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两周年纪念日很不巧是个大雨天。
立井白天在大学参加社团会议,随后直接前往池袋。
立井準备了保温杯要送给高木。虽然他觉得送礼给男性有点怪,但在他所知範围内,不会有朋友或交往对象送礼物给高木,所以有个人可以送礼给他应该还不错吧。如果能趁这个机会进展到平常会一起小酌的程度,肯定很快乐。
立井提早到达约好的碰面地点,那是一家饮料一律不到五百日圆,以大学生为主要客层的酒吧。立井远离正在转播足球比赛而闹热滚滚的座位,选了吧台位入座。
高木事先有告知他可能会晚到。
他点了一杯琴通宁,等着高木到来。他们约了八点,还有将近二十分钟。
在这之间,立井从包包取出原稿。那是刚寄给责编的《桩子》初稿。编辑那边的评价相当理想,几乎没有要求修正,这让立井像是自己被称讚一样开心。之后只剩下高木最终改稿完毕并回寄原稿的作业吧。如果想对高木提出问题点,立井所剩的时间也不多。
「潮海晴第三作,出色的恋爱小说」──责编如是盛讚。《桩子》叙述少年与少女离家出走,开始同居生活的故事。两个人在狭窄穷酸的房子里牵着手生活,无论何时何地,两人牵着的手都不曾放开,故事最后在两人无法离开房间一步的情况下结束。
两位主角为何不离家?究竟是因为害怕什么而牵手?书中没有提及。这是一本充满潮海晴特有封闭感的恐怖风格纯爱小说。
立井介意的点是女主角的形象。
出生于贫穷家庭、短髮、牙齿缺角、笑容可掬的女孩──
与少年相比言行举止稚嫩,每次做菜反应都很大,少年睡觉她也会想跟着睡在旁边。少年的年龄应该在十五到二十岁之间,但女主角很明显像个孩子。两人之间的年龄差距会让人觉得这真的是恋爱小说吗?
即使立井几度表示这部分的不协调感,但高木坚持不予修改,似乎对女主角形象有强烈的坚持。他想写有年龄差距的恋爱故事吗?或者──
──这原本就不是一部恋爱小说。
立井虽想确认,关键的作者却迟迟不来。
看了看时钟,已经九点半,早就过了约定时间。
奇怪,这也太晚。如果是碰上什么麻烦,应该会联络啊。
是因为他平常不太出门而迷路吗?
立井这样认定,再次开始读起书稿持续等待。
但高木健介没有造访酒吧。
高木健介已失蹤两天。
联络不上他。
庆祝两周年那天,立井知道再怎么样也太慢而返回家中,但没有看到高木人影,他的手机则放在客厅。
没看到他的鞋子,很明显外出了。
因为即使到了深夜零点他也没回来,立井于是致电邻近医院。现在的高木健介身上没有任何身分证明,所以立井一一向各家医院确认有没有收容身分不明的伤患,然而没有问到任何可能是高木的消息。
「到底怎么回事……?」
立井在空无一人的房内思考。
高木健介有如一阵烟消失了。
立井针对这点思考。
「失蹤?但又不能报警……」
他担心的不只是高木的安危。
还包括如果高木就这样失蹤,他会有什么下场的盘算。
这时门铃响起。
立井奔到对讲机荧幕前,心想他总算回来了。但出现在液晶荧幕里的不是高木,而是两位身穿西装的男子。
立井只消看了看他们的脸,就立刻猜出来者职业。
是警察。
中年男刑警呼着满是烟味的气息,对立井说在引人注目的地方不方便说话,并要求他去警察署一趟。话说得虽然客气,但眼神明显怀疑立井,以纠缠的目光上下打量他。身边的年轻刑警则显得有些紧张。
中年刑警体格的壮硕程度,从即使穿着西装也隆起的肌肉便能窥知一二,光是站在他前方就够累人了。
对方拿出警察手册,立井觉得自己脸色快要发青。
「为什么……需要走一趟?」
他戒备着──该不会是冒充身分一事败露?
