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
我和以往一样,打扫完坟场后回到家,怀着一点点期待打开玄关门。因为今晚是耶诞节。都十岁了,我也已经知道不会有耶诞老人过来。
(不过今天晚上一定能拿到礼物!)
每年耶诞节,我们家都会全家一起办个小派对。吃完蛋糕以后,父母一定会送一个我想要的东西给我。
一股淡淡的期待在我的心里玩耍。
「啊啊啊啊啊啊啊——!」
但是这份期待在一瞬之间破碎了。
从客厅传来的不是开心的耶诞歌,而是哥哥那让人想摀起耳朵的怪声。在几个月之前,从小就有些不正常的哥哥,精神状态突然开始失控。
他没有去学校,每天都待在家里睡觉或玩游戏。有时候就会像这样显露发狂的自己,发出怪声。
「不可原谅,不可原谅,我绝对饶不了你,啊啊啊啊啊啊啊——!」
哥哥的眼神空洞,病态地在嘴里不断碎念着对某人的怨恨,持续发出怪叫,直到精疲力尽。想必今晚也会一直持续到早上吧。
我带着愤怒走进客厅。房间里一团乱,不像要开派对的样子。
「啊啊啊啊啊啊啊——!」
当我失望地看向怪叫声传来的方向时,映入我眼帘的那幅残忍光景,害我差点心脏停止。
(好过分……!)
因为哥哥正一边发出怪声,一边把挂在窗边的鸟笼当作沙包不断殴打。
那个鸟笼里养着一只小鸟。小鸟在摇晃的鸟笼里发出叽叽叫声。即使我再怎么不愿意,也听得出那不是它平常可爱的叫声,而是因为恐惧所发出的声音。
我喜欢小鸟的叫声。我一回到家,它就会叽叽叫,吵着要吃饲料。听到它的声音,我就会感觉到自己是被它需要的存在,而感到很高兴。
「吵死了,不準叫!」
可是对小鸟叫声感到愈来愈生气的哥哥,死缠烂打地把装着小鸟的鸟笼不断往地上敲。
——住手!住手!
我在心里暗自大吼了好几次。但哥哥不打算停手。过一阵子后,小鸟的颈骨因此断掉,就这么死了。
「快离开我的视线,我不想看到你。」
一发现小鸟断气,哥哥就用手摀住脸,开始哭了起来。
「好啦。」
我虽然对他的模样感到错愕,但仍点了点头,从鸟笼里抓出不会再鸣叫的小鸟,将它捧在双手掌心。还有一点热热的,因为它到刚才都还活着。想起小鸟朝我发出可爱叫声的样子,我就不甘心地流出眼泪,滑落脸颊。
(唉……下手太残忍了……)
明明这只小鸟不是哥哥的,居然擅自把它杀了。
我因为愤怒跟悲伤而颤抖,同时用双手掌心包复小鸟替它暖身,又回到了坟场。
深夜的坟场安静得恐怖,仿若死后的世界。
我在冷到吐出来的气会变白的天空下,一直製作坟墓到天开始亮的时候,然后把做好坟墓时已经彻底变得冰冷的小鸟身躯埋进了土里。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我没有感受到平常那种「最后会是属于我的东西」的那种喜悦。
▲ ▼
遇到那名少女,是在那之后又过了一年的时候。
快要进入夜晚的天空,开始闪现应该再过几天就会变成满月的月亮。
一名少女身穿像是破布的白色连身裙,赤脚在这昏暗的坟场里徘徊,看起来也很像鬼魂。不过我生在处理人的身后事宜的家庭,常常看到那样的存在。虽然不会清楚看见,但有时候会突然看不清楚,或是突然感觉有人之类的事情都是家常便饭。
所以我马上就知道那名少女不是鬼魂,是活生生的人。可是,少女独自待在入夜的坟场里,怎么想都不对劲。
(她是从哪里逃过来的吗……?)
「你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我暂时放下打扫坟场的工作,轻声跟那名少女搭话。转身面向我的少女,有着澄澈的美丽褐色眼睛。
可是她的脸很苍白,脸颊也凹陷下去,全身看起来也是瘦到不行。她那双皮包骨的脚缠着绷带,脸跟手上有数不清且惨不忍睹的紫色瘀青。那应该不是跌倒而自然产生的瘀青,比较可能是被人打伤造成的。
不过,即使外表有些骯髒,少女看起来还是相当惹人怜爱。
「我……迷路了。」
少女细声说道。
听到少女讲话的声音,我清楚感觉到自出生以来,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在运作的心脏大大跳了一下。没错……那时候我的心在转眼间,迷上了才遇见不久的少女。
因为少女的声音,跟我很疼爱的那只小鸟的叫声非常像。
(好想再多听听她的声音……)
我抱着这个期望看向少女,问道:
「你迷路了?」
「对,我得回去才行。」
少女微泛着泪光回答,撇开视线。她那副没有特别看着某处的害怕神情,看来就像在畏惧这个世界的一切。
我跳了跳,想抹去少女心里的恐惧。
「嗳,你该不会在哭吧?有什么烦恼的话,我愿意听哟。因为我想我们的年纪应该也很接近。」
说是这么说,但说不定是少女比较年长一点。仔细一看,少女的身高比我高出十公分左右。
「没有,我没有怎么样。只是有东西跑进眼睛里了。」
少女眨了眨眼遏止眼泪,并轻摇摇头。
「是说,你套在头上的那个东西好好玩。就像万圣节一样呢。」
她指着我头上套着的麻袋面具,开心地笑了起来。少女可爱的笑声,让我感觉内心深处变得愈来愈热了。同时也觉得好难为情,马上开口敷衍过去。
「这……这是……我们守墓人一家的习惯……」
我从小就讨厌自己天生的红色捲发,还有布满整个脸颊的雀斑。在学校会被笑说像个女孩子一样。所以我在坟场工作时总是会套着这个麻袋,避免被人笑。
「哎呀,真的吗?你说守墓人一家的习惯是?」
少女疑惑地歪起头,直盯着我藏在麻袋底下的眼睛。我们四目相交,彷彿她看透了我的真面目。
