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彻怒吼着追赶,所以我专挑涩天街的小巷子钻。
我个子还小的时候,要甩掉他反而简单。巷子里多得是低处有洞的墙壁或是狭窄的门缝,他高大的身体钻不过去。但等我的个子也渐渐长大之后,变得连我自己也钻不过去。既然这样,便是靠速度决胜负,一切只看我能跑得多快。
等到再也没听见自巷子另一头传来熊彻的吼叫声,我才双手撑在膝盖上喘口气。
「真是的,追得有够紧……」
我回顾身后,调匀呼吸,忽然在视野的角落看到椅子上放着花。那是装饰在盘子上的椿花note。这种花开于冬末春初。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就在这时——
沙沙沙沙……我听见一阵陌生的噪音。
「奇怪?这是……」
不对,并不陌生,我在很久很久以前听过这种声音。
沙沙沙沙沙沙……
我抬起头仔细观看。
巷子另一头,有个东西在春天的蜃景中摇曳。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
这里不是涩天街。
在蜃景中摇曳的,是在行人保护时相路口上来来去去、数量多得惊人的「人类」。
暌违八年的「涩谷」看在我眼里,彷彿是一座异世界的城市。
我丝毫感受不到怀念的心情。众多大楼、众多窗户、众多屏幕、众多车列,这一切都显得很不真实、很疏离、很空洞。尤其是街上多得满出来的文本,挟带着强烈的异样感朝我直逼而来。广告文宣、菜单、说明文、礼仪宣导文、注意事项,一切都用文本过度解释,把整个空间填得满满。我满心疑问,搞不懂为什么非得这么依赖文本不可。
伤脑筋的是,这些文本我大都看不懂。大量莫名其妙的文本飞进视野里,让我更加不安,甚至产生轻微的呕吐感。
当然,我在涩天街的学校里也学过最低限度的读写,但怪物世界的想法是:「活的智能,不可能靠文本这种死的东西记载下来。要是换成图画那还另当别论。」除了一郎彦这种特殊的模範生以外,在怪物世界学习的文本量和人类世界根本没得比。
我已经彻头彻尾成了个「外人」。明明和这么多人擦肩而过,我却为了强烈的孤独感而发抖,哪里都找不到自己的一席之地。我忍耐着不自在的感觉,漫无目的地走在人潮当中。
最后,我来到一间位于闹区外、住宅区边缘的小小红砖色区立图书馆。
从天窗洒落的柔和光线,在排列得井然有序的书本上照出阴影。馆内十分安静,客人也少到屈指可数。和街上相比,这里的人数压倒性地少,让我觉得好放心。对文本感到晕眩的感觉还剩下一点,我已经受够了被迫洗文本浴。我想既然都得泡在文本里,不如找找自己认识的文本,这样一来,也许能找回一点小时候的感觉。但事情没有这么顺利,我找不到任何一本自己曾看过的书,因而无可奈何地在书架之间閑晃。
我不经意地拿起一本厚重的书,不太明白地念出书页上分成上下两栏的平假名文本。
「关键的……当中……等等……都是……处理……但……这个……的……杞人忧天……的……长……很……所以……」
这段文本里,有个形状很有特色的汉字频繁出现,却没在旁边加上该怎么念的拼音。从前后文来看,那个字显然有着极为重要的含意,毕竟连书背上都有这个字。
但我却看不懂这个汉字。
「……」
我束手无策地抬起头来,忽然往旁一看。
有一位少女在读着一本老旧的橘色封面大全集。
她的年纪多半和我差不多,头髮又黑又短,穿着像是高中生穿的深蓝色制服。她上衣的钮扣扣到领口,更上面则绑着胭脂色的蝴蝶结,外套衣领别着形状像是中世纪盾牌的银色徽章。自头髮分线的地方露出的额头,散发出一种学者般的知性。我想她也许会看得懂,迟疑了一会儿后,还是毅然对她问道:
「诶,这个,怎么念?」
她注意到我,仔细看了看我递出的书页,过一会儿,她将一双圆滚滚的黑色瞳仁转过来对着我,简洁地回答:
「……『鲸』?」
「啊啊,原来是《白鲸记》。」
我暗自恍然大悟。因为我想起了自己以前读过这本书的儿童版(只是那一版的书名不是写汉字,而是写片假名)。我暗自恍然大悟,心想拿起这本书并不是出于偶然。
她把一双黑色的大眼睛睁得更大,兴味盎然地看着我,既不是觉得我好笑,也不是觉得我可疑,而是宛如动物学家发现珍奇异兽时会仔细观察的那种充满求知慾和好奇心的眼神。我觉得好像整个人都被她仔细打量,难为情之下忍不住撇开脸,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跳得比平常更快,但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被人注视会变成这样。
这时,她忽然撇开视线。
因为另一头的书架后面,传来爆炸似的大笑声。
「我不是说过了吗?」
「有吗?」
「我才不管。」
「啊~真是的,吵死了。喂?挂了。」
