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聚集了「其他人」,替你庆祝生日的派对结束后的回程——大片雪花落到了嘈杂的车站月台上。如同棉屑的雪就像飘蕩的灵魂,掉到铁轨上以后,好似生在世上毫无意义地融化消失。寒冬的夜里,只是像这样站在你的背后,就冷得全身都要结冻了。
喝醉的你穿着只注重打扮的一件单薄露肩装,还喷了刺鼻的香水,事不关己地看着消失在铁轨上的雪。
「那个很不得了对吧?」
「嗯,很不得了。」
说完后,你听着跟你一样喝得烂醉的伙伴们喧闹,丝毫没有半点戒心。
你以为自己明天也能若无其事地过着一如以往的人生。
你在只有表面的无尽欢愉中,借着还喝不太习惯的酒力,让自己深深认为「以后也不会有事啦,我又没有错」。
可是你清楚看见了吧?
她替你犯下的罪行定罪的那双眼。
那时候——映照在那双既美丽,又不失冷酷的眼瞳中的你,涂满唇蜜的嘴唇后头那整齐的牙齿不断地发抖。
我都知道。你从那一天开始,就拼了命地想敷衍掉她的宣告。
(——明明已经为时已晚了。)
你的罪行会受到裁罚。
才刚满十八岁的你,正踩着不稳的步伐,摇摇晃晃地走在月台边。你在没有任何意义的喧嚣中,哼着时下流行的无聊歌曲,悠哉地思考明天该做什么。明明现在思考明天的事情也是毫无意义。
明明我只要像剧场的黑衣人一样,混在人群里往你背后推一把,你就会到你的刑场去了。
铁轨的另一端传来「轰隆隆隆隆」的巨响,可以看到电车正随着刺眼的光芒进站。
我看準时机,从穿了好几年的朴素黑大衣底下伸出手指。
(凯西,你看好了——)
我在寒空下吐出白色气息后,假装经过你身边,往你的背后一推。
现在按紧急停止钮也来不及了。毫不留情地驶进月台的电车的强烈灯光,照亮了犹如没有自我意识的假人般,掉下铁轨的你。
(啊……)
她有在看吗?看我的第一次处刑。我成功做出她——凯西喜欢的处刑方式了吗?
说不定这个附赠灯光照明的刑场还太过高级。而且让她穿得那么体面接受刑罚,以一个罪犯来说太奢侈了。
不过在转眼间就被光芒吞噬的你,脸上出现一瞬间的惊恐表情,倒是非常适合罪犯这个身分。
再加上看到你喷溅在铁轨上的尸骸,还有被车轮辗坏,还沾上黑色油污的洋装跟项鍊,就觉得这样的打扮比穿着全新的囚衣还像一名罪犯。
无意义的喧嚣没多久就消失无蹤,而转眼间变成刑场的月台,就这么被环绕在跟刚才完全不同的嘈杂气氛中。
「呀——!」
跟你一样做过精心打扮的「其他人」看到你喷溅各处的尸块,便为眼前的血腥场景怕得发起抖来,还像是在彼此竞争似的发出尖锐的哀号。
不过,那样的反应不配出现在这个刑场里。替她鼓掌祝福,想必会更合适。
因为她是被那位伟大的审判者——凯西选上的罪犯。
▲ ▼
每次进到教室,我的视线立刻就会像蛾受到光芒吸引一样,只飞向凯西的身影。明明不像「其他人」一样打扮得花枝招展,为什么给人的感觉就是那么高贵呢?我暗自如此感叹。
「早安,凯西。」
而我每天在这间女校里最先说出口的一句话,就是对她打招呼。要说我的一天是从跟她打过招呼后,才真正开始也不为过。
我每天早上都为自己跟她就读同一间学校,感到过度的喜悦。
我的家庭比中产阶级还要低下一点,生活没有过得很奢华。所以要跟她一样就读这间满是富豪千金的学校,就得多少造成家里经济的负担。而且依我的学力,其实能读更好的学校。因此父母一开始很反对我来读这间学校。
但我每天不断向他们表达我的诉求。
说「我说什么都想读这间学校!不然我会死掉!」——
而父母终究还是败给了我坚定的愿望。应该说,他们很困惑。因为以往总是只会说「好」的我,从来不曾强烈地想要做某件事。
虽然造成家里的经济负担有点罪恶感,可是我找不到去读没有她在的学校,究竟有什么意义。
那天早上,她也被一大群像奴隶一样侍奉着她的女学生——被「其他人」围绕着。「其他人」转头看向对凯西打招呼的我,用感觉像在表达「为什么你这种人有资格跟凯西说话?」的表情瞪过来。
我在班上几乎是最没特色跟魅力的人。
