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涩天街看来和昨晚大不相同。
我在逃跑的途中看到许多怪物正準备上工,有背着大包行李走在路上的行商人、有用竹竿挑着无数篮子的篮子商,也有为了修补建筑物而架设鹰架的工人。见到大家都在工作,我的认知也有所改变。虽说是怪物,但似乎不是像以前歌谣里讲得那样夜夜笙歌。相较之下,那只笨熊是怎么回事?佩着刀到处閑晃,岂不是像个黑道?
为了避免引人起疑,我先把T恤套到头上遮住脸,然后寻找昨晚那户有着中庭的大宅。我猜测那里会有能够回去涩谷的信道。
我立刻就找到那条挂着各式布条的大街。在白天的光线下,就看得出这些形形色色的布条不论是材质、染色方式或透明度都不一样,而且依垂挂的方式可以产生繁複的交互影响,让我觉得彷彿是一种实验艺术。
我从一开始就觉得,这条大街给人的印象隐约有点像是涩谷的中央街,因为巷弄的配置极为相似。但这里和以店面为主的中央街不同,是一条在巷弄里有着许多任务匠在工作的工坊街。有把生丝泡进缸中液体进行蓝染的工匠、有节奏地用纺织机织布的工匠,还有用印花网版帮布料染色的工匠。这些工匠们做的都是和布料有关的工作,街上还可以看见抱着好几捆布料的布店员工。这让我想起昨天晚上大宅里的中庭,似乎也是毛布料的市集。
另外还有别的工坊,其中之一就是打铁铺,看得到一群工匠在锻打铁块,将烧得通红的钢打出盛大的火花。还有其他工匠用铁鎚击打着已经延展开来的钢材,并一再检查弯折的幅度。看那又长又细的形状显然是刀剑,我注意到这些工匠其实是刀匠。这时我想起在这座城市里,的确常常看到佩带刀剑的怪物,笨熊也是一样。也许刀剑在这座城市里有着重要的意义。
我仔仔细细走过巷弄好几遍,但始终没能找到那间有中庭的大宅。沿途看到好几扇门关着,也许就在里头,但如果那个市集要到晚上才开,现在就无从查证。
我只好来到广场上,白天的摊贩样貌和昨晚完全不同,有着一排排陈列蔬菜等生鲜食品的店,以及提供汤麵、炖粥或披萨等各式午餐的店,感觉这里是过着极为正经的生活。虽然先前那三只长相兇狠的狼怪威胁说要把我「晒得乾巴巴的当柴鱼削」,但我越想越觉得那也许只是在吓唬我。昨晚那些看起来极为惊悚的烤全鸡与鲑鱼乾等食物,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显得极为美味,让我肚子饿得咕噜叫。
忽然间,我在一家摊贩前面发现两个小孩的身影,心下一惊。
为什么会有小孩?但仔细一想,这根本没什么好意外的,怪物的世界里也是有大人就有小孩、有爸妈就有子女嘛。从这两个小孩的身高看来,年纪多半和我差不多。他们稚嫩的脸庞让我觉得不像怪物或动物,简直和人类的小孩没有两样。我躲在卖冬瓜的摊贩后面,暗中窥看。
我看到两名小孩中宛如小山猪似地圆滚滚的那一个,接下了在摊贩买的水果圣代。圣代里放了许许多多切得很大片的水果,显得美味无比。
「哥哥也要吃吗?」
另一名身材瘦削的小孩摇摇头。他长得眉目清秀、皮肤白嫩,态度又稳重,两兄弟形成鲜明的对比。
「是吗?那我自己吃啰。」弟弟用粗粗的手指抓起水果。「先从橘子……」
橘子……我喉头忍不住发出吞口水的声音。
「啊啊~」
啊啊……我也忍不住跟着张大嘴巴。毕竟这几天来我都没吃什么东西,尤其今天早上更是因为赌气而什么都没吃。
但这时弟弟停下动作。「还是算了。」
我惊觉地回过神来,躲到冬瓜后面。
弟弟接着抓起另一种水果。