三男两女的高中生,把脚搁到阅览用的桌上,吃着袋装的点心,行动电话的来电铃声大响。他们的外套衣领上都别着银色的徽章,看来是一群跟这位少女读同一间学校的学生。
他们的吵闹声,让馆内年长的客人都露出一副不敢领教的表情皱起眉头。
少女把书(这本大全集——《筑摩书房世界文学全集》——的书背上写着「卡夫卡」)放回书架上,朝他们走去。
一名长发高中女生用瞪人似的眼神抬头看她。
「……干嘛?」
「要吵去外面吵。」
她挺直腰桿,鼓起勇气说出这句话。
捲髮的另一个女生与三个男生默默旁观。
长发女子站起来,低头看着她说:
「如果在外面,做什么都可以吗?」
「那是你们的自由吧?」
长发女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
「……我们走。」
她对同伴们这么说。
他们留下一阵压低的窃笑声,走出图书馆。
我隔着书架,看到她的背影鬆了一口气似地动了动。
安稳的宁静重新回到馆内。
但她就没这么幸运了。
那群高中生躲在过了闭馆时间的图书馆前,埋伏在暗处。挡住去路的长髮女生指着少女,对捲髮的另一个女生说:
「这女的,从国中的时候就很烦,大家都不理她。」
「是喔?那我们要干嘛都行啰?」
捲髮女生一副明白的口气,低头看着少女这么说。
「……」
少女绷紧身体,快步想从旁边绕开。
「喂!别想跑啊。」
两个女生抢走她的书包,立刻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到地上,笔记本、笔与刚借来的书(就是我刚才看到的讲谈社版世界文学全集第十五册《白鲸记》)散落一地,彷彿在强调对这两个女生来说,做这种事是她们理所当然的权利。
「不要这样。」
少女尝试抵抗,但根本不是对手。
「如果在外面,做什么都可以吧?」
「我们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的。」
三个男生则笑着旁观。
「你们好过分啊。」
「超可怕的。」
「嘻嘻嘻。」
这时,三人注意到后方不远处有个东西。
「……啊。」
那是像木头人一样杵在原地不动的我。
其中两个男生一副觉得「糟糕,被看到了」的样子不再发笑,绷紧表情,只有另一个把头髮抓得朝天的男生,对我露出笑咪咪的亲切笑容,一副过意不去的样子朝我走来。
「啊,你都看到啦?我们出了点问题。」
他话还没说完,就抬起膝盖猛力踢向我的腹部,接着说道:
「你什么都没看到,对吧?」
他压低声音恐吓我,彷彿在说我和他们比起来一点价值都没有,赶快滚开,消失。
「你的表情是怎样?你这混蛋有意见吗?」
由于我不抵抗,其他两个人也都放下心似地朝我走来。
「等等,让我也踹几下。」
「我也要。」
他们玩得起劲,一个个轮流来踢我的腹部。
我暂时任由这些家伙动手动脚,同时想着回到这座城市时强烈感受到的空虚、疏离、孤独、不对劲、无处可去的感觉。对于这些感觉究竟是怎么来的这个问题,我觉得自己多少抓住了答案的尾巴。
下一瞬间,我不再当「木头人」。
把这三个高中生打倒在地,就像用手指折断小树枝一样简单。至于长发和捲髮的高中女生,则丢下按住腹部在地上痛苦呻吟的男生们,自己跑掉了。
我和抱着手肘发抖的少女对看了一眼。
「……」
从图书馆穿过小巷后不远的地方,有一处不太有人经过的停车场。隔着绿色的围篱,可以看见沿着神社参道种植的樱花树伸出樱花盛开的树枝,将小小的花瓣静静地洒落在停车场内的汽车车顶与柏油路的白在线。
少女边把刚才被倒出来的笔记与文具收进书包,边自言自语地说:
「说什么升学名校里大家都很要好,根本是骗人的。」
她有条不紊地将书包拉链拉上后,看了我一眼。
「虽然暴力是不好的,可是……谢谢你救了我。」
我坐在水泥拦车柱上,翻着她借来的《白鲸记》。
「我才没有救你。」
「你明明救了我。」
我指着某一页问:「诶,这个,怎么念?」
「……嗯?」
看到她一头雾水,我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
「我什么都不会,因为我从国小就没去上学。」
她听我这么说,不敢置信似地倒抽一口气。
「……真的?」
「嗯。」我回答完,又将视线落到书页上。
她忽然露出柔和的表情,提出一个令我大感意外的提议。
「那么,这本书上的字,全都由我来教你。」
我吓了一跳,忍不住站起来。「……真的?」
她点头「嗯」了一声,手按胸口做了自我介绍。
「我是『枫』。木字旁加上一个风字。枫。」
说着,她用细细的手指在空中虚写出自己的名字。
「我是……」
我犹豫一会儿后,说出自己的名字。
「我是……莲。莲这个字是……」
「啊,是草字头的……」
她似乎会意过来,探出上半身,右手手指再次在空中虚写着。她写出的笔画很正确。这时,我从她制服的袖口,瞥见一条缠在手腕上的红色丝线。
「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