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任何窗户,四面八方都是白墙的心理咨商室里,即使有纯白灯光照耀着,依然飘散出彷彿身处世界深渊的异常氛围。
一名穿着毫无皱褶到神经质的白色大衣,眼底暗藏他意的心理医生──丹尼,而瑞依坐在摆在他对面的硬椅子上,虽然一脸了无生气,但表情中也带有些许平静。
瑞依因为不久前轰动媒体的杀人案,连续好几天都被强迫在这间房内接受心理治疗。
不过,瑞依不认为自己是在接受心理治疗。被问了问题,就开口回答──对她来说,就只是这样。
瑞依本身不怎么在乎自己的内心状态,也不曾想要去了解。而且,瑞依的心灵现在应该平静得不需要接受心理治疗。
可是在别人眼中看来,她的这副模样只能说是异常。因为在瑞依目击的杀人案中,呈现凄惨样貌的遗体是她的父母。
丹尼对无法猜测内心感情的瑞依微微一笑。
「瑞吉儿,今天可以谈稍微深入一点的话题吗?」
沉默不语──看起来是如此──的瑞依,蔚蓝的双眼中泛着彷彿没有任何人潜入过的深海般的恐怖。
瑞依跟丹尼当上精神科医生后,治疗过的患者都不一样。
对丹尼来说,瑞依美得令人发狂。
这跟瑞依端正得不像年仅十三岁少女的美貌,还有她犹如受到西下落日照耀的麦穗般闪耀的长髮无关。
在丹尼能看见世界正确样貌的右眼中看见的,是他一直寻求──活着却已死亡的眼睛。
就像人类初次眺望地球一样,觉得一切都很渺小,而且蕴藏着无可计量之深邃的蓝色双眼──丹尼从第一次见到瑞依时,就深深为那双蓝眼着迷。
「不要紧,你不用害怕。」
丹尼对瑞依投以温柔眼神,但瑞依没有回答半句话。不──是还没有被问到半个她该回答的问题。
「……那么,我想想。老是只问你问题也很不好意思,来谈谈我的事吧?」
看起来是在顾虑瑞依的感受,实际上却是想说出自己的真心话想得不得了的丹尼这么说。而瑞依像是看透了什么,瞄了一眼丹尼。
「啊!你愿意看我了!你果然……有双非常漂亮的眼睛呢!」
瑞依的眼睛一映入眼帘,丹尼转眼间就差点迷失身为心理治疗师的职责。这已经可以说是反射动作也不为过。
丹尼一边为瑞依没有映照出什么的双眼着迷,一边难掩兴奋地开始静静述说:
「我跟你说,其实我的其中一只眼睛是义眼喔。我天生就少一只眼睛,小时候我母亲非常烦恼这一点……很烦恼,很烦恼……烦恼到眼神变得十分阴沉。那阴沉又沉静的眼睛……不知不觉中,连当时还是孩子的我都映照不出来了……」
丹尼用宛如向圣母玛丽亚寻求救赎的语气,单方面地坦白自身的过去。
「不过,我──很爱那样的母亲,很喜欢她那双眼。」
丹尼过度弯起嘴角,吐露情感。
但是,那或许已经不是单纯的情感──对他来说,说不定已经变成了某种诅咒。
丹尼轻吐出一口气,勉强变回精神科医生应有的样貌。
随后,直捣核心。
「……嗳,瑞吉儿,你──恨你的父母吗……?」
「……不恨。」
瑞依如同坐在椅子上的美丽人偶,面色不改地回答。
瑞依的父母在家中「分别」遭到杀害后,在被迫坐在客厅的双人沙发上,两人的手被缝合在一起,在犹如情人牵着手的状态下被发现。
附近居民闻到尸体散发出的恶臭后报警──警察赶到时,在那不寻常的尸体旁边就发现两人的独生女──瑞依。
瑞依在被不自然地缝合在一起的父母尸体旁边,游走梦乡。
那是纯粹呆站在绽放着纯白花朵的无尽草原上,彷彿置身在天国一般的梦。不过那些纯白花朵像是纸做的,莫名地平板,没有生气,不像真正的花。
可是,在那没有半点香气的奇怪花朵中沉睡,却是至今不曾有过的舒适安稳。
