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真好啊,坐在中庭长椅上的京介,一边仰望着天空,一边这样静静地想着。在这晴朗的初冬之日里,迎着柔和的阳光,似乎整个意识都鬆弛得融入到了自然当中。真是很久没有度过这样的时光了。此时正是临近午饭时分,中庭之中除了京介,还有几个其他的病人,在这一日之中最为懒散的时间里,有人在阳光下慢步,也有人靠在长椅上看书。阳光下的微风很柔和,就算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褂子,似乎也能一直坐在这里。不过京介已经被医生喋喋不休地叮嘱了多次:现阶段尽量不要动,就算是为了换换心情,在中庭也不要待超过三十分钟。
轻轻的叹息一声之后,京介又一次望向天空。礼子是不是也看着这同一片天空呢,京介突然没由来的这么想道。在医生和家长的恳求下,老实地在这里接受疗伤,已经过去一个月时间了,不过相比当初那段心灵完全封闭的日子,这其实也不算多长时间。
这时突然吹来了一阵大风,让庭院中央的池塘泛起了层层涟漪。而在池塘的水面上,大量被吹落的枯叶也随风摇摆着。看着池中的枯叶,京介才多少有了此刻已经临近十二月了的实感。放眼望去,落叶不只在池中,就连自己的脚边上都厚厚的堆积着。此刻的枯叶早已失去了随风飘落时的那份美丽,只是在地面等待着腐朽。面对着这给人以寂寥之感的落叶,京介感到有些悲观。就算老实地继续入院,治好现在的伤。等这次事件彻底结束,自己全身而退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少呢。如果又遇上之前那样的事情,说不定又要遭受让无效治疗体质再进展的伤。而且比起以前,这次被杀掉的可能性大概会更高吧。但就算是这样也只有战斗了。这并不是因为远峰的命令,而是自己的决定。礼子一定也是这样希望的吧——
[吶,知道基路古斯星人南多卡基亚吗?]
头顶传来声音,京介抬起了头。眼前是一名穿着睡衣披着运动外套的年轻男性。年龄大概是二十岁出头,应该也是入院的病人吧,不过奇怪的是他完全没有给人在生病的感觉。脸颊上还留着晒黑的痕迹,与其说像病人,还不如说像留着短髮的运动员。
[不知道吗?基路古斯星人南多卡基亚]
双手从口袋中抽出来,男子上半身前倾,额头上直率地刻着困惑的皱纹。
[我啊,对儿童向的电视节目完全不了解啊。你是高中生吧,南多卡基亚什么的,没看过吗?]
男子的身后,一个双手握住怪兽玩具的男孩子跑了过来。京介突然觉得很眼熟,对了,正是在久画均精的领地内,被劝诱员带回来的那孩子。这个男孩和礼子一样被医院保护起来了的事虽然知道,但没想到又在这里见面了。男孩也发现了京介,到刚刚为止一脸不满的表情一下子变得灿烂起来。
[啊,在恐怖的地方帮助了我的哥哥。真的好起来了。太好了,太好了]
来回挥舞着玩具,男孩雀跃着。年轻男子来回看着京介和男孩的脸,露出[啊,朋友吗]的表情,马上理解了现状。男子穿的运动服外套是某饮料的赠品,后背有着罐装咖啡的商标。
[是朋友的话,能和这孩子玩玩吗?]
男子在京介身边弯着腰,打心底里感到烦恼般挠着头。
[一直在的大叔不在这里,作为代替的我一直被说着基路古斯南多卡什么的,真是头疼啊。南多卡基亚什么的就算说了不知道,这孩子也觉得大人应该什么都知道而继续缠着我啊。]
[不是南多卡是摩蒙盖亚啊]
男孩跑到长椅前,对着男子鼓起了脸颊。感情的表达方式和丰花很像,京介这样想道。两者的性格倒是并不相似,单纯只是丰花的行动完全没有脱离孩子气。
就这样突然想起了丰花的事。虽然对她和礼子住在一起的事没什么可担心的,但是由丰花安排一切的生活,真的能顺利的过下去吗,京介有些不安的想着。会不会只吃垃圾食品,然后被要洗的衣服和垃圾埋住吧。不过不管怎么担心,在会面和电话都被禁止的当下,京介没有任何可以使用的联络手段。
[哥哥,那个时候多谢你了]
在京介的面前,小男孩用正式得像是演戏一般的措辞和语气这么说道,还做了一个九十度的深鞠躬。
[到底怎么了] 感到奇怪的京介问道。
[我想为那个时候的事报恩,所以我拜託了大叔让哥哥快点好起来]
[然后,正如大叔所说的那样,真的实现了。但是有点迟呢。因为姐姐已经不在这里了。就那样祈愿结束了。所以对不起哥哥。请原谅我]
京介的旁边,男子一脸[完全不明白]的表情对着地上咳着。京介也对男孩说的意思也没法完全理解。姑且认为是在持续昏迷的那段时间被担心了,对男孩点了点头。男孩高兴地笑了起来。
[还有哪里痛吗?]
