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那年夏天,我孤身一人。
涩谷的夜晚摇曳在重重湿气中。QFRONT大楼的巨型屏幕上,毫不间断地闪烁着耀眼的影像;散播刺耳音乐的大型联结车,一辆接着一辆驶过。每当灯号变换,就会冒出多得令人吓一跳的人潮,在行人保护时相路口上来往。每个人都打扮得很时髦,笑声不绝,脚下鞋子踩得喀啦作响。
我站在路口正中央,穿着拉长到脖子的T恤,因几天没洗澡而蓬头垢面,根本没好好吃饭的身体也十分瘦削,手上提着便利商店的袋子。
我以尖锐的眼神,瞪着来来往往的人们脸上那种幸福、悠哉、不负责任的表情。
我是个被这个世界排挤出来、无处可去的平凡小鬼头。
在马路另一头,有一对少女被强壮的警察们抓住手臂,正拉往站前的派出所。
「好啦,过来。」
「不要碰我。」
「你们是离家出走的吧?」
「不是。」
「说谎也没用,看就知道了。」
我为了避免被这些警察发现而悄悄混进人群里,抢在号誌变成红灯前就过了马路,穿过中央街的拱门。大街上设置了多架半球形的监视摄影机俯瞰着市街,不放过任何一名可疑人物。我一一反瞪这些摄影机,消失在摄影机拍不到的死角当中。
从热闹的大街转进小巷子里,人潮就立刻中断。自动贩卖机冰冷的灯光照亮的巷子、布满涂鸦的仓库、大楼的管线、空调室外机、杂乱堆放的纸箱、放满烟蒂的直立式烟灰缸——大街上揽客的店员用来喘口气的地方,这时正好一个人都没有,看来他们忙得甚至没空喘口气。
我背靠着仓库坐下来,从购物袋里拿出土司,撕下来丢进嘴里。开封后已经过了几天的麵包乾巴巴的,咬下去还会发出喀哩声响。现在我的食物就只有这个。放在短裤口袋里的几张万圆钞和零钱,便是我所有的财产。我边在脑子里默数剩余的金额,边慢慢吃着麵包。
这时——
啾……
一阵宛如在发抖的微小鸣叫声,让我惊觉地抬头一看,但只看到从垃圾桶满出来的空罐散落在地上。
「嗯……?」
……啾。
小小的两只眼睛,从空罐后头窥视着。
是老鼠?不,是一只体型比老鼠更小、长着鬆软白色长毛、我从未见过的生物,一直在窥视着我……不,它并不是在看我,说得精确一点,它是在看我正在吃的那乾巴巴的麵包。
「好,你等着。」
我撕下一片麵包,放到手掌上,递到这小家伙面前。小家伙提防着我,缩到空罐后头,于是我轻轻将麵包放到地上,抽回了手。
「好啦,吃吧。」
我这么说,但小家伙仍然不动,看看我又看看麵包,好一会儿后,才离开空罐后方来到麵包前,小小的嘴发出喀哩声。
「……你也是逃出来的吗?」
我不经意地问。
小家伙只用那双小小的眼睛仰望我,眨了眨眼。
我孤身一人。
一群陌生的大人,闯进我和妈妈居住的公寓。
他们俐落地把家里的东西全都塞进纸箱,用胶带封起的箱子转眼间堆得越来越高。无论是妈妈的衣服、妈妈的鞋子,还是妈妈的床,全都被搬到房子之外。
「莲,差不多该走了。」
舅舅呼唤我的名字,拉起西装袖子看了看手錶。指挥这些搬家公司的工人该如何行动的,是包括舅舅在内的本家亲戚。我不答话,始终在靠近窗边的房间角落抱着膝盖低头不语。
「请问,这个要怎么办?」
搬家公司的员工为难地问道,我听到本家的舅妈说:「啊啊,这个我们自己会处理。」我抬起头,只见餐桌上的香炉里,线香冒出细细的烟,还放着装有喉骨的骨灰罈,相框里则有妈妈仍活着时的面孔。
我一直盯着这些东西。
舅舅说:「莲,你妈突然走了。你可能很寂寞,但她出了车祸,这也没办法。本家会当你的监护人来收养你,没问题吧?」
「你是我们家族里唯一的男孩子,是重要的继承人。以后我们会好好栽培你,让你什么都不缺。」
我想着舅妈说的「什么都不缺」是怎么回事。我听说过本家十分富裕,在东京都心拥有多笔不动产,但我几乎不曾和这些人说过话。
从图库滑出来的照片上可以瞥见爸爸的脸。这张照片是我们还住在一间小公寓时,我、爸爸和妈妈三个人依偎在一起所拍摄的。当时真的好开心。毕竟那时我年纪还小,更重要的是,我们三个人都好好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当时的我们做梦也没想到会演变成今天这种情形。
「莲!知道了就答话啊!」
舅舅大声吼叫。
我记得很清楚,舅舅以前也曾这样大声吼人。有一天他突然带着律师,闯进我们住的小公寓,强行拆散爸爸和妈妈。这大概和我是「家族里唯一的男孩子,是重要的继承人」有关。那时候,妈妈一直在哭。每次都是这样。这些人要逼迫别人就範时,都会发出一样的吼声。
但我觉得比起本家这些亲戚,爸爸更让我生气。当时妈妈在哭,为什么他什么事都不做?为什么就这么接受本家那些家伙说的话?