「那么,你为什么要砍他们,又把他们缝起来呢?」
瑞依还在反刍那份不久前的记忆时,丹尼的声音落上她的耳膜。瑞依被从记忆中唤醒,同时盯着丹尼的眼睛。
为什么──根本不需要思考为什么,她只是想要罢了。
瑞依心满意足地笑了,用令人感觉像少女的明朗语调说:
「……──因为我想要家人。」
──啊,该怎么办……
从B2通往B1的电梯停下后,出现在眼前的是瑞依相当熟悉的光景。昏暗的走廊是通往何处──那里有什么……即使瑞依不愿意,还是会想起一切。
宛如踏进了过往回忆之中,并藉此体会眼前发生了什么事。
脑袋沉睡的部分渐渐苏醒,恢複的所有记忆都刺进她的内心。鲜血逐渐在她有如囚禁着夜晚的蓝色双眼中,逐渐扩散。
瑞依没有发现自己的脚尖正在微微颤抖。她只感受到心脏不断剧烈跳动,甚至生疼。
──我以前……是在「这里」。
从走廊另一端飘来的浓烈花香刺激着鼻腔。
这条走廊通往一座建来掩盖某种腐臭味的花园──
札克不理会无法离开电梯的瑞依,独自前进。每当札克一步步走进那间房子,瑞依就感觉自己一点一点地被黑暗吞噬。
「啥?这里是怎样……是住家里面吧?」
札克用从绷带下窥视的锐利双眼检视新楼层的装潢。
「等一下,札克……等一下。」
瑞依的嘴自然地这么说。
札克迈步前往的地方,有瑞依绝对不想被人看见的东西。那个东西应该就像人偶一样,伫立在那里。
「有血迹呢……是往这边延伸……?」
但是,札克渐渐被愈来愈接近地面的兴奋支配,听不到瑞依的声音。
札克不顾现下状况,循着走廊上延伸而去的新鲜血迹走去。要怎么做,才不会让他知道一切……瑞依眼中的札克背影渐渐远去,依旧不让她有思考的时间。
(怎么办──……)
她唯独不想让札克知道。焦急与恐惧支配了瑞依的内心。她勉强挤出声音,试图阻止札克进入位于走廊尽头的房间。
「不行,拜託你……不要过去!」
──不要看那间房间……!
但这声大喊被门关上的声响盖过。札克已经走进位于走廊尽头的那间房间了。瑞依悲痛的大喊,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空洞地回蕩着。
(啊──……)
无法扭转的过往在眼皮底下打转。瑞依依旧呆站在原地,脸色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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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瑞依!你在干嘛!」
札克在门的另一边呼唤自己。那纯真无邪的声音令现在的瑞依感到心痛,感觉就像一根针刺穿了耳膜。
札克走进下一间房间后,瑞依仍然无法离开电梯前面。可以的话,她不想移动半步。
可是,不能一直待在这里。瑞依紧咬双唇,从停止运作的电梯中走出来。
不想被他知道。唯独札克,我不想让他知晓一切。
瑞依只有这个期望。不知道为什么,她异常地害怕札克讨厌自己。
(走吧……)
她在心里祈祷,应该存在于房间内的所有东西都已经消失不见──同时追上札克。
▲▼
打开位于昏暗走廊尽头的门后,瑞依倒抽了一口气。
那里果然有一片瑞依非常熟悉的光景。但就他人来看,大概只不过是稀鬆平常的住家房间〈客厅〉罢了。窗外有格外巨大的月亮窥探着房间,洒下诡异的蓝色光芒。
而客厅的深处开着一片极不自然,色彩怪异得像是用指甲油上色的假花,释放出宛如浓浓香水的刺鼻味道。
「真的就像在住家里面呢。」
