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屋顶上吹过,听起来像是某种哭泣的声音。泉见顺也带着倾听般的神情,朝京介走了过来。京介反射性地将背包抛到地面,握住用布包裹的玲洗树树枝。
「你冷静点。」
泉见笑着说道:
「我先提醒你,要是你对我展开攻击,我会隐身逃走。到时后悔的人可就是你。」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像你这样一脸警戒的表情,可是会加速消耗体力。我只想在完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来个和平的对话,完全没有要和你对打的意思。我刚刚不是说过我讨厌暴力?」
泉见停下脚步。他将纸卷用单边手臂夹着,举起空出来的双手。
「你看看,我不像砂岛那样带着危险的武器,这就是证据。我没有藏任何东西。」
泉见翻出外套口袋,还解开外套钮扣,露出内里。他做完这些动作,再度朝京介走了过来。
「再者,受命将你消灭的人是砂岛而不是我。就算有遭到锁定的杀害对象,发动所有成员进行攻击的情况还是十分罕见。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忙。」
泉见在距离京介大约两步的位置站定,重新扣上外套钮扣。
「我发誓,我没有要杀你的意思。」
京介还是把手放在术具的布上,留意对方的动作。泉见的所站位置和在公园面对礼子当时相比,稍微多了点距离。正如当事者所说的,他的确没带武器,也感觉不到杀气。不过对方可是团体的成员,不能掉以轻心。
看来泉见就是目前在学生之间掀起八卦的那个人,不过这名少年来到虹原高中,究竟是有什么目的?如果是为了来找京介,那就不需要在其他学生面前出现。虽然他说要和京介谈谈,不过既然不想杀这个人,对成员而言还有什么好谈?
「……刚刚那是…」
京介维持原来的姿势,向围墙瞄了一眼,视线又回到泉见身上。虽然有满肚子疑问,不过还是得一个个陆续解决。
「刚刚那是什么能力?」
「你指的是空间隔离?」
泉见的手放开钮扣,这么回答:
「用你们光流脉使者的法术来形容,就跟结界术差不多。这力量会对空间产生作用,让人无法从外部进入。同时也能避免对象从内部逃走。」
听了泉见的话,京介似乎下意识地板起脸孔。「你误会啦。」泉见笑着这么说道:
「基本用法是这样,我只是解说一下。对,这是很基本的,一条。音无实在太笨,居然连这么简单的能力都不会用。」
泉见用单手抓着很卷的头髮,望向围墙前方。虽然身材、声音都和年纪相符,却三不五时会出现十分老成的动作。既然提到音无浩一,这名少年想必知晓事件的经过。京介默默地等着他说下去。
「对了,说到砂岛。你和砂岛半夜在公园里会面时,我就在旁边看着。你应该没发现,砂岛在进公园以前就使出空间隔离的招数。问题是……」
泉见再度看着京介,刻意在某个时间点上停下对话。问题是——京介看着脚底下的水泥地,心里思索着。问题是丰花跑进了那座公园。丰花两手空空,实在不像在破解空间隔离的作用之后才出现。换句话说,力量打从一开始就失去作用了。京介回想起丰花出手阻止的时候,礼子曾经不甘心地啧了一声。
「还有别的。」
泉见将两手插进外套口袋,这么说道。然后他从京介面前穿过,直接绕到背后。京介也随着泉见的动作,整个人往后转身。
「例如隐身能力,虽然不能够长时间维持,不过通常都能持续个几分钟。砂岛却连一分钟都撑不住。」
泉见在屋顶大门的前面停下脚步,用指尖搔着后脑勺。
「不过当事人却似乎已经相当拚命。连额头都冒汗了。」
泉见的手离开脖子,握住了门把。确定门打不开,然后满意地放开了手。
「然后,最糟糕的是虽然攻击成那样,却没有让你毙命,甚至没有造成致命伤。」
泉见将双手背在身后,若有所思地挺起胸膛。
「这就是证据,代表自身的杀意并没有渗透到武器之中。事前就有前兆。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砂岛也无法在一招之间杀死你妹妹。」
「那是因为……」
在千钧一髮之际避开了要害。京介正要提出在医院里听到的这个说法,泉见却用力地左右摇头。
「当然了,要是你妹妹再慢点治癒,说不定会直接失血而死。不过却不是砂岛在一招之间杀了她。凭砂岛的能力要说杀不死对方,实在不太可能。砂岛在所有成员当中算是优秀的。要是维持这样的成绩,将来很有实力挑战干部宝座。结果却是如此失态。虽然当事人声明只是失误,不过她错了。原因很简单,一条。那是因为对手是你。」
对方认为很简单的原因,京介却完全无法理解,只好回望着泉见。或许是被听众的专注给取悦到了,泉见再度露出笑容。
