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很讨厌我。
当我有记忆以来,就只有被父亲斥责,或是用刀砍的回忆。
小时候,我曾经被父亲逼着用尸体来试刀。
(死在战场上的人也有他们自己的人生,也有苦苦等候他们回去的家人,居然拿那些尸体当成「道具」来试刀子的锐利度,当时我觉得父亲是个相当暴虐兇狠的人。我非常不喜欢做那样的事情,那种冒渎死者的行为——从那一天起,父亲就把我当成「胆小鬼」鄙视我,害我每天过着害怕着被废嫡的危机。)
为了克服那股恐惧,我只好将父亲放逐,亲手夺走家督之位。
被父亲凌虐的甲斐家臣和人民们,都希望聪明又为百姓着想的胜千代大人能当上「领主」。
自称大军师的浪人·山本勘助是个长相奇特的男子。他接近我,说要让我取得天下时,正是我快要被废嫡的时候。
(如今,我是最接近天下的人。我统一了甲斐一国,组成了最强的上洛军。这是每年都从人民那徵收刻薄的年贡,总是进行无意义战争的父亲,绝对做不到的事。虽然这条路上付出了许多牺牲,但是勘助没有让我失望。如今,我正在和最强大的恐惧感对峙——)
被父亲骂为胆小鬼的胜千代是真实的我吗?
还是勘助发掘培育出来的「武田信玄」才是真实的我呢?
马上就要见分晓——
武田信玄现在正坐在板凳上。
深夜时分。
在武田军的重重包围下,二俣城河的对面传来清凉优美的笛声。
信玄让逍遥轩退下,自己戴上诹访法性兜,全神贯注在内心呼喊「我才是武田信玄」,独自一人坐在本阵之中。
就连一只猫都不可能潜入这里。
但是那个相良良晴却使用了某种法术,潜入到秘密温泉。
(小心暗杀!)
良晴说了那句话。
仔细想想,织田军想逃脱武田军的威胁,除了暗杀自己之外,别无他法,而将织田军彻底包围,将他们逼到如此绝境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只有织田信奈是那种不彻底击倒,就绝对不会撤退的对手,信玄本身也对织田信奈有相当大的警戒心。
那个人对「天下布武」的执着非比寻常。
那是只将天下当成「最强决定战」奖品的自己而言,伸手不及的执着——
(暗杀信玄。)
就算信奈不这么想,她的部下中也会有人愿意弄髒自己的手,这是可以想像得到的事情。
那个开朗的相良良晴,在看着自己时的眼神,有露出一瞬间心疼的感觉,敏锐的信玄没有看漏那一瞬间。
(「动摇天命之人」告诉了我自己的未来,我的天命就是会在上洛战途中被人杀死。)
山本勘助在这里就好了——信玄心想。
勘助现在正入侵东美浓,和斋藤道三的前锋作战。
(胆小鬼啊。)
笛声当中似乎可以听见父亲扭曲的笑声。
(我曾经一度忤逆父亲,这次我要忤逆天命。)
信玄因为想要否认自己害怕的关係,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加剧。
不能逃避恐惧。
得和它面对面。
即将逼近的死亡。
种子岛火枪的子弹不久后就会贯穿我的胸口了吧?
(不要被恐惧感困住,我要战胜天命。到时候,「武田信玄」才算真正完成。勘助理想中的最强武将,具有成为君临天下霸主资格的名将·武田信玄,我已经不需要再害怕父亲的幻影,相良良晴赐给了我这仅此一次的机会。)
黑暗之中。
信玄可以听到自己呼吸紊乱的声音。
感觉得到。
感觉得到从某个地方有股压倒性的杀意传来。
当中没有夹带憎恨。
只有一股毫无恶意、单纯的杀意——
(是甲贺的人吗?马上就要接近到这里了。)
把真田忍者的主力交给勘助是我太疏忽了吗?
但是我没有后悔。
我要自己一个人战胜这个天命。
就在这一瞬间。
武田信玄到底是个虚幻的人物,还是真实的人——
将在这一瞬间决定。
信玄表现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
下定决心绝对不要输给暗杀者的枪弹。
就连那个织田信奈曾经被两颗铅弹击中肚子,还不是漂亮复活了。
更不用说我是武田信玄。
就算是天命也无法阻止我上洛。
勘助用宏亮的声音读「孙子」给我听时,那个低沉沙哑的声音。
(不动如山。)
全身细胞都好像觉醒了一样。
(其徐如林。)
比声音还要快速。
发射出来的铅弹袭向信玄。
看到了。
就连朝着自己胸口笔直前进的子弹形状都看得一清二楚。
(其疾如风。)
信玄挥下军扇。
铿——!?