中年刑警说道:
「有关前天在杉并区发生的溺水案。」
「溺水案?」立井发出讶异声音。
是出乎他意料的案件。
而他这反应似乎也出乎刑警意料,可以看出年轻刑警面露惊愕,中年刑警则不动声色。
立井上了一辆便衣警车,被送到警察署。中年刑警在路上虽然閑聊兼刺探地说「一个大学生住得真好」,但立井只是随便回话带了过去,想必看起来就像个憨傻大学生。
进入审讯室,立井咽了咽口水。那是一个只有桌子、椅子和灯的无机空间,立井闻到一股男人汗臭般的气味。
他心想,坐上这摺椅之后,应该没那么容易离开吧。他被刑警瞪了一眼,于是乖乖遵照指示。
方才那位中年刑警边说「不想说的可以不用说没关係」,边在对面坐下。立井知道这句话并非基于亲切而说,而只是告诉他有权保持缄默的程序。中年刑警的态度不是试着顾虑立井的情绪并收集情报,而是威吓犯人迫使其自白。
「我是嫌疑人?还是关係人?」立井如是问。
中年刑警眯细了眼。
「这年头学生懂得真多。」
「只是刚好。」
协助撰写小说时有调查过,审讯有针对关係人与嫌疑人两种。
「关係人啦。」中年刑警说道。「至少现在是。」
暗中威胁你有可能变成嫌疑人。
中年刑警取出手册,简单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
前天,杉并区内一处水池里发现一位男子的尸体。解剖后发现肺部进水,因此判断死因为溺死。受害者姓名为荣田重道,是一位在餐饮店打工的三十二岁男子──
「如果你知道些什么就跟我说。」
眼前这位中年刑警压低声音狠狠地说。
但立井当然一无所知。
「为什么你们觉得我与案件有所牵扯?」
中年刑警咋舌,这声音令人相当不快,立井于是皱眉。
「推测死亡时间是前天晚上九点到十点,受害者在那之前离开职场,并明确地跟同事说『我要去见一个叫高木健介的大学生』。整个东京都内只有你符合条件。」
即使听取详细说明也不懂。
但刑警表示,受害者手机里似乎留有与「高木健介」邮件往来的纪录。立井虽然表示这是第三者谎称自己是「高木健介」,但刑警不予採纳。
立井因为跟不上状况而开始觉得烦躁,虽然他理解心情浮躁就是着了刑警的道,仍不禁大声起来。
「对方是溺死吧?不就只是单纯溺死吗?」
中年刑警咯咯贼笑。
「虽然遗体没有外伤,但身上的衣服凌乱,临死之前与他人扭打的可能性很高。加上体内没有检测出酒精,所以应该不是意外,更有可能是他人犯案。」
立井咬唇,擦了擦滑过脸部的汗珠。虽然房间并不热,但不管怎么擦,汗水还是拚命喷出。他刻意忽略闪过脑海的可能性,只是不断重複「我不知道」这句话。
关于此案他一概不知情,然而他很清楚究竟谁有嫌疑。
高木健介。
受害者荣田重道可能是高木认识的人,高木约荣田出来,将他推进水池内杀害,并在那之后逃走。刑警叙述的情报也与高木失蹤的现况吻合。
儘管理性如是判断,立井却有一股怎样都不想承认的冲动。他甚至不惜牺牲擦汗时间,只为找出能否认的情报。
中年刑警从椅子上起身,来到立井身边,把那张油腻腻的脸凑了过来低语道:
「是你乾的吗?」
立井咽了咽口水。
他甚至不用问做了什么,现在自己是杀人嫌疑犯。
在那之后,刑警单方面以立井是杀人犯为前提加以劝诫。
从立井的年纪来看,老实招认并且导向过失致死的结果是最好。如果不是兇杀,而是过失致死,甚至可以视状况获得缓刑。但如果保持缄默,警方就必须循正规方式办案,一旦收齐了证据,检方应该会以杀人罪或强盗致死罪起诉。
「要招就趁现在。」刑警威胁道。
中年刑警的压迫虽然有些文不对题,但仍重重地打击了立井内心。如他所说,保持缄默只会对立井的立场造成不利。若被警方发现立井与高木交换身分──立井还能说自己不是共犯吗?
他以双手遮住视野思考。
随着眼前一片黑,内心也稍稍平静下来。
高木健介有杀人嫌疑,既然他现在失蹤,很难说他与此案完全无关。如果高木真的犯罪了──自己有什么与警察为敌仍要包庇犯人的动机吗?
该相信什么?
该依赖什么?
眼前这位刑警的推论?还是自己的恩人呢?
「──我不知道。」
答案马上出来。
立井放开手,视野开阔。
并且回瞪投来不礼貌视线的刑警。
「我有不在场证明。」立井气势十足地说道。「当天直到晚上七点,我都在大学图书馆跟社团同学开会,之后搭电车前往池袋,在站内提款机提了一万日圆出来,并去车站附近酒吧的吧台位入座。从八点待到晚上十一点,店里也有监视摄影机。」
「……真的吗?」
立井没有错过刑警眼光瞬间闪烁,接续说道:
「还有我因为严重腰伤而正在接受治疗。虽然最近比较好了,但我无法进行剧烈运动,我不知道犯人是把死者推落水池还是强行把脸按在水里,但我无法做到这些。」
「方法有很多吧?」
「但如果真心想杀害,应该会採用别的方式。」
立井一口气说完之后,刑警们看了看彼此,年轻刑警稍稍摇了摇头,这时再次面向立井的中年刑警态度也变得温和许多。
虽然他叮咛立井说谎也没用,但立井不为所动。
他有朋友可以为不在场证明作证。无论是大学图书馆、酒吧,甚至持续就医等说法应该都能获得证实。
「我知道了。我要做笔录,麻烦你从不在场证明这边详细说明。」
刑警不悦地说,立井呼了一口气。
至少免去了当场被捕的下场。
但中年刑警的态度仍有些带刺,他鉅细靡遗地询问立井前天晚上的行动,包括搭乘电车的时间、在大学图书馆有哪些社团朋友,执拗地重複同样问题,并解释说:「不好意思啊,我的工作就是一一消除所有可能性。」
虽然立井有所不满,但好不容易获得解放的安心感让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最后,中年刑警又尝试刺探了一下。
「最后能不能收集一下你的照片与指纹?」
这太出乎意料,让立井不禁「咦」了一声。
「我只是关係人对吧?」
「保险起见。」
「保险什么啊……」
「难道你有什么不方便?」
立井为了掩饰狼狈而说「没关係」并加以同意。他知道自己被测试反应了,如果拒绝,刑警只会更加起疑吧。
立井为了不被他们察觉更多表情变化而换了个话题。
「说到照片,请问没有被害人的照片吗?我有点在意。」
「说得也是,还没让你看过呢。」
中年刑警拿出一张照片,那似乎是直接拿驾照上的照片转用,上面清楚印出受害者的脸孔。
「你对这张脸有印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