我问舅舅:「爸爸为什么不来?」
「以后别再想起他。」
「为什么?爸爸就是爸爸啊。」
「你知道你妈妈已经和那男人离婚了吧?法院也把亲权判给我们这边,他跟你已经是陌生人了。」
「那我就一个人活下去。」
「你一个小孩子说什么傻话?你哪有这本事?」舅舅嗤之以鼻。
我卯足全力瞪着他的鼻子。
「我就一个人活下去给你看。我会变强,给你们好看。」
「莲,你这是什么口气?你……」
「讨厌死了!不管是你们,还是爸爸,全都讨厌死了!」
我话未说完,就已经冲出家门。
夜晚再度降临涩谷。
得趁时间还不太晚时,找个地方休息才行。得找个有屋顶可以过夜,又不会被别人发现的地方。可是,今天这些地方不是已有人先到,就是在施工,又或者是被一群游手好闲的家伙所佔据,让我迟迟找不到合适的地方。由于一整天走个不停,脚和身体都很沉重。
途中我好几次看到被爸妈抱着的小孩。看到他们,我胸口就隐隐作痛。这些抱着爸妈不放的小孩,表情显得那么幸福、那么悠哉、那么不负责任。
一道说话声从我心中响起。
(讨厌死了……)
一股无以言喻的冲动在心中翻腾。
(讨厌死了……讨厌死了……)
这股冲动想从心中冲出来,用力敲着门,眼看随时会破门而出。虽然我努力压抑,但越是压抑,敲门的力道似乎越是强劲。
(讨厌死了……讨厌死了……讨厌死了……)
我察觉到了,这是诅咒,是对那些讨厌的本家亲戚发出的诅咒;是对不来救我的爸爸发出的诅咒;是对那些幸福、悠哉、不负责任的,除了我以外的一切所发出的诅咒。
(讨厌死了……讨厌死了……讨厌死了……讨厌死了……)
诅咒从内心深处反覆地剧烈上沖。我好难受,再也忍不住,只觉得要是不吐出这些诅咒,整个人都会胀破。
这一瞬间,撞门的力道大到骇人的地步,诅咒终于从我心中冲出来。
「讨厌死了!」
我喊了出来。
周遭的大人们都瞪大眼睛、停下脚步,想弄清楚发生什么事的视线集中过来。我承受不住,转过身去。
有个大人露出亲切的表情,走过来朝我伸出手,问我怎么了。
我甩开那只手,拔腿就跑,把刚才还在心中冲撞的诅咒留在原地。
头顶上传来电车驶过的喀当声。
我在高架铁路下的自行车停车场,坐在停放得很杂乱的自行车与自行车之间,把脸埋进环抱的双臂当中。今天只能在这里过夜了,我已筋疲力尽,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
小不点从我怀里探出头,就是我在中央街的小巷里找到的那个小家伙。因为它的体型很小,我就帮它取名为「小不点」。小不点把它鬆软的毛往我额头凑过来,发出像是在安慰我的声音。
啾、啾。
「小不点,我没事,谢谢你。」
但小不点仍然担心地叫个不停。
啾、啾。
「我真的没事。可是我有点累了,让我睡一下啦……」
小不点忽然不叫了,迅速钻进我的头髮里。
这时,有人说着话朝我这边走来。
「……到底是怎样啦?说穿了,比猪王山强不就好了?品格?莫名其妙。」
「宗师也真会强人所难。上次拜你为师的徒弟撑了多久?」
「一个月……一周……不对,是一天……」
「是只到上午!上午!」
两个男人踩着啪哒作响的拖鞋,从我面前走过。
其中一个人的嗓音尖锐,说话速度很快,我想,多半是那个小个子吧;另一个人的嗓音粗豪,想必是那个大个子。大个子忿忿不平地吼着:
「我就是讨厌哭哭啼啼的家伙!」
「现在是挑剔的时候吗?既然都弄成这样了,管他是人类还是棕刷,就在这附近随便抓个什么东西回去当徒弟吧。」
「是喔?那我就抓给你看!」
大个子突然转身走回来,感觉得出小个子慌了。
「喂,我开玩笑的,你不要当真啊!」
大个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忽然在我身前停住。
「嗨。」
「……」
我仍然低着头,不答话。
「我在跟你打招呼。」
大个子语带怒意地说道,发出「咚」的一声跺脚。
为什么要找我说话?不要管我。
他讶异地问:
「你是活着还是死了?」
「……啰唆。」
「既然会说话,就是还活着吧?你妈怎么啦?」
「啰唆。」别跟我问起妈妈。
「那你爸呢?」
「闭嘴。」别跟我问起爸爸。
「回答我,你爸……」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我再也忍不住,抬起头大吼。「你再跟我说话,我就宰了你!」
这两个人都穿着遮住全身的斗篷,大个子还背着一根装在袋子里的长棍状物体。头巾下很暗,看不清楚他的脸孔,但相对的四周瀰漫着一股独特的气味,闻起来像待在动物园的野兽牢笼前……
「宰你个头,臭小鬼。」小个子男嗤之以鼻。
「你还真倔啊,让我仔细看看你长什么样子。」
大个子从斗篷下慢慢伸出手,劈头就抓住我的下巴,硬把我拉起来。
这时,我才首次看到他头巾下的脸孔。
长满大鬍子的嘴边露出尖锐的牙齿。
鼻子像熊一样往前突出。
还有一双低头看着我的野兽眼睛。
「!」
我太过震惊,动弹不得。
「……怪、怪物……」
眼前发生的事让我不敢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