[完全没有。每天都很有精神呢。哥哥呢?]
[还有点痛呢]
[那么再和大叔见面的话,拜託他让哥哥儘早痊癒好了。]
[希望这边的哥哥也能出院,这样拜託大叔不行吗?]
男子指着自己这样说,男孩则指着怪兽说 [你能好好叫它摩蒙盖亚的话就可以]这样回答道。
[护士姐姐她们说在哥哥身边的时候一定要安静,所以我一直很小心呢。但是现在想稍微去玩一玩,所以到那边去了,拜拜]
手中挥着怪兽玩具,男孩跑出了中庭。男孩的身影眨眼间就远去,地面的落叶在空中飞舞着。京介轻轻叹了口气,旁边的男子也同样大大地叹息了一声。男子看向京介,露出了白色的牙齿说道。
[帮帮我吧。我因为是幺子,很不擅长对付小孩子呢。你的对待方法似乎就很高明。还是该说很淡定呢……]
[只是因为有妹妹所以习惯了]
[诶。这样啊,不过就算是这样也真是很疲劳。那个孩子,一直都叽里呱啦地说着话缠着我。]
[是因为寂寞吧]
[怎么会,这么有精神呢。年轻真是让人羡慕。那个孩子啊,不是术者只是一般人呢。这之后也不会有无效治疗体质这种东西吧。果然还是很羡慕啊。]
京介抬头看向男子,男子感到了京介的视线,只有嘴角上扬笑了起来。
[你也是单间病房的病人吧?这个医院的护士都很八卦呢,所以各种话题很快就会传到耳边。比如你的对手啊,旁边病房的女子怎么了……然后是,无效治疗体质第五阶段真是糟糕什么的]
无效治疗体质第五阶段。这个词从男子的口中流了出来。就像说惯了的台词一般。男子对皱眉的京介又笑了起来。是比起刚才更多了几分自嘲的笑容。
[我是在夏天结束时进来的,虽然进入了一般的病房……]
男子伸手摸进自己的病服里。将挂在脖子上的无效治疗体质证明书拿了出来。
[现在是第六阶段了]
风又吹了起来,池里浮着的枯叶随着微波摇晃着。京介反覆确认着证明书上的数字和男子的样子。第六阶段的病人的话,过了这个时期的同时身体状况就崩溃了。[终焉热]——基本上是三年内。今天早上从医生那里听到的说明语句,就像多米诺骨牌倒下般纷纷在脑中复甦了。
[第六阶段之后会怎么样也已经知道了。我也是在第五阶段的时候被医生说了一大堆话]
将证明书收回到衣服下面,男子双手伸向天空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脊梁骨发出的沉闷的声响。
京介将凝滞在喉咙中的气吐了出来,询问道。
[夏末入院也就是说……]
[嗯,最后因为莫名其妙的感冒什么的来到第七阶段之前,最长也只有两年多几个月的时间了。嘛,在这其间受伤的话,也会就这样完蛋就是了]
男子简单地回答道,将手放了下来,从口袋中拿出香烟盒和打火机。香烟的牌子和京介夏天开始时吸的香烟牌子是一样的。男子将一支香烟放在嘴里后,虽然京介向这边的香烟盒伸出了手,但男子说着[未成年的还是别来了],轻笑着将烟盒收了回去。
男子用下巴示意着池塘对面能看到的那栋病楼,说道。
[在第六阶段向第七阶段发展的那个病人入院的事,知道吗?]