「呃,这个……这里是我的家族……经营的坟场。我平常都会……在这里打扫……」
我肯定没有必要跟刚认识的少女说明这件事。可是,我想跟这名少女多聊一点。这份想法,催动了我的嘴。
「哦,原来是这样啊。我一直觉得坟墓给人很恐怖的感觉,不过这里很乾凈,可以让人静下心来。看来是多亏你每天把这里打扫得很乾凈呢。」
少女环视着周遭说。以往不管我再怎么努力保养坟场,都不曾有人像这样夸奖我。可是,只是这短短的一句话,就让我觉得至今的所有努力都得到了回报。
我看得出我们每交谈一次,少女的表情就渐渐变得柔和。我想让少女更享受待在这里的感觉,所以让身体跳啊跳地说:
「坟墓一点也不可怕喔!其实我很喜欢观察坟墓呢。」
墓碑有各种造型,装饰在每块墓碑上的花、供品和刻在上面的名字,全都不一样。所以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一块长得一模一样的坟墓。有时候看着墓碑,就会隐约感觉到沉眠在那块石头底下的是怎么样的人,又是怎么出生、生活和死亡。
「嗯,看着这座坟场,就会觉得不可怕。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误闯进来吧。」
少女面带忧愁的神情点点头。我凝视着她悲伤的侧脸,问出一件我很在意的事情。
「话说回来,你是从哪里来的?」
「…………隔壁的……小镇。有人要我来这里办事,结果迷路了。」
短暂寂静后,少女以明显变得低沉的语气回答。从语调中可以听出少女是在说谎,想必她是不想把事实告诉才刚认识的我吧。
虽然有点难过,不过这也没办法。不论是谁,一般都会有些事情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注视着正好立在少女脚下,那些由我替小动物们建造的坟墓,并对低着头的少女问:
「迷路啊……已经很晚了,你有办法自己回到隔壁镇吗?」
少女点点头,露出微笑。
「嗯,没问题。不过,我想再跟你聊一下。对了!我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可以告诉我吗?」
「我叫艾德华•曼森。大家都叫我艾迪喔!」
「真好听的名字!嗳,我也可以叫你艾迪吗?」
少女让缝上荷叶边的白色连身裙随着夜风摆动,学我跳呀跳。
「当……当然!」
我不断大力点头,连我自己都感觉得出反应太夸张了。
「好高兴哟!谢谢你,艾迪!」
我确实感受到自己因为被少女这么称呼,脸变得红通通的。为什么只是被人叫名字,就会这么雀跃呢?我到现在仍不知道会这样的原因。
「嗳,我明天也可以来这里吗?」
每次早晨来临,天空就会一分一秒地开始準备进入夜晚。那跟生命诞生以后,就一定会迎来死亡很相似。
而我从这么问我的少女眼中,感觉到她打从心底希望世界变成夜晚。
「嗯,我等你来!」
「那么,说好喽。」
少女勾起微笑,轻轻把小指伸到我眼前。她的手指纤细得只是在骨头外麵包复一层薄薄的皮肤,感觉随时会折断。
「约好了。」
我脱下手上的手套,动作轻柔地用自己的小指头勾住她细细的手指。少女受了伤的指头上传来一股微弱的温暖,就像是她活着的证明。
▲ ▼
(好想赶快再见到她……!)
跟少女道别以后,我的心里马上就充满了这样的想法。实在不像才刚认识她,我觉得自己从很久以前就认识那名少女了。
我自然而然地踩起小跳步,走在十二月寒风肆虐的归途上。
仰望天空,可以看到我走到哪里,还没变成满月的月亮就跟到哪里。
「……我……没问到她叫什么名字呢。」
我抬头看着月亮,小声低语。不过,其实应该要说是「没有问她」才对。因为那名少女看起来不太想提起关于自己的事情。
『嗳,我明天也可以来这里吗?』
但是那名少女在道别的时候这么问我。所以就算不知道她的名字,明天也一定见得到她。一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就高兴得不得了。好想再跟她多聊聊,好想再多听听她有如鸟鸣的声音。
(好想更了解她……)
好想……好想——
▲ ▼
「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跟月亮玩着你追我跑回到家,就听到客厅传来跟一年前一样的怪叫。哥哥的精神大概又不稳定了吧。难得这么开心,都被他搞砸了。
「唉……」
我叹了口气,停下原本要打开玄关门的手。
哥哥还没变成这样之前,我的家里养了很多种动物。每一只动物都跟我最亲近,而不是其他人。因为常常是我喂它们吃饭、陪它们玩、带它们散步,所以是理所当然吧。
不过,那些动物不会因为这样就变成我的。它们是属于全家人的。但那样子也没关係,因为生物不会像物品一样,要用别人用过的。
可是某一天,我很疼爱的仓鼠死掉了。
生物总有一天会死去。我每天都在看着坟墓,所以知道这一点。
可是沉睡在坟墓里的都是早就已经死掉的人,不会对于他们不是活着的事实感到奇怪。
可是那时候,我对于原本理所当然地活在世上的生物随时会死去,而且不会再复活一事感到非常难过。
我剋制住内心的混乱,在那一晚替那孩子挖了大小正好埋得下它的洞,找来尺寸刚刚好的墓碑,替它打造一个不畏风雨的坚固坟墓,并去摘来跟那块墓碑很相衬的漂亮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