗住的感觉。京介强忍着这种感觉,继续说道:
「所以没带武器。我来不是为了被杀,也不是为了把你当成敌人攻击。这种事我无法想像。我想说的就是这些。」
礼子一言不发,将京介的视线顶了回去。礼子没有回答,京介也无话可说,于是就只剩下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