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井润贵因为邻居的骂声而醒觉。
他在毛毯里动了动身子,拿起放在枕边的手机看了看时间,早上五点。他朝着一旁送出愤恨目光。邻居的腿穿过分隔立井与邻居的隔间窗帘,侵佔了立井的空间。那是一条骨肉如柴的腿,还能听见呻吟般的鼾声。
没打算继续睡,于是爬起身来的立井觉得头很痒,在意识朦胧之下搔了搔。抓过头髮的手接触到鼻子,一股汗臭令他在意起来。上次洗澡是前天。他利用手机确认今天星期几,并得知今天是该洗澡的日子。
他拉开窗帘。
冰冷空气流入。
持续熟睡的邻居那一侧的窗户大大敞开,能看见黎明时分的街景,染成淡紫色的屋顶一字排开。虽然很想再多看几眼,但纵贯房间放置的三层板遮住了风景。
整张脸被头髮和鬍子盖住的邻居又开始呻吟,原本伸出的腿缩回毯子内蜷缩起身体,看起来像在发抖。
立井迟疑了一下,儘可能不要动到窗帘,悄悄地侵入了邻居的空间。他先以脚跟落地,无声无息地靠近窗户。途中,男子身上散发的噁心体味刺激鼻腔,让他停下脚步,看了看邻居毫无血色的嘴唇后叹了口气,接着关上窗户。
他摩娑着冰冷的身体回到自己的空间,三层板另一边传来闹钟以及另一位邻居翻身的声音,但吵闹的闹钟声仍不停歇。接着传来再另一位邻居露骨的咋舌声后,闹钟才停止作响。
立井重新体会到这里真的有四个人呢。
四个人住在这四坪大的单间房内,利用三层板和窗帘区隔成四块的房间里,除了立井之外,还住了两位年迈的男性与一位中年男子。
几度迎接几乎要冻死人的早晨,才知道空调不是奢侈品,而是必需品。立井想像起夏天的状况,不禁发毛。原本三天洗一次澡的频率似乎会改成两天洗一次,但在邻居们散发出的恶臭之下应该也只是杯水车薪吧。
立井嘀咕了声「饶了我吧」,用手梳顺头髮之后,走出房间。
早餐已经在一楼餐厅準备好,餐点只有吐司麵包与水煮蛋。虽然立井本来就不抱期望,但看到还是很泄气。
桌前有一位戴着眼镜的男子正透过电脑观赏影片,应该是非法上传的影片吧。男子一早就在看娱乐节目,勾起嘴角笑着。
立井朝男子问候,但男子仍只管凝视电脑荧幕。立井发现男子戴着无线耳机,只能更大声喊他。
男子总算抬起头。
「嗯?喔,是立井啊。」男子摘下耳机。「怎么了?」
他是立井住处的管理员。
立井压低声音说:「请问,医院那件事怎么样了?」
男子脸上的笑容消失。
「还在跟上头讨论。」
「但已经过三天了。」
「上头会判断。」
管理员再次戴上耳机,表示出没意愿再和立井讲下去的态度。
立井不知道管理员所说的「上头」是什么。
他忍住想大骂的心情,抓起早餐的吐司与水煮蛋往屋外去。他不想与管理员待在同一个空间里,也不想回到满是臭气的房间内。
穿上鞋子来到外面,潮湿的风吹来。挂在玄关旁的招牌发出嘎吱声,立井狠狠地瞪向招牌上的文字。
免费廉价住宿「燕窝」。
这是十九岁的立井润贵的住处。
立井锁定八点半的开门时间前往就业服务中心。
老旧的建筑物里面充满各种年龄层的人。随着来的次数增多,立井已经可以马上分辨出旁边的人是来求职或者求才。这两者的脚步声不同,求职者大多跟自己一样,踩着有气无力的脚步声。
他透过终端机寻找新登录的求才资讯。现在的自己没有余力挑工作,因此没有在希望职种的栏位上输入任何资料。他不是要找想要的工作,而是能做的工作。但显示出来的结果却是连看都不必看。
立井拿着明显匹配不上的求才单前往承办窗口。
等了一会儿后,曾见过的女性职员出来承办。不出所料,她看了立井提出的求才单之后面露难色,具体说明这家公司很难推荐云云。立井只管点头,也不期望能被介绍进去。他只是为了领取补助,而需要有求职的实际作为罢了。
立井见过这个女性职员好几次。她是一位年纪跟立井差不多的短髮女性,说不定比立井还小,但立井一直希望对方比自己年长,只是想要守住自己微不足道的自尊。
女性职员提醒立井,他想应徵的事务职位必须具备最基本的电脑技能。立井现在正在参加WORD与EXCEL的教学讲座,还不具备可以应徵事务工作的技术。