「虽然不见得所有成员都是如此,不过确实有许多前例,是对昔日的朋友下不了手的。一旦对对方有特殊感情,成员的装备及特殊能力就会违反个人意愿,难以发生作用。这在团体内算是普通常识。」
「既然是常识……」
京介拨开被风吹进眼里的浏海说道:
「那就表示礼子明知道这件事,却还是接下任务。」
「这么说是没错啦。不论对方是朋友还是亲人,还是有不少成员能够顺利抹杀。干部认为砂岛也是如此,不过在我看来恐怕没那么容易。」
泉见收起笑容,叹了口气。
「一旦加入团体,就会被要求抛下所有的过去,要是一个成员老是沉溺于过去,那就不会被交付正规任务。问题是就算抛下过去,对昔日的朋友没了感情,还是有下不了手的时候。原因目前还在探讨,不过有人说是陈旧的亲密情感浸润到成员的肉身,这是最有力的一种说法。」
浸润,这个形容词彷彿在形容去不掉的污渍,让京介不自觉地垂下目光。可以感觉到泉见耸了耸肩。
「不过砂岛的情形,或许只是因为她还挂念着你。」
怎么可能?京介还是垂着头,然后摇了摇头。她已经说得清清楚楚,就算自己不在世上,她都无所谓。虽然想像泉见那样一笑置之,不过脸颊却不听使唤。京介发现在不知不觉间,自己的手已经从术具上移开。
「成员还是有权可以拒绝任务。」
泉见在门上轻轻一踢,再度朝京介的方向走了过来。
「任务是可以中途放弃的。虽然成绩会急速下滑,总比受到处分来得好吧?可是砂岛却卯足了劲,想完成这个任务。你应该会很难过,不过我认为现在不是沮丧的时候。」
京介抬起头来。泉见在还有几步距离的地方站定。
「除了她自己之外,没人知道砂岛真正的心意,不过可以看出她正站在生死的边缘。砂岛袭击你两次都没有成功,团体应该已经收到报告,这时铁定已经选好了她的继任者。
「继任者?」
「是啊。下次砂岛要是还杀不了你,就会被继任者处分掉,这下不就糟了?看到伙伴遭到处分,我也很难过。你觉得呢,一条?」
泉见开心地露出微笑。风吹过来,围墙发出刺耳的声音。为什么泉见看起来这么愉快,京介实在是难以理解。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京介重新抓稳术具,瞪视着泉见。
这名很爱讲话的少年,开始让人感到罗唆。虽然他若无其事地说着京介无从得知的事情,却又隐然给人一种欺骗的感觉。这名少年刻意在学校露面,难道是为了来分享伙伴遭到处分的悲伤?
「要是礼子遭到处分,你会很困扰吧。既然如此,为什么你现在还不动手?」
「你别乱讲。我刚刚不是说好了,我不会杀人。」
「那你到底想说什么?要劝我自杀?」
「劝了也没用吧。你又不想死。」
京介默然不语,泉见颤着肩膀笑了起来。救护车的警铃从马路那边传来,在风中逐渐消散。
「一条,你在想什么我都知道。你自己不想死,也希望砂岛不要死。你正在找寻方法,对吧?」
泉见再度打开厚厚的纸卷,这么说道。这回他的手势相当悠閑,像在翻着杂誌杀时间。京介握着术具,望着泉见轻鬆的表情问道:
「成员难道还会读心术?」
「不是这样。」
泉见从纸卷上面抬起视线回答:
「我只是在调查记录里看到你和砂岛过去的关係。然后简单揣测一下,再观察你的脸色,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你的脸色啊,虽然积极的存活意愿几乎快要被烦恼整个掩盖,不过对死亡的抗拒意识还是很强烈的。你这人的本质究竟是坚强还是脆弱,实在难以判断。」
「杀手还需要察言观色的技术?」
「一条,杀人不是成员唯一的工作。」
泉见瞄了京介一眼说道。这是到目前为止,他听起来最为自信满满的声音。
「要是除了杀人之外什么都不会,那就只能在杀人的部门拚命争取成绩。在团体里头,我的专业是针对成员的能力进行研究。目前在实验可以为人消除烦恼与痛苦的能力。」
「痛苦……」
「是啊。不过我的工作算不上什么。我不像你们会念咒语、使用药物。我只是对人进行干涉、从外侧切断位在脑中的烦恼迴路。」
泉见望着纸卷中的某一页,继续说道:
「不过就像我刚刚说的,我的干涉法对伙伴及光流脉使者无效。要是有效,我现在就能将你和砂岛的烦恼通通消除。可惜啊。」
「帮这间学校的学生消除烦恼的就是……」
「对,就是我。来到新的小镇,我想收集新的取样来统计。所以牛刀小试了一下。」
泉见在纸上折了一角,在收起纸卷的同时闭上双眼。
「念书、人际关係、恋爱……人们有各式各样的烦恼。不过却没找到我喜欢的烦恼。这是无所谓啦。毕竟在学校里造成小小的骚动,我也不想再继续尝试。我不过是个成员,又不是神。」
泉见睁开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可以为人们消除烦恼与痛苦的能力。原本以为团体就只是个杀人集团,现在却开始看到不同的面向。京介觉得越来越无法理解,无声地叹了口气。