千钧一髮——
铁制的军扇阻挡暗杀者射出的子弹。
武田信玄……
默默从矮凳上站起。
我战胜天命了!就在她叫出来之前。
(侵掠如火。)
她拔出大太刀。
往子弹飞来的方向高高跳起。
着地处有个打扮成虚无僧的男人盘腿坐在那里。
「——没想到你居然能看穿子弹的轨道,不愧是武田信玄,是我输了。」
这个忍者似乎不打算逃走躲藏,也不打算解释——信玄心想。
感受到死里逃生的这一刻,信玄的身体才开始颤抖。
她已经不感到恐惧。
之前一直让自己相当苦恼的父亲幻影,宛如谎言般消失了。
武田信玄在这一瞬间,变成了一个完整的存在。
就在她超越被暗杀者击倒的天命这一瞬间。
「你竟然能潜入阵营内部,狙击我武田信玄,就听听你的名字吧!」
武田信玄高傲地抬起下巴,俯瞰着善住坊。
她的呼吸已经不紊乱了。
她全身充满活力。
(武田信玄完成了。)
光是这样想,就让信玄兴奋不已。
「——没有必要报上我的名字,我是失败的人,没想到你的动作竟然会比子弹还要快速。」
「一切都结束了。」男人盘着腿,一副豁达的模样,反而有种高节迈俗之感。
「我是个已经败给织田信奈的男人,现在的我只是个败家犬,没有名字。武田信玄,我本来以为只要除掉你,这个战国之世就会结束……看来,天下的走向又要混沌不明了。」
哎呀,我居然以为自己能够将这个乱世拉下序幕,真是笑话——善住坊露出一个阴沉的微笑。
「好了,杀吧,你是真正的怪物,不是我这种人杀得了的人,不愧是战国大名都闻风丧胆的最强之人,武田信玄。」
「你错了,让我有机会渡过这个天命的,是一个叫相良良晴的少年,如果相良良晴没有告诉我天命,今晚倒在这里的人,应该就是我——武田信玄一直到了此时此刻才是真正的完成。」
相良良晴。
善住坊听到这个名字,「侍奉织田的那个小鬼……为什么要做出这种拯救武田信玄的事?……对了,原来是这样啊!」他突然想到什么一样,嘴边浮现僵硬的笑容。
最后他的笑声开始混着眼泪。
「……相良良晴,曾经说出『寺庙无法改变历史』那种莫名其妙的话,你真正想说的,我终于懂了!你是想对我说『你不会让暗杀者改变历史』吗?你的意思不是『暗杀者改变不了历史』,而是『你不会让我改变历史』!岂有此理!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说出的戏言!但是打破我执着的正是相良良晴!正是你那乳臭未乾的一个念头!」
哈哈哈哈。
太天真了,居然帮助宿敌武田信玄,你这样怎能称得上是织田家的家臣。
但是我正是败给那个小鬼无可救药的天真。
怎么可以让暗杀者的子弹改变这个国家的历史,这种小鬼头的戏言。
「最后请让我问一个问题,那个对信奈相当狂热的相良良晴,是捨不得你的什么地方?不让你在这里被打倒,就会去讨伐织田军吧?到底是为什么?」
像是附身的东西消失了。
原本一直哭喊的善住坊一恢複冷静,那只想要杀人的眼神,以及凶神恶煞的模样便消失了。
信玄回答。
「我也不晓得,但他看到我的胸部比柴田胜家还要大,开心得不得了,大概就是捨不得我的胸部吧!」
「……原来如此,小鬼头就是小鬼头。」
「我倒是很喜欢那种人。」
「……我已经无话可说了,杀吧。」
信玄默默地……
将刀朝善住坊脖子砍下。
※
十二月二十一日,清晨。
被断了水源的二俣城,终于开城了。
松平元康抱着玉石俱焚的觉悟,从滨松城派出预备军,但是拥有压倒性数量的武田军不断阻止预备军前往二俣城集合,于是二俣城士兵的士气终于用尽。
放弃预备军、回到滨松城的松平元康再度开起军事会议,狸猫耳朵和狸猫尾巴还是不停颤抖。
「昨天晚上,在包围二俣城的武田阵营中,听到了枪声~~感觉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件,但是武田信玄今天早上却精神十足、勇气百倍站在最前线~~」
半藏待在元康身旁说:「我军已经被逼到绝境。本来想赌上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于是假装没看到,看来是无法像在桶狭间时,赌在相良良晴身上一样了,真的非常抱歉。」他低下头来。
「假装没看到?半藏,假装没看到什么?」
「杉谷善住坊。甲贺的忍者,是个名枪手。那个男人过去曾经狙击过织田信奈,这次据说是受屦于织田方,策画用种子岛火枪暗杀信玄。可是,看来是在千钧一髮之际失败了。」
「咦……咦咦咦咦咦咦竹半半半半藏?为什么没向我报告这件事~~!?」
「这次是我赌错对象了,果然打赌不可能每次都赢,这次深刻地体验到这一点。」
啊呜呜,松平家完蛋了~~元康已经停不了身体的颤抖。
「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