我也没有能称为朋友的存在,所以从小一直在看书。因为我总是在小小的灯光下看书直到準备入睡,视力也明显变差了。我虽然很喜欢国中时父母买给我的这支红框眼镜,不过在对流行很敏感的「其他人」眼里看来,一定显得很土气吧。
而我总是把这头天生有些偏灰的黑髮绑成一条辫子。这种绑法最不会妨碍我念书,早上也不用花太多时间绑头髮。
去学校的打扮,只要够整洁就好。
「我才是最配在她身边的人」——我不打算变得跟似乎抱着这种夸耀的想法,不惜违反校规把自己打扮得很花俏的「其他人」一样。
毕竟在凯西面前,「其他人」跟我又显得有哪里不同?
不管打扮得再漂亮,对凯西来说,「其他人」就只是奴隶。
「其他人」丝毫没发现这一点,就对我的全身上下品头论足。但「其他人」的视线,最后还是得要抬头看我。这是因为我的身高在班上算是特别高大。不过「其他人」似乎连这部分都看不顺眼,对我愈来愈苛刻。
面对那些轻蔑的兇狠视线,我也只能困扰地微微转过身。
(我明明只是跟凯西打个招呼……)
「你们很挡路,可以让开吗?」
我缩起身体,说不出半句话时响起了凯西美艳的声音。
我有一瞬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那句话不是对我说,而是对围绕着她的「其他人」说。语调明明很沉稳,却足以散发出压力,让挡在我前面的一群「其他人」连忙退开。
「早安,你今天一样来得很早呢。」
啊……真是太美妙了,她回应了我刚才对她的问候。她晃着完美得无可挑剔的金髮,用鲜绿色的眼睛直视着我。这等光荣,使我的脸颊不禁泛红。
而且她说「今天一样」。
——她有注意到我这个人。
(啊……)
我为这个事实全身发抖。一股令人晕眩的喜悦,从指尖汹涌而上。
「其他人」正试图想办法理解现下的状况,游移着她们困惑的视线。她们似乎很难相信对于如此平庸的我,对「其他人」来说根本不值得交谈的我,君临校园阶级顶端的凯西竟然会特地回应。
「……嗳,凯西,你的置物柜边角……有沾到一点灰尘。」
凯西在看着我。我品尝着这份让我随时都会昏倒的喜悦,语带颤抖地说道。
「哎呀,真是糟糕。」
「所以,我……帮你清掉那些灰尘了。」
「哦~这样啊。然后呢?」
「我想应该……已经变乾净了……」
「是喔,那么,我晚点去看看。」
凯西留下这段话,就没有再多看我一眼,直接经过我身旁,离开教室。她走过身旁的瞬间,我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我感到自己很想跟随她,希望她能再多看我几眼。可是,我不能继续留住现在注意力不在我身上的她。
从小就知道她的存在的我,很清楚自己没有那个立场这么做。而且刚才的那段对话,对我来说就已经非常满足了。
因为凯西说晚点会去看我自作主张的行动。
——啊……光是这样,我就好高兴。
「其他人」连忙跟在凯西背后。她们看着无力地背靠在教室的墙边,沉溺在高昂感中的我,挂着像是感到放心或是感到怜悯的笑容,一个个走过我身旁。
「我认为你真是不自量力。」
她们离开的途中,其中一个「其他人」在我面前停下脚步,说了这句话。她大概是不禁想对不论怎么看都很平庸的我这么说吧。想必我看起来就是那样的人吧。我必须听进她的话。
(也是,不小心点的话会太得意忘形……)
不过,挡在我眼前嘲笑我的人身上,飘出跟凯西一样的香水味。
(——不自量力的人是你。)
她身上有这股香味,跟凯西身上有这种味道是天壤之别。从「其他人」身上飘散出来的不悦香味,令我不禁低头俯视起「其他人」。我想,那道视线中应该不小心掺进了恶意。
不晓得是不是发现了视线中的恶意,「其他人」吊起眉梢,满脸愤怒地瞪向我。
这股视线害我忍不住发起抖来。看到我怕得好像随时会出现贫血癥状的模样,「其他人」带着不悦的表情追随凯西而去,离开我的眼前。
(真是……太可怕了。)
但是我一定也有错,因为我不小心对「其他人」投以看着髒东西的藐视眼神。
因为跟「其他人」比起来,我又有哪里比她们低下呢?
