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听得见有人在说话。
「……九太……九太。」
呼唤声越来越接近。
「九太……九太!」
忽然间,我看见熊彻的身影。他一如往常地站在屋子前院,在积雨云的背景下将大太刀扛在肩上,朝我大吼:
「太慢了!太慢了太慢了太慢了!九太,你在搞什么啊!要练武啦!」
——你很吵耶。不要吼啦。
好啦,我马上起来,你等着——
我醒了过来。
我的头靠在纯白床单上,看来我是趴在床边睡着了。
看得到小不点在我身边。
「啾……啾!啾!」
它跳来跳去,像是在呼唤我。
「……小不点。」
我半梦半醒地叫了它一声。
「啾,啾……」
小不点叫个不停,彷彿有话要对我说。
「……小不点,你怎么啦?」
这里是哪里呢?这个大得不得了、光线又很耀眼的半球型空间,看得到仿地层纹路的木製墙壁。记得我应该是在竞技场里,看着熊彻的比试。结果熊彻打赢了,我和熊彻击掌……
记忆总算苏醒过来。
我心下一凛,弹了起来。
熊彻处在濒死状态,就躺在这白色床单上。
「!」
我的心脏猛然一跳,脑子发麻,完全无法思考。
熊彻吊着点滴,全身绑满绷带,一动也不动。但仔细一看,看得出他的嘴唇微微颤动,有着细微的呼吸。枕边放着他那把满是伤痕的硃红色大太刀。
瞧瞧他沦落成什么模样?我认识的熊彻才不是这样。他应该要是个很会吼、很会吃、很会笑、活力充沛到过剩地步的家伙,应该要是个杀也杀不死的家伙。可是,眼前的熊彻却彷彿光是呼吸都很费力。我做梦也没想过熊彻会沦落到这种样子。
眼泪忍不住盈眶。
该死!
我低下头,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
该死!
为什么会弄成这样……
我紧紧咬住下唇。
「……抱歉,一郎彦。抱歉……」
猪王山无力地坐在沙发上,无奈地这么说。二郎丸与他母亲陪在猪王山身旁。
这里是宗师庵的客厅,在半球型的空间中,开着一扇约莫天文台屏幕大小的圆形大天窗。从天窗可见的暮色天空里,星星已经开始闪烁。
宗师在柔和的行灯note灯光照耀下说道:
「一郎彦使用的那种能力,绝非怪物的念动力。那显然是寄宿在人类胸口的黑暗所产生的力量。」
「原来宗师您从以前就察觉到了吗……?」
「猪王山,你把理由说给我们听听吧。」
「……那是我还年轻时,独自走在人类城市里发生的事。当时我走着走着,忽然听见婴儿的哭声。那天下午下着雨,婴儿的哭声立刻被雨声和飞沫声掩盖过去。可是我拉开斗篷的帽子仔细倾听后,确实听见了一个细小得像是随时会消失的婴儿哭声。然而我朝大路上一看,人类的耳朵似乎完全听不见这个声音。我立刻想到,也许只有我能够回应这个声音,于是拨开往来人潮的雨伞拚命倾听,到处走来走去地寻找。最后,我找到了发出声音的地方。在没有人经过的住商混合建筑之间,有道小小的缝隙,一把打开的红色雨伞就插在这道缝隙里。一挪开雨伞,就看到伞底下有个大概八个月大的婴儿,被人用布包裹着放在篮子里。
我轻轻抱起婴儿。篮子里除了婴儿用的玩具与水壶等物品之外,还放着一封信。看了这封信,我直觉想到这个婴儿的双亲,肯定是有着天大的苦衷。在没有人听得见婴儿哭声的人类世界里,相信这孩子是活不下去的。既然如此……我当场下定决心,要带他回涩天街。也就是说,我决定要瞒着大家,暗中养育他。当然,我早就知道人类的胸口会有黑暗寄宿,但我以为只要自己好好扶养他长大,只要对他满怀关爱,就不会有事。
现在回想起来,的确是我太怠慢、太自以为是了。
一郎彦在成长的过程中,曾一再问我:
『爹,为什么我的鼻子不会像爹那样变长呢?』
『别在意,迟早会变长的。』
『为什么我不会长出像爹和二郎丸那样的牙齿呢?』
『别担心,迟早会长的。』
『爹,我到底……』
『一郎彦,你是我的孩子。不是别人,是我猪王山的儿子。』
这就是我所能给予他最好的回答……」
「我越是想让一郎彦相信他是怪物的孩子,他越是无法相信自己,也才更加深了他胸口的黑暗。」
宗师叹了一口气说:
「真没想到怪物世界的空气,会让人类胸口的空洞变得那么外显……」
我从门外窥看客厅里的情形,伸手摸了摸自己胸口。
接着,我听见二郎丸平静的说话声:
「黑暗是什么?我是个笨蛋,所以听不懂。我也不知道哥哥是什么人,对我来说,哥哥就是哥哥。」
二郎丸说完,以怀有莫大包容的眼神看向自己的双亲。二郎丸的母亲已是热泪盈眶,猪王山则露出恳求的模样抬起头说:
「宗师,我们是不是已经不能再和一郎彦住在一起了呢?我们再也没有办法重头来过吗……?」
他这唯一的心愿,宛如自言自语般随时会消逝。
我揪心地听着他说话。
宗师以严肃的表情看着猪王山说:
