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害死过别人。一条京介想起阿嬷生前说过的这句话。这是国中三年级夏天,要去参加阿嬷法事的路上。
京介还没上幼稚园,阿嬷就得了感冒离开这个世界。阿嬷住在一个小小的村落,和京介所住的虹原市距离很远。阿嬷说她从出生到死亡,几乎没离开过那个村落。阿嬷似乎到过虹原几次。京介和双胞胎妹妹丰花应该有见过她,不过或许是年纪太小,京介完全不记得当时的事。在京介心中,对阿嬷的印象淡到近于零。
阿嬷生了三个小孩,京介母亲是最小的女儿。继承了光流脉使者的血缘,年纪轻轻就担任矫正术者的职务——关于阿嬷的事,京介就只知道这些,而且都还是从母亲那边得来的情报。
阿嬷过世之后,向来只有住在附近的亲戚在张罗法事。这回则是基于「偶尔也要盛大举办」的理由,连一条家也一起叫来。在阿嬷的葬礼过后,这还是首度来到村里。三天两夜的外出,让妹妹丰花卯起来收拾行李,不过她将防虫喷雾还有零食塞进包包时,却又满脸正经地低声说着:「这样活像是去旅行,好像不太对」。对于阿嬷的第十三周年忌日,京介并不觉得特别感慨,对丰花而言,法事似乎也没什么真实感。
在前往村落的电车里打瞌睡的时候,京介意外想起许久以前的事。那是阿嬷到虹原来玩的那天傍晚。当时在屋子庭院里的只有京介和阿嬷两人。阿嬷望着开在盆栽里的花这么说着:我曾经害死过别人。
单线电车行驶在乡间,单调的晃动或许对脑部产生了某种作用。事到如今,虽然阿嬷的脸早就忘得一乾二净,记忆却还是苏醒了。只是明明想起了蓝紫色的花色,还有阿嬷带着一丝寂寞的侧脸,却想不起前后的对话。至于最关键的重点,为什么阿嬷嘴里会讲出这些话,京介并不了解。
仅有的一点记忆,非常零散而难以理解。
见到久未造访的村落,母亲说「完全没变」。京介心想,虽然不知道村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没变,不过从昭和年代初期大概就没变过了吧。
呈三百六十度往外扩展的田园地带。在太阳底下,水田里的绿色稻苗闪耀着眩目的光芒。色泽比稻苗还浓郁茂密的森林与山脉。清澈的小河里,鱼儿用理直气壮的神情在游泳。路旁站着像从昭和年代初期一直活到现在的老婆婆,目送着京介他们才刚搭上的巴士。虽然每隔数百米就有零星住家,不过生鏽的道路标誌、老旧的电线杆、松跨的电线,所有人工物品,全都给人一种放错场景的感觉。
「虽然这村里啥都没有,不过倒也没有争端和意外。从我出生以来就是这样。」母亲是这么说的。京介望着和虹原市不同,既没有流氓学生也没有暴走族的道路,觉得有一丝丝的羡慕。这块土地想必没有需要透过矫正术者来凈化的闭塞。
法事预定在明天白天举行,不过母亲娘家的那群亲戚已经集合了。成人们天都还没黑就开始喝酒,丰花则和同年纪的表兄弟们在房子周遭跑来跑去。
京介因为没事做,就在佛堂里打发时间。佛坛上面有阿嬷的照片,阿嬷脸上挂着不带特殊意味的笑容。究竟她是杀了人,还是属于纯粹爱开玩笑的那种人,从照片看来实在难以判断。
京介没什么特殊目的地拿起牌位,看着写在上面的俗名,这才知道阿嬷的名字。名字似乎叫做舞子。老是听人家用阿嬷这个名词来叫她,京介都忘了,会有个人的名字也是理所当然的事。阿嬷就是这种程度的外人。
要找个亲戚来问,看阿嬷是不是害死过什么人,似乎也开不了口。「算了吧。」京介发出低语,在榻榻米躺下。说不定那句话是自己听错了。就算不是这样,即使不了解真相,应该也没什么特别的问题。反正只要等法事结束,再过一段时间就会把阿嬷的事给忘记。他当时是这么想的。
「京介、京介。我们去散步。」
高亢的嗓音穿过鼓膜,唤醒了京介。似乎在不知不觉之间睡着了,阳光从佛堂窗口射进来,化作色调浅浅的斜阳。榻榻米和佛坛也染成橘色,茅蜩的叫声远远地从屋外传来。
