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吉儿,你──恨你的父母吗……?」
「……不恨。」
听到已经不知道被问了第几次的问题,瑞依微微摇了摇头。在发生案件后,瑞依每天都要跟担任心理医生的丹尼见一次面。瑞依在收容设施里的生活相当规律,感觉就像自己每天都在重複过着同一天。
可是这一天不一样。原因出自于丹尼跟以往不同的问题。
「那,你为什么要砍他们,又把他们缝起来呢?」
随着这句话,瑞依的眼皮底下出现飘散着与其美景不搭调的异常腐臭,且一片纯白的花园。
「……──因为我想要家人。」
瑞依露出淡淡微笑,如此回答。
爸爸跟妈妈很要好,会面带微笑,用很爱我的语气叫我的名字──瑞依自幼就只冀望这件事。
那一晚,瑞依能在牵着手的父母身边,第一次安稳地入眠,是因为他们终于成了瑞依理想中的家人。
▲▼
「……这样啊。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丹尼点点头,仔细思索她的回答并沉稳地问道。
瑞依的答案跟存在于丹尼心底的情感有些相似。
「……为什么……?是为什么呢……」
瑞依的脑海里浮现悲伤叫着的小狗那圆滚滚的双眼。
觉得家里气氛不好时,瑞依偶尔会漫无目的地在家附近徘徊。
那一天的天空布满灰云,城里下着细雨,而雨愈下愈大。
瑞依走进平时不会经过的窄巷躲雨。这时,她听到「呜~」的细小叫声。瑞依往脚边一看,发现有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狗被丢在有点髒的纸箱内。
「我在家里附近的巷子找到小狗。它很小、很可爱,可是非常虚弱……」
小狗抬头看着瑞依的脸,再次发出哀号求助。
瑞依当场蹲下来轻轻抱起小狗,抚摸它被雨淋湿的柔软毛髮。那副宛如玩具的娇小身躯不断地发抖,十分冰冷。
(好可爱。)
瑞依盯着在怀里发抖的小狗,陷入不曾有过的情感当中。
「我想要那只小狗……可是擅自把它带回家会被骂……所以我想先回家,跟爸爸妈妈谈小狗的事情──」
耳膜深处响起「哗啦啦啦啦」──彷彿盖过一切,毫不间断的雨声。
瑞依在会感觉到疼痛的幻听中,静静闭上双眼。
▲▼
那一天,雨势完全没有转小。
瑞依一边不时躲雨,一边快步返家。
不久前冒出的那份如宿命一般──「想要小狗」的感情,对瑞依来说已经是无可动摇。
打开玄关门就位于正面的客厅中一如往常,喝完的酒精饮料飘散出令人晕眩的气味,且充斥着沉重得让人不敢呼吸的气氛。待在家里时,瑞依心里总是感觉到一道不小心碰到齿轮尖端,就会丧命的旋律。
「──唉,你为什么总是要这样……跟我作对!」
「你说……谁想听一个酒精中毒患者的话?」
「我是工作完下班回来的……回到这个我一点也不想回来的家……」
「呵呵呵呵……你一副很了不起地说那什么话?明明没有人需要像你这种酒精中毒的警官……」
客厅后头的宽敞厨房跟平常一样,传来喝得烂醉的父亲的怒吼、母亲歇斯底里的尖锐声音,以及没有经过认真清洗的碗盘掉到坚硬磁砖地板上──或者是被砸上地板──的响亮声响,交错混杂。
不过对瑞依来说,这异常的喧嚣早已经不算异常,而是在不知不觉间,化作日常生活一部分的耳熟情境。
(他们会听我说吗……)
瑞依站在厨房门口,听着彷彿从毒针先端滴落的恶毒话语,静静等待可以开口的时机。她想儘早提小狗的事情。
「唉,吵死了……!你的话比酒还要毒……!」
父亲像野兽一样在厨房里怒吼,光听声音就知道他打了母亲好几次。但不管听到再多声犹如恶梦的沉闷声响,瑞依的表情仍丝毫不变,甚至没有动摇。
好想要……好想要小狗。瑞依如此在心里默念着,静静地待在原地。
她凝视着摆在客厅里那快要断掉,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种的枯萎白花。
「娶到你这种精神有问题的老婆真是倒楣……一定是因为你的存在本来就不幸……嗳,你为什么会这么倒楣啊……!」
「是你害我变这么倒楣的!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
父亲大概是对争执感到厌烦了,独自快步走来客厅,逃离母亲。
啊,终于过来了。
像幽灵一样站在厨房门口的瑞依,抬头望向父亲开口:
「……啊……」
她本来想提小狗的事情,却立刻被打断。
「你……跑去哪里混到这么晚?」
跑去哪里──?不对,我想谈的不是这个,我想讲小狗的事情。
「还是一样不讲话啊……你有在动你的脑袋吗?」
除了小狗的事情以外,没有什么话好说。瑞依再次开口,以表达她想要小狗。
「……那个……」
但这个心愿甚至无法化成言语。
父亲恶狠狠地瞪着瑞依,那双眼黯淡无光到令人感到恐怖。
瑞依直盯着父亲的双眼,觉得自己好像看着一片黑暗。
「怎样,你也对我有意见吗?」
(意见──?)