但立井无法应徵肉体劳动职。
因为他在半年前的短期派遣工作中弄伤了腰。在港口把装满大豆的袋子放上卡车时,突然一阵剧痛让他无法起身。起因是他被迫做了一整天会增加腰部负担的劳动工作,而那里似乎原本就是非法职场。他后来才知道,法律禁止在过度重劳动横行的港口施行派遣业务。
「如果你能治好腰伤,我就能介绍餐饮或看护相关职位给你……」职员露出同情的表情。「立井先生,你去医院了吗?」
「之后才要去。」
职员皱眉,压低了声量。
「平常我不太会追究太多,但立井先生居住的住处是正常的地方吗?」
「如果正常,」立井开玩笑道。「应该会把补助资格证还我吧。」
职员一副「果然」的态度搔搔头,并以同情的眼神看向立井。
「你为什么住在那么恶劣的住处……」
立井简单说明了自身状况。
高中辍学之后,虽然找到一家提供单身宿舍的公司就职,但公司很快倒闭。他没有储蓄可以让他花时间找工作,只能过着短期打工与在网咖过夜的生活。然后伤了腰,无法再工作的他只能依赖行政补助,生活辅导员于是介绍了「燕窝」给他。
「辅导员介绍的……?」职员一副意外的态度睁大了眼。
「我想对方也是知道我的状况。」
福利保障所的辅导员一副很抱歉地对立井说,没有其他地方有空间能收容他。包括未满二十岁者能够入住的自立支援机构与自立支援中心,都没有余力收容他。
「你的父母或亲戚没有人可以依靠吗?」
女性职员彷彿无法接受般追问。
「母亲已经死了,父亲虽然还活着,但联络不上。」
「这样啊……」
「我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甚至一开始还无法申请生活保障福利。」
无法工作的立井虽然去了市公所申请生活保障,但市公所的应对非常随便。因为他们认定立井有接受父亲援助,并且只会叫他拿腰部受伤的诊断证明过去。即使立井表示没钱就医,但公所那边仍不予理会,只是丢给其他部门处理。
结果,他只剩下依赖经营燕窝的福利法人。后来他和这里的住客聊天,才知道这法人背后经营着反社会组织。表面上看起来是正常福利事业,但背地里是让游民去申请生活保障福利,并且每个月抽成的灰色集团。如果没有他们帮助,立井甚至连生活保障都请领不到。
「因为这里是就业辅导中心,所以我无法评断其他单位的业务。」
职员盖好笔盖。
「先从重整生活开始。你可以再去一次福利保障所徵询,看是要离开目前的住处,还是去医院就医,然后再找工作吧。」
立井稍稍颔首后站起身来。
脑中一隅想着,应该不会再来这里了。
生活保障福利的请领对象若想接受医疗补助,必须到福利保障所开立医疗单据,而在立井居住的行政区里,必须持有补助资格证与印鑒,才能够开立医疗单据。因此他必须从管理员身上拿回这些东西。
如果没有医疗单据,他就没钱就医。生活保障金有八成都被管理员抽走了,立井每个月手边大概只剩下三万日圆。「燕窝」的穷酸餐点根本无法让立井吃饱,所以他必须另外买东西吃。营养均衡什么的根本不在考量之中,偶尔必须购买保养食品,再加上手机费与当下必须的治装费等等,立井每个月能自由运用的钱只有数百日圆,被迫过着在泡麵货架前犹豫是否要购买便宜一些的小厂品牌泡麵的生活。而这些私下购买的食物也会在「燕窝」里面遭窃,落得无从哭诉的悲惨下场。
他回去之后,首先来到管理员处。
管理员在与早上相同的位置愉快地玩着网路游戏。
「请问,现在方便吗?」立井说道。「我想立刻就医。」
管理员露出一脸不悦的表情。
「还在跟上头商量。」
「我要去医院有什么好商量的,请把补助资格证与印鑒还给我。」
「不行,规定就是由我统一管理这两样。」
「那我要离开这里,要是你拒绝,我就去通报市公所。」
立井厉声说道,管理员稍稍动了动眉。
「通报了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管理员以小刀般锐利的目光看过来。
「你不就是因为没地方可去,所以才来这里吗?」
立井苦闷地垂下脸。