丰花坐在京介身旁,把嘴凑向弹珠汽水的瓶口,偷偷瞄着京介的脸。佛坛上的点心堆积如山,不知道是不是丰花摆上去的。
「散步?去哪边散步?」
京介躺着这么一问,丰花乾脆地回答:「当然是村里啊」。隔着一条走廊的对面房间响起成人们的笑声。在酒席之间最吵闹的,似乎正是京介他们的父亲。
「京介,你睡觉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当成旅行是真的不对。」
丰花像是算準了笑声何时停歇似地,开口说道:
「明天就要办法事,我们却对阿嬷的事毫无印象。虽然她在我们小时候就过世,会这样也是不得已的,不过总觉得有点悲哀,不是吗?」
「或许吧。」
「对嘛。所以我在想,阿嬷曾经看过的景色我们也去看看。我们到阿嬷曾经住过村子里去走一走、瞧一瞧。」
「走一走之后又怎样?」
「不是啦,是感觉问题。懂了就赶快起来。要是晚饭前还没回来,妈就要骂人了。」
「要去你自己去。我等到有心情再去。」
「你什么时候才有心情?」
「天晓得。」
丰花一脸失望地沉默不语。每次只要事情不如她的意,丰花就会大吵大闹。不讲话则是少有的反应。毕竟这里是亲戚家,丰花或许多少有考虑到这一点。京介心想,要是她平常也这样就好了。
很快地,不吵也不闹的丰花从口袋里取出除虫喷雾,对着京介直喷。吸进苦到叫人想要讨饶的喷雾,京介咳嗽起来。然后他就这样被丰花拖出门,结果还是和她一起散步。
两人只带着当作术具的玲洗树树枝,走在黄昏的田间小径。路上没半个行人,只有一个欧吉桑嘴巴开开地望着天空。一看到京介他们,欧吉桑就发出类似哀鸣的声音逃走了。或许是除虫喷雾见效了,京介叹了口气。
「哎呀,那个人想必就是森安先生。我听伯父讲啊,那个欧吉桑走投无路,老是待在路边。」
丰花看着欧吉桑步履蹒跚地往前跑,这么说着:
「还有啊,那个人好像跟阿嬷是在同一年出生的。听人家说,他从前可是村里排名第一的美少年。」
「哦…」
「阿嬷小时候的事,他好像知道一些。下回见到再问问他。」
丰花拉着京介的手,蹦蹦跳跳地开始往前走。稻草人在田地正中央缓缓地随风摇摆。
这条路直直通往小小的山麓。山的入口有石阶,丰花在这边停下脚步,很笨拙地吹起口哨。在走了大半天都毫无变化的风景当中,这是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分歧点。
陡峭的石阶,前端通往阴暗的山路。石阶前方还有多长,从底部往上看难以确定。入口周遭有几个大约国小低年级的男生,正在踢着石头玩耍。
「上面有什么东西?」
被丰花这么一问,小学生们异口同声地回答「不知道」。听他们说,石阶在半途就被拉上链子,标示写着「前方为私有地,禁止进入」,没办法往上爬。
「这边的孩子真有规矩。」
丰花佩服似地点头。
「如果是虹原的未成年人,遇到这种标示,早就欢天喜地的爬过去了。」
「是啊。」
「好吧。京介,我们去看看。」
丰花从鼻孔奋力吐气,抓着京介的手腕。
「好像很好玩。而且我觉得,虽然阿嬷在这个村里出生,不过她一定是没把禁止进入当一回事的那种人。」
丰花无凭无据地就如此断定。虽然京介手腕的骨头已经嘎嘎作响,丰花还是完全不肯放鬆。
京介被丰花拉着,还得强忍呵欠。石阶看来已经有相当的岁月,石头表面整个都磨平了。四处长着青苔,实在是寸步难行。京介猜想丰花一定很快就烦了或饿了,然后结束这回的散步,没想到丰花却精力充沛地不停往上爬。
爬了大约二十阶左右,就如小学生所说,有个「禁止进入」的标示。跨过去之后前面还是石阶,走了十几分钟还看不到尽头。
「奇怪……怎么爬了半天还看不到山顶……」
丰花走在京介前方喘着气说道。背脊在刚开始爬的时候还挺得直直的,这时已经整个拱起。