「你想知道团体的事?」
泉见这么说道。京介回望着他,泉见似乎看透了对方的心情,笑意变得更深。
「正式名称是『久画均精』。目前的最高阶干部叫泉见夏生。我说过敬重的人就是这位。最先留意到你的能力,将之视为危险的也是他。关于团体的细节还有你被视为危险的理由,全都写在这里。」
泉见用轻鬆的口吻回答,从纸卷里撕下其中一张。就连动作也很随性。
「没什么关係。就我所知道的,在不碍事的範围之内你儘管问。」
泉见将纸张往京介的方向一扔,这么说着。纸张迎着风飞到胸口,京介反射性地将它接住。那张边边折了折角的白色纸张列出大量蝇头大小的文字。不知道算不算文章,成排文字确实是由汉字组成,字体却歪斜得厉害,京介完全看不出上面写了什么。
「看不懂吧。」
泉见哼出一声鼻息。
「我整整花了半年才有办法看懂。要不要我透露一些容易读懂的内容?不过话说回来,你应该更想知道让你和砂岛都不用死的方法,对吧?」
看到京介将手里的纸揉成一团,泉见开心似地眯起了眼睛。
「看你的表情很有戒心。」
「真的有那种方法?」
「我不是在唬弄你。我是真的知道几个不错的方法。为了你和砂岛,我可是拚命想了好久。」
泉见走到围墙前面,用脚尖轻轻踢着水泥地板。
「一条,我来虹原的目的,是因为我想帮助砂岛。团体并不鼓励成员之间彼此互助,所以我不能大剌剌地出手帮忙。不过看到优秀的伙伴遭到处分,还是觉得悲哀。」
踢着地板的声音单调地响起。像是在配合这个声音般,泉见以缺乏抑扬顿挫的口吻继续说着:
「我的性格是有嚣张的一面,一直很容易被周遭的人疏远。在进到团体之后,这点还是没变。因为专业和其他成员不同,或许也招来周遭的嫉妒。不过砂岛把我当成一般人。你应该也很清楚。砂岛真是个很体贴的人。」
京介手里的纸张发出细小的沙沙声。泉见朝自己的脚尖方向点头,然后继续说道:
「我要先谨慎说明,我们双方并没有所谓恋爱感情。你可以放心。」
「你不用特地说明……」
「就算没有这一点,对自己好的人遇到困难,还是会想出手帮忙。要是能代替她就好了,可是我没有受过杀人的专业训练,事实上还很讨厌暴力……刚刚也见识到你拒绝死亡的意愿。」
泉见的话声和脚步都停了下来,仰望着京介。
「这些话绝对不能让最高阶的人听见,对我而言,不想死的人就不该死。所以我提出的方法,请你务必考虑。」
泉见侧着头,担心地说着:
「这样算不算理由?」
「……算吧。」
「不过当然不是免费提供。我把你想要的方法告诉你,相对的,你也把你的事情告诉我,可以吗?」
「你想知道什么事?」
「古代术啊。不然还有什么?」
泉见笑了起来。踢地板的动作似乎弄掉了鞋带,泉见单膝蹲下。
「除了杀人之外没有其他本事的人,就只能在杀人的部门赚取成绩。相反地,我只是因为不会杀人,所以才拥有其他专业。要是想在专业以外的範围得到分数,就得涉猎其他领域。难得眼前就有珍贵材料,所以想针对古代术进行调查。」
「……原来只是材料?」
「要是你觉得不中听,那我道歉。不过我认为是个不错的主意。针对你的能力进行调查,说不定就能证明在某种条件之下它并不危险,对于包含团体在内的整个世界,它还是能影响到未来的。你的组织并没有用这种方式在处理古代术吧?就只会一下子禁止使用,一下子基于个人慾望与体制又突然解禁。」
泉见绑鞋带的手停了下来,露出徵求同意般的表情。京介沉默不语。午休结束的铃声,缓缓随着风飘了过来。
泉见压低了姿势,虽然理所当然,不过个子看起来是比站直的时候要来得小。虽然能言善道,也表示他担任成员的经历比礼子还久,不过还是比京介年幼。京介这才想到,既然现在身为成员,那就表示这名少年曾在过去面临到某种方式的死亡,才会隶属于团体,在那里找到了存活方式。独一无二的生存之道。
京介越来越无法釐清自己的心情,深深地叹了口气。团体和成员都是敌人。不过就因为礼子待在那个世界,京介的认知就轻易被扭曲了。学生的嬉闹声远远从下面楼层传了过来。
「突然闻听到这些,你也很为难吧。」
泉见站了起来,双手插进外套口袋。
「要针对你的能力进行调查,就得请你前往某个设施。要让最高阶人士所决定的杀害对象活着接受调查,那就不太可能用到团体的设施。除了要寻找地点,调查方法也还没确定,不知道究竟得花多少时间。在这段期间之内,你就相当于失蹤。」
泉见靠着围墙这么说道。围墙有那么一剎那,蹦出了闪着白光的颗粒。
「我给你时间考虑。这样吧,你要是接受,那就今晚十二点再来学校一趟。我也需要一些时间準备,所以这样刚好。既然你是真心想知道得救的方法,我就得好好準备,然后再把方法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