在凯西面前,任何人都只能选择站在服从她的立场。
现在的她是比善人还要高高在上,应该站在顶端的存在。在她面前,任何人都只是要遭受平等制裁的人。
以为做顺应流行的打扮,或是模仿凯西就能配上她的那些「其他人」,并没有察觉到这些事实。
(啊……太可怕了。)
不自量力,真是太可怕了。我不想变成那样。
——可是,那么,我又是想变成她心目中的什么人……?
想到这里,脑海里就浮现一个格外清晰的答案,这让我又开始浑身颤抖。
(……我说不定其实不自量力到了极点……)
明明才刚心想不希望自己变成不自量力的人,但再这样下去真的会变成那种人的恐惧,控制了我大半的身体。
明知如此,我却无法压抑心里不断冒出的奇妙悸动。
▲ ▼
——之后又过了几个月,凯西的父母过世了。
而且听说是他杀。凯西的父母是全国闻名的医生,但他们发生了医疗疏失,据说是患者家属因此发狂,含恨报复。这起事件在电视新闻里也被以很大的篇幅报导。
(啊……真是既没天理,又不配发生在她身上的不幸事件……)
听到这则新闻时,我的内心被不安埋没。
就算是凯西,遇到父母突然过世,而且还是遭人杀害,再怎么样还是会很受伤吧……要是看到心情低落的凯西,我该怎么办呢……
如果在我心中佔有绝对地位的凯西崩溃了,我大概会比自己的家人全遭到灭口还要绝望吧。
没错……——我一开始是这么想,害怕得陷入深刻的不安中。
但现在,心里却冒出一股不可思议的兴奋情绪。
因为仔细想想,就算看到了很受伤的凯西,我也绝不可能对她幻灭。
(所以,一定不会有问题的……)
就算会伤害到自己,我也能为凯西做出任何事。我才应该成为她的支柱。
(可是凯西会怎么看待我呢……)
一开始这么想,我就感觉到那时出现在我内心一角的兴奋情绪,再次慢慢扩散到全身。那终究是种充满深沉灰暗的喜悦的妄想。
(太不自量力了……)
明知道那种妄想不可能实现,我还是只能用双手压抑住兴奋到急促起来的呼吸。
不过,我心里的这股兴奋才过不久,就被击溃了。
▲ ▼
那是传出他杀案件几天后,在凯西父母的葬礼上发生的事情。
她戴着小小的黑珍珠项鍊,身穿黑色连身裙。「其他人」一脸担心地轮流围绕着她。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股气氛只能用不对劲来形容。为这场葬礼感到伤心的是「其他人」,而应该感到悲伤的当事人凯西却感觉丝毫不难过。
她美丽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头上高雅的无边蕾丝帽底下的表情也完全没有垮下来。跟平时一样凛然的表情,有时还会浮现出笑容。那让她看起来更是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