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物吃起来要清爽。
这是洋食的理想,却也是个重大矛盾。
真要说起来,炸猪排这玩意儿,是把整块肉沾满蛋汁以后裹上麵包粉用油炸,不管怎么看都甩不掉「热量」这个词的料理。和什么清爽无负担之类的概念,有根本上的差异。
不过,就是要故意这么做。
不止吃,文化和技术的进化,都是源自「想这么做」、「如果这样就好了」之类的欲求,或者该说是任性。
想大吃油炸物,却不想让嘴巴和胃变得油腻腻。有什么关係嘛,任性很好。
虽然前面讲这么多,不过解决办法已经有了。
萝蔔泥柚子醋。把这玩意儿用在炸物上,酸味就能让炸物吃起来清爽,嘴里也不留油腻,对胃又很友善,优点数之不尽。
那不就好了吗?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这个不良洋食店老闆到底想表达什么啊……各位大概会想这么说,不过请先等一下。
数学只要得出最佳解就好,然而料理的世界有些不同。
人的舌头非常任性,就算美味又健康,天天吃还是会腻。
要是对警察或侦探说──
『真相只有一个会不太方便耶……』
──之类的话,会当场被抓起来侦讯。
可是,厨师如果说自己只会做一种菜则会被当成无能,只能说很没道理。
讲出这些话的我也不例外。要我整整一个月三餐吃咖哩应该没问题,可是整整一年就没办法。我绝对会在途中偷吃茶泡饭。
简单来说呢,就是準备一些替换菜色很重要,嗯。
「好累……」
坐在吧台席的男子,吐出宛如要诅咒社会的低语。
不是平时那些令人头痛的常客。他是我在厨艺学校的前辈暨恩师,戴面具的法国料理厨师药师寺仁先生。
总是与知性、理性这些词无比契合,一个具体呈现何谓绅士风度的男人,此刻一脸淋雨野狗般的表情趴在吧台上。
遮住右半边脸的铁面具底下的那只眼睛显得很悲伤。
不想看见他变成这副德行的同时,却也涌出「他果然也是人类啊」的亲近感。我心中的评价一直变来变去还真忙。
无论如何,他在我面前说丧气话,或许还是头一遭。
「药师寺先生居然会疲倦到这种地步,真稀奇呢。」
「我也是人类,当然会疲倦。会有那种想要抛下一切逃开的时候,会有那种想在素描本上留个『明天』就拦辆便车跑去陌生城市的时候。」
不愧是药师寺先生,就连丧气话都讲得很浪漫。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场合。这种时候,我更该助他一臂之力。
处于药师寺先生这样的地位,想来不能随便在人前表现得懒散,不能随便吐露怨言。如果在我面前暴露疲态是信赖的证明,我就该想办法回应他。
「虽然没出什么特别的状况啦……」
药师寺先生的声音满是倦意,坐在他旁边以夸张动作连连点头的人,则是女侍阿香。
「我懂。疲倦这种东西啊,偶尔会毫无前兆就冒出来对吧?心灵这个容器,也会随时间劣化而损坏喔。」
员工坐在吧台席和客人閑聊,但是我没有责备她。
今天是星期三的休息日。根本不是责备与否的问题。为什么这两个家伙会在这里啊?
阿香刚从大学下课,穿着浅桃色的连身裙。
以前我曾经问阿香:
『没交个下课后会和你一起玩的男友吗?呃,我说的男友不是指替按摩棒取名字那种,而是真人。』
──这样的问题。
『店长,这是性骚扰喔。』
『哪边?是问男友的部分,还是按摩棒的部分?』
『两边都是。』
……到头来还是没弄清楚,话题就结束了。
下午,我总算从被窝里爬出来、打起精神準备做饭时,不请自来的客人接连上门。真相就只有这样。
「疲倦像这样累积在体内时,你会怎么做?」
对于药师寺先生的问题,阿香挺起靠胸垫增加了三成的可变式胸部得意洋洋地回答:
「那还用说,当然是用油和酒精把疲惫溶掉喽。换句话说,就是猛喝啤酒、猛吃油炸物,就是这样!」
这个臭婆娘,他对日本料理界至宝──精通法国料理的「皇帝」药师寺仁先生提了什么建议啊?看他一身昂贵的西装就该知道,那不是会穿着去居酒屋喝两杯的装扮。
可是药师寺先生听到阿香的戏言之后,既没有嘲讽也没有敷衍──
「唔嗯……酒和油吗?」
──反而认真地开始考虑。
大概是看到这种反应觉得开心吧,阿香满面笑容地拍拍小手说:
「没错、没错。买点罐装啤酒和熟食,在自己家里穿上中学时代的体育夹克随性地躺着然后慵懒地吃吃喝喝,就是治疗疲劳和倦怠感的方法哟!」
这家伙平常都这样啊?