丰花拖着玲洗树树枝爬了几阶,然后就喊着「我不行了」瘫坐在地。
「我觉得啊,这些阶梯阿嬷一定没有爬到底。因为她是温和的人,不会跟自己的体力和脚程过不去。唉,你也是这么想对吧?」
丰花这么说着,把两手伸了过来,让京介叹了口气。简而言之,丰花的意思就是「在这里往回走吧,我站不起来你要扶我,然后顺便把我背到山下」。
就在京介把丰花拉起,正要换方向时,石阶上方传来带有杀气的脚步声,让京介和丰花同时间仰起头来。
从石阶上方跑下来的,是个穿着浴衣风格和服的少女。少女一留意到京介他们挡住了去路,立即放声大叫着「让开」。
因为事出突然,站在京介前面的丰花没办法如对方所愿顺利避开。丰花被少女撞飞,发出惨叫紧抓住京介。
京介扶着丰花,少女则从他身旁飞也似地穿过。和服的腰间缠着黄色腰带,脚上穿着草鞋,将石阶踩得沙沙作响。这身打扮很难活动,她还真了不起啊,京介正忙着讚歎,少女就扎扎实实地摔了一跤。
草鞋的绳子好像断了,一只草鞋以及少女拿在手里,类似长棍的东西滚到了石阶下方。丰花大叫着「危险」,抓住了差点一起滚下去的少女的手。少女好不容易踏稳脚步,神情沮丧地叹气。
「抱歉,我在赶时间……」
少女甩着及肩的长髮这么说着。年龄看起来比京介稍大一些。
少女拾起头来,目光停留在京介他们的玲洗树树枝上头。正要开口,石阶上方传来了其他脚步声。
「别想逃!」
排成横排往下跑的是四名男子。服装看起来像农民,手里各自握着一把圆锹,面相十分恐怖,简直就跟狩猎民族差不多。
男子们直直瞪着少女,一发现京介还有丰花,表情变得更加狰狞。心生胆怯的丰花拉着少女的手,动作迅速地躲到京介身后。
「你们是哪来的?没见过你们。」
一名男子用圆锹指着京介说道:
「是跟那小姑娘同伙的?你们是哪个门派?」
其他三人则将京介的左右与后方整个围住。这下形成遭到包围的局势,丰花不安地嘀咕着:「这些人是想干嘛?」,同时还听到少女轻轻倒吸一口气的声音。
京介远远盯着圆锹前端的泥土、还有颜色类似血迹的污渍,皱起了眉头。这些家伙是在嚣张个什么劲?说是辅导员态度也太奇怪,也许是村里的流氓之类。母亲说过这村里不曾发生任何争端与案件,看来是有某种程度的例外。
走在路上会被素行不良的人群包围,这点在虹原生活的时候已经习惯了。习惯归习惯,不过京介的性格并没那么血气方刚,还不至于感到欢迎。京介开始感到某种棘手的预兆,叹着气回答:
「我们是从其他地方来的,参加亲戚的法事。」
「其他地方?」
男子眼中闪着锐利的光芒。不知道在开心什么,嘴角露出残酷的笑意。剩下的男子也出现同样的反应。
「其他地方?要是咱们有留意到,就会在进来之前先阻止,太遗憾了。」
「遗憾什么?」
「你们犯了擅自在村中进出的罪名,要将你们逮捕!」
四人高声吶喊,然后同时一起举起圆锹。丰花和少女在京介身后发出惊呼,缩成了一团。
什么罪名还是逮捕的,京介完全听不懂,不过男子们的表情可是百分之百当真。京介虽然还是很希望是玩笑话,不过倒也没那个兴緻去和陌生人开玩笑。顺带一提,他也没兴緻去让陌生人用圆锹朝自己头顶上招呼。
京介将玲洗树树枝朝脚边一扔,空下来的手腕一弯,以手肘撞向后方那人的脸上。透过手腕伸直的力道,将右边的男子撂倒在地。将圆锹从左方挥过来的男子被踢中腹部,停住动作。
最后一人,位在正前方的男子圆锹朝着京介面前逼近。没有迴避的空间了。眼前的空气在振动,京介的脸部皮肤感受到危机感。丰花再度发出惊叫。
就在京介心想自己快要中招时,脚边的少女有了动作。少女说了声「借我」,将京介的玲洗树树枝捡起,挥着术具,将圆锹从男子手中敲落。
男子捂住手瞪视着少女。然后大叫一声「少碍事」,想抓住少女。少女用手杖指着男子吶喊:
「流动吧,驰骋大地的光辉女神——」
这句子是京介也很熟悉的光流脉使者专用咒语。京介张开眼睛,少女在他面前持续念诵着咒语:
「聚集大气朝对象使出风压,出于戌位,沉于午位!」
风在少女前方动了起来。男子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挥开,身体弹到石阶上头。石头在冲击下碎裂,周遭一带也跟着摇晃。
「快逃!」
少女将玲洗树树枝递给京介,一行人就从卧倒在地的男子身上踩过,沿着石阶往下面跑。
「……那个人是术者……?」
丰花跟在少女后面问京介。「应该是吧。」京介点头说道。就算手里拿着玲洗树树枝,嘴里念着特定咒语,假使出声者并非带有光流脉使者的血缘,法术还是无法启动。
「可是……据说住在这村里还有附近的术者,都是妈妈的近亲耶。」
丰花侧着头继续问。
「如果是亲戚的小孩,今天应该会在家里碰到……有这样的人吗?」
「天晓得。「京介就只应了这么一句,将自己的玲洗树树枝重新握紧。不知道为什么,麻烦事的预兆始终没有消失。
花了十几分钟才爬上去的石阶,下来的时候却花不到十秒。不知道为什么,在往上爬时有看到的「禁止进入」的标示,下山时却没看到,京介心想或许是赶着下山,所以没有看见。
刚才的少女就在石阶下方等候。手里拿着自己弄掉的草鞋与木棍。木棍是一种长杖,有特徵明显的节状外形。果真是证明术者身分的玲洗树树枝。
少女一见到京介他们就说「跟我来」,然后踏上山脚的道路。太阳西沉,山下连个玩耍的小学生都没瞧见。
「京介,等一下……有点怪怪的。」
丰花突然停下脚步,拉着京介的T恤。然后表情茫然地凝望着周遭的景色。这时京介也重新环视周遭。
好暗啊,最先涌上心头的是这样的感想。虽然在乡下会这样也算正常,不过放眼望去没看到半盏街灯,多少有点不自然。更不自然的光景则在眼前展开。
虽然因为太暗而无法在第一时间察觉,不过原该有稻穗摇曳的整片田地却变成了荒地。森林像被挖起似地倒在地上,骯髒的小河飘浮着鱼的尸体。至于蕩漾在其中的蓝光,则是在受过矫正术者训练的人眼里,才会呈现的颜色。不知道这短短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周遭的模样和京介他们出来散步的时候截然不同。
「你们还在干嘛?要是动作不快点,那些家伙醒了就会追过来的。」
原本走在前面的少女,这时小跑步回到了京介与丰花面前。就近去看少女的脸,京介心想,总觉得这张脸在哪边看过。还没想出那个人是谁,少女已经两手一伸,抓住了京介和丰花的手腕。
「快走!」
「等等啦……这绝对有问题!」
丰花把少女的手甩开,拉高了嗓门。
「搞什么啊,这里是哪里啦。悠閑的田园风光跑哪去了啦?」
「悠閑……」
听到丰花的问题,少女微微叹了口气,用玲洗树树枝敲着自己的肩膀。
「这边从不久以前就是这样。由刚刚那些男人负责监控,不过还不是他们害的。你们应该知道吧?」
「从以前就这样……怎么可能!」
丰花高声嚷嚷,附近树丛有几只看似蝗虫的昆虫,受到惊吓似地弹了起来。
「我妈说过,这个村里既没有争端也没有案件。跟刚刚看到的完全不一样嘛。」
丰花似乎整个人都乱掉了,急急忙忙说着之余还摇着少女的袖子。少女为难地眨了两、三下眼睛。
「你们不是本家派来的派遣术者?为了对抗看守者,希望你们可以帮忙……我寄的信,你们应该看过吧?」
京介和丰花面面相觑。所谓本家,正式名称是光流脉统辖管理本局,是负责管理所有登记在案的术者职务状况与报酬之类的组织。既然知道这个名称,那就表示她也是术者的一员。
「我刚刚就说过,我只是来参加亲戚的法事。」
京介要少女放开丰花的手,并如此回答:
「我们还在进行矫正术者的研修。还没变成派遣术者。」
「是吗……」
少女微微垂下肩,这么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