「一郎彦现在还在外头游荡。除非能把那种黑暗从一郎彦体内驱走,不然,应该什么事都是不可能的吧。」
——应付得了一郎彦的,就只有我一个人。
我在心中暗自下定决心。
*
『……后来九太就开始準备出门。
他迅速检查太刀的状态,把刀放进刀袋里背在背上,悄悄走出宗师庵,爬下通往出口的庭园阶梯。
我朝他背后叫了一声:
「九太啊。」
九太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来。
「你难道就不管熊彻了吗……」
我以很没出息的声调问道。目前熊彻命在旦夕,他还要去哪里?我希望九太能够陪在熊彻身边。
但九太什么话都不说,只是抬头注视着我,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时,我身旁的百秋坊对九太大吼说:
「蠢材!你是想去报仇吗?做那种事有什么好处!」
我吓一大跳,朝身旁双手抱胸的百秋坊看了一眼。就连已和他相识多年的我,也是第一次看见百秋坊这种模样。他不管什么时候都一派平静,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和九太站在同一边,现在却眉毛倒竖,用我从未听过的粗豪嗓音,以喝斥九太似的声调说话。
「我再也忍不下去了!要是你以为我永远都会那么好说话,那可就大错特错!你这个蠢材!看到熊彻那模样,你还是什么都没学到吗!」
我心想九太一定被百秋坊剧变的模样吓得愣住了而动摇,于是朝他看了一眼。
结果,九太那小子竟然是以毫不动摇的眼神直视着百秋坊。他脸上没有一丁点犹豫,那是已做出觉悟的男人才会有的眼神。
「九太……」
百秋坊吃了一惊,鬆开环抱在胸前的双手。见到九太这样的眼神,也只能对他做出的决定照单全收吧。百秋坊已经完全变回平常的模样,只是担心地问说:
「……所以,就算是这样,你还是要去吗?」
九太「嗯」了一声,就像他小时候那样点了点头。
「谢谢百叔给我当头棒喝,让我能挺直腰桿。」他似乎想儘可能仔细说明他的想法:「只是啊,我不是要报仇。我和一郎彦一样。只要走错一步,我可能也已经变得像一郎彦那样。我之所以没走到那个下场,都是多亏许多扶养我长大的人,例如多多叔、百叔,还有大家……」
听他说到这里,我才惊觉过来。
「九太……你……」
九太按着自己的胸口继续说道:
「所以,我不能认为那不关自己的事。因为一郎彦的问题,也就是我的问题。所以……我要去。那家伙就拜託你们了。」
他都已说到这个地步,那也没有办法,而且那小子竟然还对我们深深一鞠躬。我猛然觉得九太这小子真是令人心疼得不得了,忍不住跑下石阶,紧紧抱住九太的脖子。
「我明白了,我很清楚你的觉悟。熊彻就包在我们身上,我们会好好照料他。所以你儘管去吧!快去!」
我连连拍打九太的背,眼泪流个不停。
真没想到我会这样,真不像我的作风。可是啊,一想到九太那小子不知不觉间竟然变得这么靠得住,我眼泪就一直流个不停……』
『……目送九太离开后,我和多多良走向宗师庵的医务室,依照九太的吩咐陪在熊彻身边。熊彻仍然全身包着绷带躺在床上,我们一同靠在墙上,发獃看着熊彻的侧脸。
不,我们像是看着他,其实不是。
我们眼里看到的,是九太小时候的身影。
「许多扶养他长大的人……是吧……」
我出声复诵九太先前说过的话。
「真没想到他会把我们也算进去呢。」
「毕竟我们从九太小时候就和他在一起了啊。」
「是啊。当初他还是个嚣张又讨人厌的小鬼头。」
「不管下雨还是颳风,他每天都学不乖地练武……」
「亏我们这么照顾他,他却从不曾露出感谢的表情。」
「结果不知不觉间,他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还说得一副已经独当一面的样子。」
「……真令人自豪啊。」
「确实令人自豪……」
就在这时——
「……呜呜……」
这道低沉的呻吟声让我们回过神来。
「……熊彻!」
熊彻恢複了意识。』
*
我穿过涩天街错综複杂的巷道,来到夜晚的涩谷。
重重的湿气,让QFRONT巨大的屏幕画面频频摇曳。四面八方传来彼此激蕩的刺耳音乐声。挤满行人保护时相路口的人潮,脚步声撼动着地面。
中央街大道上,四处看得到系在细竹枝上的各色短笺与风幡,这些七夕装饰随风摆动着。今天是刚进入暑假的周末,我看见许多年轻人成群走在路上,每个人的脸看起来都显得那么幸福、悠哉而不负责任。我心想,这当中就有着我以前所嚮往的「普通」样貌。只有我一个人,为了不「普通」的理由站在这里。
我用公共电话拨打枫的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