「一开始还是先吃樱桃。啊啊~」
啊啊……我又跟着张大嘴巴,口水从嘴角牵着丝滴到地上。毕竟这几天来我都没吃什么东西,尤其今天早上更是因为赌气而什么都……
「二郎丸你看,是爹。」
哥哥开朗的嗓音让弟弟停下手。
「爸爸。」
我惊觉地回过神来,躲到冬瓜后面。
一名有着山猪脸孔的怪物走过来,蹲下去抱住两兄弟的肩膀。他体格健壮,腰间佩着刀,有着长长的鼻子和两颗很大的牙齿。狮子鬃毛般的金黄色头髮与下巴的鬍鬚,让他显得极为强悍,但在儿子们面前却露出温和的笑容。
「一郎彦、二郎丸,你们有没有好好用功啊?」
「有的。」两兄弟异口同声回答。
山猪怪称之为「一郎彦」的哥哥探出上半身说:
「爹,请您也教我练武。」
「当然,你很快就……」
山猪剑士说到一半,朝后方看了一眼,他身后有着水牛与犀牛等看起来很强悍的怪物。他们穿着同款的外套,密密麻麻地排成队伍,外套背后都印着山猪牙图案所组成的纹路,看来山猪剑士多半是这些人的头目。他把头转回来,面向两兄弟说:
「我会找时间,可以再等一阵子吗?」
「咦咦!又要等?」
山猪怪称之为「二郎太」的弟弟显得很不满。
但兄长一郎彦露出懂事的笑容说:「好的。」
「对不起啊。」山猪剑士站了起来。
这时,他似乎在广场正中央发现了什么,叫道:「熊彻!」
熊彻?我惊觉地看过去。
只见熊彻在这个白天被满满的怪物挤得水泄不通的广场上,东张西望地找我。
「哟,猪王山。」
唤作「猪王山」的山猪剑士来到熊彻面前。
「我听说你终于也找了徒弟啦?」
「是啊。但这徒弟马上就跑掉了。你有没有看到?是个子这么小的小鬼头。」
「小孩子?你自己明明就是个孩子,还收小孩当徒弟?」
猪王山闻言,露出夸张的吃惊表情。
「啧!你很啰唆耶。」
从他们的交互,看得出两名怪物是旧识。
「身为两个孩子的父亲,我得告诉你,什么经验都没有的你是当不好监护人的。」
「喔,是这样吗?可惜我一旦决定就不会改变心意。别说这些了,重要的是九太。人类的小孩真是机灵啊。」
这句话让本来态度平静的猪王山惊觉不对,倒抽一口气。
「你说……人类?喂,你说的徒弟是人类的小孩吗?」
就在这个时候——
「师父。」
我一时大意,被猪王山的水牛徒弟逮住了。
「好痛!放开我。」
水牛怪抓着我的头髮,把我提得高高地秀给他们看。
我在空中踢着双脚挣扎,广场上怪物的视线全都集中过来。
「人类?」
「为什么人类会来到我们的世界?」
一郎彦与二郎丸兄弟也喃喃说道:
「那就是人类……?」
「为什么这里会有人类这种东西?」
「喔喔,九太!」
熊彻朝我露出笑容,彷彿在说他找我很久了。但猪王山一手按住他的肩膀制止他,以紧绷的嗓音说:
「慢着,熊彻。为了你好,把那个小孩丢回原来的地方吧。」
「干嘛?只不过是一、两只人类,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猪王山身上散发出非同小可的紧张感。
「你和大家也许不知道,但你可曾想过,为什么我们怪物要住在和人类不一样的世界?据说人类因为软弱,心中容易有黑暗栖息。一旦遭到黑暗乘隙而入,弄得谁都治不了……」
「黑暗?哼,我倒是怎么看都不觉得那小子心里会有那种东西。」
「听我说!这不只是你自己的问题。」
「我的徒弟要怎么处置,由我来决定。」
「你听好了,这是警告。为了涩天街的大家好,你放弃吧。」