管理员言下之意是说,他顶多再被安排到类似的设施,甚至可说他眼底带着打从心底怜悯立井的情绪。
他说得对。现在的立井就是一个有腰伤、高中中辍、无业、没有任何专业证照的人。结果只能跑去福利事务所求情,请他们想办法让自己就医。
立井握拳,肩膀颤抖。
这时管理员突然露出嬉闹般的笑容。
「──我本想这样对你,但状况改变了。」
管理员好似突然转成好心情,以手指敲了敲电脑的液晶荧幕。
「你来这边。」
立井不禁「呃」了一声。
「上头的人刚刚来了联络,说想录用你。」
「录用……?」
「这很难得喔,真的几乎没有。」
出乎意料的提案让立井睁圆了眼呆楞住。立井这个反应似乎让管理员感觉很愉快,只见他露齿而笑。
「哎,你跟这里大多数人不一样,还年轻。真是不错呢,你算是出人头地了,要变成管理的一方了。」
管理员用手肘顶了顶立井身体,对他笑了笑,这举止感觉很像多了学弟的高中生。
立井内心却与他活泼的态度呈现对照,非常平静。
「那是……管理类似这里的工作吗?」
「嗯,就是类似的业务吧。」
管理员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态度说道。
立井脑海浮现管理员过去的所做所为。每天早上颓废地在电脑前面度过,并且忽略住户希望他开空调之类的小小请託,心情不好时甚至会殴打其他住户。只要一喝酒就会反覆说「我背后可是有黑道」之类,像是小混混才会说的话,炫耀不值一提的英勇事迹。
「──容我拒绝。」
回过神时已经这样回应了。
想死。
立井离开住处后便这样下定决心。
选项只有两种,像管理员那样压榨弱势,或者乾脆一死。
这不是谁不好,也不是有什么不好,只是自己诞生在这样的命运之下。神明从天上丢下的石头刚好砸到自己,因而被选定在天使吹着恭贺的号角之中,走上十九岁自杀身亡的命运。
对立井来说,熟悉的地方只剩下商店街角落的置物柜。这里没有屋顶,暴露在日晒风雨之下生鏽的橱柜,收费比车站里面的便宜一百圆。十年前应该是橘色的油漆,都褪色成了桃红色。
置物柜里面放了冬季大衣、中学时代的毕业纪念册、好几代以前的数位相机、书写凌乱的日记本以及辍学高中的学生证。这些东西若是放在住处可能会被偷走,所以他才收来这里。但到了快去死的现在,不禁觉得每天花三百日圆就为了收这些东西也够愚蠢的。
他把除了大衣以外的东西收进包包,应该可以用来证明死者身分。大衣则扔在车站的长椅上,与自己有类似遭遇的人或许会捡走。反正只是花两千日圆购买的二手衣。
立井背起变得沉重的包包,走在商店街,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
一直都是这样,只是经过店家前面就觉得自己很可悲。
旅行社前面贴了巴士游日光传单,两天一夜要价两万五千日圆;义大利餐厅前的落地看板上面写着晚餐套餐三千五百日圆;银行外贴有推荐投资信託的海报,表示可以提供比保险公司更安心的方案;服饰店贩卖超过五千日圆的大衣;西式点心店有一个要价三千日圆的家庭号蛋糕;香水店里标榜「送给心爱对象的礼物」的小瓶子正闪闪发光。
这些都跟自己无关。
没有人需要穷鬼,紧紧捏着千圆钞的人不会被放在眼里。
──这个世界不需要自己。
许多朋友都离开了自己,对总是找人借钱的自己死了心。
这种人只能一死。
为了斩断留恋,立井到便利商店买了价位略高的威士忌与炸鸡,瞬间花光所有财产。这下子也无法去网咖或者速食店过夜了。
失去所有财产后,不知为何觉得很轻鬆。
剩下只要选出死亡的地点。幸好他心里有备案。
免费住处附近有一座可以赏花的公园,樱花树沿着一级河川种植。现在正值花季,人生最后可以在落英缤纷之中死去,也是挺风雅的。
立井来到公园角落,边赏着樱花边品尝威士忌。虽然是最后的小酌,但自己的舌头分辨不出这威士忌与廉价酒的差别。正当他自虐地想着早知道买发泡酒就好时,周围已看不到人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