然而,我也没拿这点开玩笑。内容姑且不论,阿香大概想用她自己的方式鼓励药师寺先生吧。既然如此,就不该指着人家嘲笑。这是个该克制自己的场面。
为了炒热气氛,而把过去的失败讲得有趣一点时──
『你在搞什么啊……』
──对方却一本正经地这么说,各位有这种经验吗?我有。当然,我和那家伙早就绝交了。不识趣有时是种罪过。
虽然事情看起来会圆满收场很好,不过我已经猜到接下来的发展了。反正又是要我来做吧。而且是用「机会难得」这种让人搞不懂的理由。
也不能只做药师寺先生的份却把阿香赶走,看来必须做两人份。不,反正阿香会要求追加,大概需要三人份或四人份。再加上我稍微晚了点的午饭,差不多五人份吧?
算了,反正我不讨厌做炸物,要我做也无妨就是了。
就在我这么想并準备打开冰箱时──
「你的建议值得参考,谢谢。」
「咦?」
「咦?」
不得了,药师寺先生居然起身準备回去。
充满问号的惊讶,同时从我和阿香的嘴里冒出。
果然,这个女的打算怂恿药师寺先生,自己趁机沾光哪。为了自己吃饭,连皇帝都想利用,真是不简单的家伙。
「先等一下,药师寺先生。这不是该说出『那么日野老弟,做给我吃吧』的场面吗?我们这里可是洋食店喔?」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
「不过?」
「你们今天休息吧?我只是来打声招呼而已。」
这句话无懈可击,很有常识,充满了对我的体谅。看样子我已经习惯这条街上那些家伙的厚脸皮了,像他这样才叫普通。
以我的立场来说,这种时候就该微微一笑──
『也对,下次请在营业时间来吃饭喔。』
──说出这样的话送他离开,才是成年人的应对。
然而不行,这让我很不爽。
明明这里有间最棒的洋食店却跑去别处吃饭,感觉就像有人在眼前花心一样。
什么嘛,那间卖熟食的有那么好吗?你的意思是不想吃我的炸物吗!
「不行。」
「……什么?」
「药师寺先生,你只有两个选择。不是乖乖坐下吃炸猪排,就是被监禁后吃炸猪排。」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我想做!」
这人不适合垂头丧气。既然他是相信我才来到这里,那么不让他稍微打起精神就不能放他走。
「如果你愿意做,我当然很高兴……」
「那就说定了。让咱们来场炸物狂宴吧!」
我将藏在厨房各处的酒全用上。
首先拿出啤酒瓶,「咚」的一声豪爽地摆到吧台上。
当我準备好玻璃杯、正在找开瓶器跑到哪里去时,药师寺先生已经徒手抓住瓶盖直接拔掉。讲了那么多,结果这位仁兄还是很起劲嘛。
「那个,店长。可以也算我一份吗……?」
说着,阿香畏畏缩缩地举手。明明一开始就打这种主意,还问什么「可以吗」,讲得这么假惺惺。
不过就来吧。我已经準备好要炸出一大堆炸猪排了。
「做好心理準备,我会让你吃到撑。」
「哦哦,居然说到这种地步吗!」
「我会用我的炸物让你怀孕!」
「不用讲到这种程度没关係。」
好啦,首先该怎么做才好呢?炸猪排、可乐饼,以及炸鸡排。该加点蔬菜以串炸系发动攻势吗?
要不要联络熟识的货源请他送牡蛎过来呢?如果这时间下订,大概能在宴会正热烈时送到吧。
正当我运转脑袋时,药师寺先生点菜了。
「可以点一样东西吗?」
「哦,点菜吗?儘管来。」
「老实说,我的身体和精神都很难说是万全,想先从清爽的东西开始吃。」
炸物庆典,而且要清爽。把难题出得这么轻描淡写。
状况欠佳时,不想马上把重口味的东西塞进肚子里,这种心情我懂。想先让胃稍微活动一下。
这种时候,我有个可靠的伙伴,能够满怀信心端出的好东西。
「那么,就来点加了萝蔔泥柚子醋的炸鸡吧!」
听到我这么说,药师寺先生微笑开口说:
「你从以前就很喜欢萝蔔泥柚子醋呢。」
这句话触动了某样东西。
他应该没有别的意思。我喜欢萝蔔泥柚子醋,所以他这么说,仅此而已。
但是,我有那么一瞬间误解了。换言之──
『每次都是它,你这只猴子只会做这个吗!』
──我听起来就像在这么说。
当然不可能是这样。这是超越误解範畴的曲解,近似于借口。
药师寺先生不可能拐这种弯讽刺我。如果难吃,他就会挑明说难吃。
儘管马上就明白是误解,扎进我心头的刺却产生新疑问。
我是否曾经好好思考过,才得出「萝蔔泥柚子醋」这个答案呢?我会不会太相信萝蔔泥柚子醋是万能的,因此什么都没想就条件反射地把它搬出来呢?
做成一口大小的炸鸡块,沾上大量的萝蔔泥柚子醋吃进嘴里,再用啤酒灌进去。想来应该是这个场面的最佳解不会错。
然而,难道真的没有其他选择了吗?
我会的菜色,少到不需要迷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