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七扭八的字体排列在笔记本上。
她一脸严肃地努力练习写字,抄写我写下的文字是她每天的课题。最近若我问她看到了些什么,她会先思考之后才回答水龙头。应该是直接回答了现在正好看到的东西。
「水管」、「流出」──我把这两个辞彙写在白纸上。
她同样舞着原子笔,在写「流」这个字的时候苦战了好几次,没办法抓好左右两边的平均大小,歪七扭八的字迹像是扣歪了的钮扣。
她的低吟声回蕩在三坪大的单间房内。
平稳的时光流逝。
夕阳光辉射入,房内染成一片橘,让她的双眸闪闪发光。我和她的小小王国即将迎接夜晚,天色一旦转暗,我就必须出门。
她整个人趴在桌上表示想休息了。
我点点头,摸摸她的头鼓励她,并表示最后再写一个词。该写什么好呢?选一个符合现在的她的美丽词语吧。
她没有等待正在烦恼的我,逕自开始书写。
然后得意地拿笔记本给我看,强调自己写了两个词。
「吉田健介」与「吉田真衣」。
看着这歪七扭八的字迹,我想起了过往。
•••
她或许不记得了吧。我们曾经度过一段没有名字的时间。
当时的我没有像样的意志。
窝在狭小的房间内。有饭就吃、排泄、感觉饥饿、睡觉。顺从古典制约活着,简直像是牢笼里的老鼠。
所知的世界很有限。
夹住吐司包装的蓝色夹子、发霉的内衣、皱巴巴的外送披萨传单、被咬烂的宝特瓶盖、油腻腻的超商塑胶托盘、撕破的纸袋、摺叠报纸做成的,算不上艺术品的某种东西。
从懂事以来,我一直待在满是垃圾的风景之中,唯一的工作就是找事情做,以忽略肚子饿的事实。不知不觉之中,撕碎母亲捡来的报纸转移注意力成为我的习惯,可以暂时忘记饥饿。母亲似乎误以为我喜欢玩报纸,实际上她无法想像我正强忍着想要吃下报纸的冲动吧。
母亲偶尔会给我泡麵吃,我会隔着包装捏碎麵饼之后把碎屑倒进口中,并且用手指沾调味粉包舔着吃。我不知道泡麵还有什么不同吃法。
偶尔可以享用的大餐是奶粉,我总是很珍惜地享用。将之掺水揉成丸子后品尝,会有甜甜的味道。
这般无上的幸福也会在瞬间消失。
饥饿的感觉永无止尽,母亲不怎么回家。她两天、或者三天回家一次,留下一点点食物与报纸后再次消失。我总是将她随意留下的吐司或泡麵分成好几份,配着令人焦躁的饥饿感,撑到母亲下一次回家的那一天。
没有食物的日子只能啃咬宝特瓶盖。
到了傍晚,窗外传来笑声。是揹着略大的儿童书包彼此笑闹着,个子跟我差不多高的小孩们。
他们一定是特别的存在吧──
我也不懂得要羡慕他们,只用手指捏了捏空蕩蕩的肚子。
母亲有时候会命令我「收拾环境」。
随着我的身体成长,她变得会吼我,认为满是垃圾的环境是我造成的而殴打我的头,说我整天在家却不事生产。
我道歉。对不起,我不事生产。接着把放在棉被上的面纸和纸袋拨到一旁,然后又被打头。我只能再次道歉,接着重複错误。
母亲没有发现。
不知道整洁为何物的人无法收拾环境。
我的眼界总是满满的垃圾。
因为我从未踏出过这充满腐臭的房间。
母亲命令我打扫环境的日子总是会带男人回来。
大半夜跟着带有噁心气味的男人一起回来,而我总是在被窝里面装睡。这是在我再也躲不进橱柜之后养成的习惯。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睁开眼睛,动也不动,假装自己是个死人。
无论他们在隔壁做什么我都毫无反应,化身成一道墙壁,甚至不被允许产生好奇之心。
母亲与男人也都不在意我。
他们果然无法想像。
我为了转移对空腹的注意而在白天睡觉。
晚上则因为强烈的饥饿感而无法入睡。
只能咬着毛毯等待黎明。
告诉自己,捂上耳朵便什么也听不见。
两人的声音停止后,母亲会温柔地抚摸我,低声说「忍耐一段时间就好」。
唯有那手掌的温度确实很舒服。