[在这之前见过了]
[这样啊。在所有的无效治疗体质的人中发展到第七阶段的,好像只有那个人呢。真是了不起的家伙,在上星期死了]
男子吐出长长的烟雾。灰色的烟向高空飘远,京介闻到了稍微有点怀念的味道。
[在那什么都没有的阴暗房间中孤独一人。这样的临终我才不要呢。太寂寞的话,我绝对会哭的。但是临近身体极限的第七阶段病人,恐怕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吧]
男子的语气就像是在说就其他人的事情一般,还很轻鬆。至少表面上看他并没有在勉强自己。京介抬头望着病房楼,默默地想像着在那什么都没有的阴暗的房间中孤独一人的场景。想着如果是以前的自己的话,大概会觉得这也无所谓吧。
[然后,现在在医院的无效治疗体质的人好像只有我们两个了。]
轻轻将香烟上的灰抖落在地上,男子打了个呵欠。
[这之前也是只有两个人呢。一个是刚才说的那个第七阶段的了不起的人。还有一个是比我稍微年长一点的女人,和我一样只有第六阶段]
[【只有】]
[对。上个月自杀了。偷偷溜出去,然后好像在自己家里喝葯了]
细小的灰尘被风吹起。京介静静地等着男子继续说下去。
[虽然没怎么那个人说过话,但只要见面的话,就会反覆说着同样的话]
吐出短小的烟雾,男子说道。
[将来只有痛苦,看不到将来太可怕了。所以至少要自己选择一个地方自己去死。就是这样,有什么想法么?]
男子歪歪头。像是徵求意见般随意问到,但就算被问怎么想,果然也还是没有什么感想啊,京介轻轻的叹了口气。
[我想那也是一种生活的方式]
[果然很淡定呢。我在第五阶段的时候,每日不安但又没有什么办法,总想着还能活多久的事情。在发展到第六阶段那天,还像个小孩那样大哭了一场]
笑着的男子眼中并没有不安和畏惧的神色。京介问他是不是现在不一样了时,男子点了点头。
[也许是看了他人的选择吧,当初的焦躁情绪,现在已经冷静下来了。昏暗的房间这样的地方将会是终点这种事虽然清楚,但打那之前我想还是好好地走下去吧。这样的事情就算一直想,也不会有啥进展吧]
男子转过身,将吸完的烟头扔到了长椅的背面。渗入空气中的烟雾混杂在日光中消去。
[……真爽快啊]
望着地上散落的烟灰,京介嘟哝道。爽快的说不定是死去的人。男子轻笑的说着。
京介望向庭院前方。那个精力充沛的小男孩正缠着别的病人。看着这样的场景,京介考虑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来的终点。如果到了第六阶段的话,说不定会更任性地想着一定要活下去。果然自己对这个世界还是有所留恋啊。
[说了奇怪的话,真是不好意思]
从旁边窥视这京介的表情,男子似乎有点愧疚。
[没有多考虑你是第五阶段病人的事,对不起]
[没什么]
[我啊,是有谁能听一听自己感受就会有干劲的类型。所以不知不觉就……]
一边说着,男子从长椅上站了起来。向池塘那边轻轻地抬起了手。京介顺着男子看过去,一位提着纸袋的年轻女性正向这边走了过来。是来探望男子的客人吧,那女子也挥舞着小小的手回应着。
[是美人对吧?是我的女朋友。是术者研修时期的同级生,交往已经快有十年了]
谈起这个话题,男子露出了单纯的笑脸,还自豪的挺起了胸。
[但是这么完美的美人也有缺点呢,对这我可是深有体会。我的女朋友每次在我等她的时候都会迟到。其实也没有什么恶意,但就是无法守时呢。今天也是,居然迟到了一小时十五分]
[嗯]
[我或许是个很能看淡生死的人呢,但是想到会因为死而没法见女友,还是稍微感到有点寂寞。不过我会一直悠哉的等着她吧,反正等她成为老婆婆之后就会等到她了呢,我啊,已经相当习惯等待了]
[这样啊]
[你要有什么重要的事物的话,只要条件还允许最好就不要放手喔。这样的话,就算到了临终的时候也就还能再努力一把吧]
一边向女朋友那边走去,男子继续说道。
[除了当实验体协助彻底治癒的研究之外,我每天都很閑啊。结果因为很高兴,又兴沖沖地让你听了这么多,不好意思啦]
[愿意当你听众的,也有其他人吧]
[听厌了想笑也可以喔。其实说这么多,有时候自己都腻了。儘管如此下次又被刚才那孩子纠缠的话,希望你能帮助下我呢]
[那样啊,很乐意]
京介回答道,男子回以一个灿烂的笑容。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第六阶段。
说完这些之后,男子转向了女朋友那边。那个女子站在中庭一角等着自己的男朋友走来,并礼貌地对京介点头示意。京介也轻轻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看着两人并肩向病院楼方向消失的背影,突然感到又起风了。是心理作用吗,还没到中午温度就开始下降了。这时,先前在中庭里的男孩和其他病人似乎都已经回去了,从医院外传来卖灯油的小贩叫卖的声音。京介抬头看了看天,然后闭上了眼睛。