猪王山说到后来,放粗了嗓子出声恫吓。本来悠閑地逛街的怪物们,纷纷停下脚步、踮起脚尖,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熊彻与猪王山面对面,两者间流窜着紧张的气息。
「为了大家好?猪王山,你以为自己当上宗师了吗?」
「什么?」
「那你就凭实力阻止我啊。不然乾脆现在就在这里决定谁才是继承人也行。」
这句话让广场上的群众情绪沸腾。
「猪王山和熊彻要对决啦!」
有人大声呼喊。
「就等这一天啊!」
「要决定新宗师了吗?」
怪物们不约而同地退开,让出空间来。
熊彻和猪王山在群众中间慢慢拉开距离。熊彻瞪着猪王山,脱掉綉有太阳纹的红色外套扔到地上。
百秋坊拨开大群怪物,大喊:
「熊彻!你冷静点!」
相对的,多多良则不负责任地煽风点火:
「好啊!快上快上!」
所有怪物都笼罩在期待今天双方能分出高下的气氛当中。
其中一处角落里,上次那三名长相兇狠的狼怪偷偷摸摸地凑在一起商量。
「我赌猪王山赢。」
「我赌猪王山赢。」
「我也赌猪王山赢。」
「这样根本不成赌局啊。」
猪王山显得兴緻缺缺,似乎拿熊彻没辙似地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脱掉外套,交给一旁的一郎彦。
一郎彦担心地抬头看着他。「爹。」
「你退下。」
猪王山从腰带上解下刀,连刀带鞘地拿在右手上,刀刃朝下行了一礼。
但熊彻并未行礼,他笑得嘴角上扬,扭着身体做伸展操。
他的态度让怪物们开始交头接耳:「熊彻那家伙是怎样?」「他不懂礼仪吗?」「竟然在做準备运动?」「是瞧不起对手吗?」「学学猪王山啊!」
一郎彦也气愤地对熊彻说:「照规矩来!」
「那家伙哪有什么规矩啊。」
多多良一脸不在乎的表情,显然决定看好戏到底。
爱操心的百秋坊则与他形成鲜明的对比。
「那个笨蛋,这可得罪了在场群众……」
嘘声如潮,熊彻脱下上衣用力一扔,赤裸着上半身,脸上露出剽悍的表情。他与跪在石版上先行过刀礼,然后才静静系好刀绑带的猪王山,形成极端的对比。
我整个人仍被抓着头髮提在半空中,对猪王山的水牛徒弟问:
「他们要对砍吗?」
「宗师禁止大家拔刀。」
水牛怪还亲切地亮出他的佩刀刀锷给我看。
「所以大家都用绑带绑住刀锷和刀鞘,让刀拔不出来。」
「是喔。」
我佩服地凑过去看刀锷……但这其实是声东击西的战术,我身体猛然一转,朝水牛怪的侧腹部用力踢去。
「呜恶!」水牛怪因为实在太痛而发出奇怪的哀号,忍不住放开我。我趁机逃跑,混进群众之中。
「臭、臭小子,不要跑!跑哪去啦?」
笨~蛋!谁会再被你逮到啊?
熊彻在一阵阵支持猪王山的欢呼声中,把大太刀靠上毛茸茸的上半身,摆出拳击的防御架式,踏出敏捷的步法,挑衅似地在猪王山四周频繁改变左右进攻的架式。才刚觉得他怎么做出彷彿跑步的跳舞表演,他突然扭转身体,从卡波埃拉note风格的侧翻接着一个空翻。这出人意表的连续技,让广场上的怪物们发出惊叹声。熊彻以卡波埃拉侧翻动作的余兴表演带动场上怪物们的气氛后,连连转动手臂回应欢呼。
「熊彻,你也挺行的嘛!」
「好厉害!」
「多来几下!」
熊彻在欢呼声中抬头挺胸,但猪王山对这种种挑衅丝毫不为所动。
多多良似乎觉得两者之间的对比像喜剧一样好笑,拍手发出「嘎哈哈哈」的笑声。
百秋坊则在多多良身旁头痛地说:「这个笨蛋在干嘛啦!」看样子他是会把别人做的事情当成自己做的一样感到难为情的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