札克不顾瑞依的不安,以对诡异气氛丝毫不感兴趣的语调说着,开始观察起房里。
瑞依战战兢兢地看着这样的札克,同时不禁为房里的一切都保留着原样感到不寒而慄。
客厅中央摆着跟她记忆中一样,沾着脏污的白色三人座沙发。即使再不愿意,像人偶一般牵着手坐在上头的物体,仍会映入眼帘──瑞依感到惧怕,想马上回头离开。不过,她已经无法回头了。瑞依吐出一口气,让自己的情绪冷静下来。
这种时候她才想向神祈祷。可是,瑞依至今一直信仰的那位「如她所愿」的神已经不复存在。
但现在,瑞依心目中的神──……就在她身边。
「这什么东西,到处都是缝线……不只嘴巴跟身体都缝合起来了,手臂根本是布偶吧?这是人偶吗……?」
札克困惑地凝视着的东西,是瑞依做出来的理想家人。
窗外那颗犹如製造出来的──或者怎么看都像是人工製造──的庞大苍白满月,像聚光灯一样照亮着不自然地牵着手的夫妇。
──怎么办?怎么办……要想想办法……可是,可是……
瑞依皱起眉头。至今为止,她不曾排斥被人看见这幅光景才对。因为那些「人偶」是瑞依好不容易得到的理想家人。
但现在,她打从心底害怕着札克仔仔细细地看着人偶。
可以的话,她想破坏掉映入眼前的一切。瑞依无法承受札克跟自己两人一起待在这幅惨况中,甚至被这种冲动驱使。
这时,札克忽然对人偶伸出手。
瑞依的背脊一颤。
自己犯下的所有过错瞬间在脑海里闪过,瑞依似乎随时都会抓狂。瑞依在这不知道何时开始的异常现象中,勉强颤着声音。
「札克,住手……那不知道会有什么机关,不要随便乱碰。」
若是让他碰到人偶,札克就会由此得知一切的恐惧紧抓住瑞依的心脏。
「啊?你从刚才开始是怎样啊?怎么到了现在才在怕这种东西?」
瑞依暧昧不清的态度让札克开始感到焦躁。但对按捺不住内心动摇的瑞依来说,连这点都看不出来。不想被札克知道──她无法思考除此之外的事情。
札克轻轻咂舌一声后,踢飞坐在沙发上的其中一具「人偶」,发泄内心的焦躁。而缝在一起的手臂轻而易举地脱落了。
「……竟然是尸体……真噁心。」
札克终于发现人偶的怪异之处,面露不悦。
因为原本以为是人偶的东西,肯定是快要腐烂的尸体。
瑞依不禁颤抖。她不是害怕尸体。她早在进房间之前就知道自己不是惧怕尸体,但她很害怕。
再这样下去会被札克知道。会被札克知晓一切。
啊,神啊──
瑞依不自觉地对已经不存在的那位「如她所愿」的神祈祷,却仍不禁感到──绝望。
(……不想被他讨厌。我不想被札克讨厌。)
乾脆在他讨厌我之前,就让札克杀掉他愿意渴望杀掉的我──……希望他不要知道任何真相,直接杀掉我。希望他杀了我,杀了我……
眼前被过往的残影吞噬,渐渐感到晕眩。瑞依已经陷入错乱,开始一心地大喊:
「札克,嗳,札克!拜託你,拜託你……!拜託你,杀了我,快杀了我!」
面对突然像疯了似的单方面逼近,恳求自己的瑞依,札克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
「喂!你干嘛突然这样啊!」
札克忍不住甩开瑞依。她突然间怎么了?虽然不懂瑞依在想什么,但瑞依来到这层楼后就缺乏冷静。像这样突然逼近自己,说快杀了她──难道是被什么髒东西附身了?札克皱着眉头向后退,拉开跟瑞依之间的距离。
另一方面,瑞依对札克明显排斥自己的态度感到非常混乱。札克应该是希望瑞依露出绝望的表情才对,可是为什么──……他不愿意杀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