不认识的人,认识的人,重要的人,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构成了这个世界。
而泉见夏生,却想要将这一切都毁掉。
虽然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得到的情报,但是见面暂时是被禁止的,真是非常抱歉。
和负责监视的职员一起来到本家附属医院的礼子在走廊被医生叫住,然后被这样告知了。对方的态度露骨的冷淡,虽然口里说着很抱歉但完全没有这样的诚意。
[病人确实是恢複了意识。也不是说完全不能动,甚至一般的对话也没问题。真要有人来探望的话,嘛,说不定病人其实是会稍微有点开心呢]
[但是]
这个戴着圆框眼镜有点发福医生一边不客气地直视着礼子,一边继续说道。
[现在为了能在年内出院,不让身体完全恢複可不行。所以见面是被禁止的。这是上面下来的命令。而且这里是组织的医院,病人也是组织的一份子。我倒是奇怪,为什么不属于组织的你能得到出入许可。好了,明白了的话就请回去吧]
医生大大地呼出鼻息,摇晃着身体离开了。礼子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走廊这边其他的医生和护士们匆忙的来来往往。礼子握住了自己的手指,望着地板叹息着。当然知道自己就这么杵在这里会妨碍他人,但就是无法马上动起来。
[要回去了吗]
和医生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礼子后方沉默地监视着的职员开口道。询问的时候,职员也从口袋里拿出了车的钥匙。礼子只好点头,于是职员大步径直向玄关方向折返。坚实的脚步声在天花板间响着。似乎在对礼子说,到目前为止你没有留在这里的权利。于是礼子只能无言的跟着职员向外走去。
擦肩而过的病人,都看着这边不知道低声私语着什么。
大概是哪里的情报出了问题吧。一边在走廊上走着,礼子思考着。禁止会面这样的事,打电话过来告知的人不知道吗,还是说丰花听漏了。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不能见面的话也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沉重的沮丧感压在礼子肩上。其实礼子最近有了这样的自觉,在高级公寓看着欢闹的丰花的时候,还是坐在车后座摇晃的时候,礼子都没有特别高兴的感觉。就连来医院这件事,也是在丰花的催促下才来的,这是在当团体成员的期间渐渐习惯了的,被动的思考方式。直到现在,那些在过去总是被抹杀的感情才开始再度慢慢萌芽,当然对京介的感情更是如此,只是现在的礼子还无法好好的意识到。但无论如何,对于来医院见面这件事,礼子心中是抱有期待的。
但是,就算和那个人见面了的话又会怎么样呢。看着将自己当成客人对待的职员的背影,礼子探索着自己模糊不清的心。自己会像现在这样因为不能见面而沮丧,果然还是因为有所渴求吧。想要为以前的事谢罪,也许是这样。就算不被原谅也要道歉,这是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
就只是这样吧。察觉到心中的迷茫,礼子轻皱眉头。
[啊,是隔壁的隔壁的姐姐。你好]
突然间,礼子的脚边传来了明朗的声音。礼子低头看过去,一个穿着睡衣,大约是在上幼儿园年纪的小男孩正看着她。男孩的脸看着很眼熟,是两年前住在虹原的时候认识的人吗,礼子突然害怕起来。不过这里是光流脉使的医院,而礼子两年前就认识的术者也只有那两人。
[是来见哥哥的吗?]
拿着怪兽玩具的男孩,带着天真无邪的表情询问道。
[我刚才已经见过面了。又这样说了。所以我想又要向大叔拜託了,但是大叔都只是敷衍了事,我想这样没关係吧。]
[完全听不懂啊]在礼子不远处站着的职员地小声嘟哝着。职员停下来的话,就是给我时间的意思吧。礼子擅自这么理解着,然后弯腰对小男孩说。
[是在这里住院吗?]
[是的,所以看不了摩蒙盖亚了]
[吶,哥哥他呢?]
[在隔壁的房间就是哥哥喔]
男孩用很确定的语气回答着,然后将玩具夹在腋下,用空出来的手压住了脸颊说。
[这种样子的脸,什么表情也没有。一直都是这种样子喔。说话的时候也是,只会用那种小声的,獃滞的语气说]
看着小男孩模仿出京介又没表情又没有精神的说话的样子,礼子不禁微笑了起来。这孩子看来是有好好地明白[哥哥]的真面目呢。那个人从以前开始,就算对方是孩子还是动物,也还是不会改变态度。
[你和这个哥哥一直都能见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