我察觉到这些痛苦永远不会结束。
母亲──正在躲避某个男人。
当我看着电视里的世界时,母亲摩娑了大腿的瘀伤露出悲伤表情,告诉我正在逃避「丈夫」这般存在。
母亲摸着我的头祈祷。
希望明天不要比今天更不幸。
她说了好几次,简直像是认为乞求便能实现那般。
半夜醒来,发现母亲倒卧着。
我四天不曾见过她。从她的包包找出夹心麵包啃着,没办法思考到其他的事。我持续咽下麵包,填饱了肚子后总算找回冷静,观察母亲。
房里的电灯开着,母亲躺在被窝上,脸上妆容糊成一团,尤其以眼睛周围的眼妆最严重。
我想像得到,幸福不会造访。
她抱着肚子蜷缩。
我忽然有点介意伸手触摸,那里火热得有如正在燃烧。
妹妹在系统式卫浴的浴缸里诞生了。
我做好母亲交付我的工作,弄一些与人类体温差不多的温水清洗妹妹。我用很轻柔的动作碰她,她却以强劲的力道推开我,让我有点无法掌握力道。
她总是大声哭闹,发出那小小身体无法想像的巨大声量。
我拜託她安静点。
我们不可以发出声音,因为这是母亲定下的规矩。如果违规,就会被她用手帕塞住嘴,这样虽然会噁心想吐,但也无法发出声音。
但她持续哭泣,我反射性开始寻找手帕,伸手拿取橘色布块,并看了看小小的她。
她会窒息吗?这样太过分了吧──随后改变想法。
不,这样或许也好──
我抬起脸,环顾这可以从垃圾缝隙间看到发霉榻榻米的家。
我不认为小小的她能在这个世界获得幸福。
想必会连名字都没有。
没有名字的动物命运早已注定。无法去医院、无法上学、无法离开家中一步,只能在这腐烂的房内与饥饿搏斗着生存下去。被别人发现的时候要说自己是亲戚,只能隔着窗户看着外面的小孩们。
我知道。
无论对母亲、对我、对她,都不会有好的将来,只会一起享受不幸。
我把手中的手帕贴近她的嘴角,等没看着她时再跟妈妈说是妹妹擅自吞下手帕就好。
就在我打算堵住她的嘴时。
她以小小的嘴含住我的手指。
她的温度和没有牙齿的口内传来的鼓动,撼动了我的内心。
这时的感动难以言喻。
──小小的、虚幻的,美丽魂魄。
我强烈地领悟。
我慌了,看着她清澄的眼眸叹息。
那清澈的目光让我看到出神。
我只能恍惚地一直看着她。
彷彿灯火突然在黑暗中点亮。
彷彿花朵一举在枯萎的山林中绽放。
彷彿青空悄悄在灰濛濛的天空中露脸。
我第一次知道,即使在这只有垃圾的世界里,仍有美丽的灵魂。
我被必须保护她的强烈冲动驱策。
她需要名字。
不可以污染这洁凈的灵魂。
一个月后,我们获得了名字。
名字──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是所谓的户籍。
•••
「怎么了?」
她对我说。
因为我沉默太久,所以似乎让她担心了。我摸着写在笔记本上的名字,沉浸在回忆之中。
「没什么。」
或许是累了吧,难得的休假也拿来陪她学习。
之后要好好睡觉。
她大大伸了个懒腰,看来练习写字对她来讲负担不小,只见她嘀咕了几句抱怨并开始準备晚餐。我想起今天轮到她準备,并直直地看着她的背影。
十二岁的妹妹在那儿。
我们在一栋两层楼的公寓里。
我们住在二楼,是一间三坪大的和室套房,附系统式卫浴、橱柜、热水壶,但没地方放洗衣机。虽然有暖气,但不知为何出风口被塞住了,满是怪味。在做饭的时候打开抽风机,油烟满布房内。
这里距离车站徒步十五分,离铁轨徒步五秒。每当电车经过,窗户便喀啦喀啦摇晃,震动甚至影响水管出水。
即使如此,这里和我们过去居住的那个世界仍然不同。房间收拾得很乾凈,而且妹妹的表情很平稳。
属于我们的小王国。
我逃出了那塞满垃圾的房间,并与从设施离家出走的她共同建立这座王国。我们的生活已经跟当时不同了。
应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