他到底在说什么?我只是想问能不能养小狗。
瑞依微微皱起眉头,打算再次确实表达自己的想法。
不过还来不及说出口,母亲又歇斯底里地大吼着追上来。
「等一下,你拿着钱想去哪里……?喝酒?还是找女人?呵呵呵……你又想让我变成不幸的女人是吧?」
「不许笑……太刺耳了。我要去买我的幸福。」
「哎呀,那你能顺便把我的幸福也买回来吗?你也去买那什么鬼幸福,回来给不幸的我啊!」
「你不只衰,还想浪费我的钱吗!你这家伙明明因为精神有问题,连家计都管不好!」
瑞依在这个家里听过无数次不幸与幸福这种肤浅的话语。
但瑞依现在不认为自己的处境是幸或不幸,她甚至不曾思考过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
她只是想像着──
她一直、一直在想像着──
理想中的家人──
瑞依又听见了一如以往的叫吼。不过,那对瑞依来说,也只是已经看惯了的日常。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老是这样把所有的错都怪在我身上……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你这骯髒的男人!你骯髒的手连我的人生都弄髒了!你的脑袋跟身体都被酒给薰坏了!」
啊……可是再这样下去,永远都没办法提小狗的事情……
瑞依走到气得握紧拳头,感觉随时会对母亲动手的父亲身边,尝试打断两人的对话,提小狗的事情。
「……嗳,爸爸,那个……」
父亲低头看向瑞依。
瑞依的双眼彷彿映照着藏在森林深处的湖水水面,而这双蓝色的眼睛很像她的妈妈。父亲不知从何时开始,就觉得那双眼的蓝色是不幸的象徵。
父亲吐出深沉的叹息。
「唉,这个家真是不幸到极点了……!我需要酒啊……」
「你不要只顾自己逃跑……!是你让这个家跟我都变得乱七八糟!错不在我身上!这全部、全部都是你的错!你这没用的男人!」
「吵死了!你这疯婆子!」
感觉忍耐到达极限的瞬间,父亲毫不客气地对母亲动手。
瑞依茫然地望着这幅和平常一模一样的光景,就像看着在电影里发生的事情。他们能不能赶快吵完──瑞依心里同时这么想着。
现在支配瑞依心灵的,就只有那只被雨淋湿的小狗,以及「想要小狗」的想法。
「好痛!好痛……!都是因为跟你结婚,我的人生都完蛋了!」
「唉……我也不想揍人……可是你就是逼我揍你……脑子有病的女人跟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怪女儿……我的人生都被你们打乱,掉到谷底了啊……!」
父亲粗鲁地说完,就快步走向玄关,打算跟平常一样独自出门。
随后猛烈雨声瞬间响彻家中。之后玄关门发出阻隔一切声音的巨响并关上,雨声立刻停歇。
▲▼
──总算安静下来了。
这样就可以问小狗的事情了。
瑞依悄悄走近母亲。母亲坐在沙发上,抱着跟瑞依一样发色的头,气得颤着拳头。
「……妈妈。」
瑞依在她背后低语。不过瑞依的声音似乎没传进母亲耳里。
「啊……总有……一天──我总有一天……要……杀……」
母亲在飘散着酒精味的室内碎念着恐怖的话语,然后像是想到什么事情似的迅速站起,走往连接着客厅的走廊。
瑞依默默跟在她背后。
接着,母亲在走廊尽头的黑暗中握紧某个闪过黯淡光芒的东西,微微扬起愉悦的笑容。
「如果我出了什么事……就反过来用这个……用这个王牌──杀了……那家伙……等着瞧吧……」
母亲紧紧握住那个王牌后,把它藏进摆着几乎没在用的家用电话,且低矮的柜子抽屉。
(──王牌……)
瑞依格外在意这句话。
「要是变成那样,那家伙只要后悔得嚎啕大哭就够了……只要对我低声下气地说『你才是对的』就好了。不是我的错……错的是让我变这样的那家伙……」
母亲没有发现瑞依的存在,持续低声自言自语,看起来明显有什么企图。
瑞依知道事态的严重性跟平时不同,不过这对她来说不是现在该考虑的事。她现在只在意小狗。
「……妈妈。」
「瑞依,你在做什么……」
一发现到瑞依,母亲就吓得转过头来。
「……妈妈,那个,我有话想跟你说。」
瑞依以符合少女形象的语调说道,抬头看着母亲。
终于有人能听我讲小狗的事情了。瑞依看到那只小狗时,会觉得想要它──或许是下意识想接近自己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