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弗离开绿塔后,在清晨回到王城。
他在门内花了点时间鑒定并登录那副眼镜。
那里的鑒定士说,不久前已有人开始研究阻碍认知的眼镜,得到了不错的成果。因此鑒定士并未追问这副眼镜是在哪里买的。
不可思议的是,那副眼镜「改变气质」的效果只适用在沃尔弗身上。
鑒定士戴起眼镜检查,只有眸色因有色镜片产生些许变化,五官风格并未改变。鑒定士最后只说「毕竟我跟你的眼睛生来就差很多」。
一旁的士兵还说「这眼镜是美男子专用的吧」,以谈笑收场。
沃尔弗原本想在自己房间休息,但只睡了一下很快又醒来。
他去澡堂沖了个澡,换好衣服,戴着眼镜前往市街。
他出了王城,走向人多的中央区。
现在正好是市场最热闹的时间。
有些店门口堆着小山般的蔬菜和穀物,有些则在平台上摆满冰,冰上堆着鱼和肉,还有多到可用双臂抱起的花、味道浓厚到堪称暴力等级的辛香料。路旁满是这些景象,明明还一大早,人却多到让人喘不过气。
叫卖声、杀价声、招呼和閑聊,各种声音宛如洪水。
沃尔弗推了下眼镜,快步走入其中。
他在人群中和许多人擦身而过,但没人盯着他看。
偶尔有人会觉得他很高或是有色镜片很特别而瞄了他一眼,但注意力很快又被其他事物拉走。
没有以往紧盯着他的那些热烈、沉重而无礼的目光。
平凡的街头、平凡的人群,隐身在人群中的感觉十分新鲜。
这幅景象再自然不过,他却从未自然地融入其中。
他感受到自己终于成为王都的一部分,并这么持续地走着。
走了一会儿,他来到昨天造访过的中央区公园。
路边有些人在为摆摊做準备,但公园里还没有人。
沃尔弗感受着公园内的花草香气,走向昨天和妲莉亚坐过的长椅。
他靠着长椅,抬头看了眼天空。
今天晴空万里,一片云都没有。
天空透过微蓝的镜片,看起来更蓝了。
那片蓝色太过耀眼,令沃尔弗不禁落下一滴眼泪。
◆ ◆ ◆ ◆ ◆ ◆
从小除了魔法以外的事,他都能轻鬆完成。
斯卡法洛特伯爵家对四子期待不高,无论念书、剑术或礼仪,他都不用努力就能达到家人的期待。他是没爵位的三夫人之子,各方面表现不能超越兄长们,以此为标準在过活。
他母亲身为伯爵家三夫人,生活没有任何不便,却时常用那玻璃珠般的眼眸望着窗外。
她原是公爵夫人的护卫,在伯爵强烈要求下,她娘家便答应这桩婚事。
周遭的人都认为她飞上枝头成了凤凰,她本人却希望继续当个骑士。
她擅长水系魔法,还能变出冰剑和敌人战斗。
而且有着亮丽黑髮和白雪般的肌肤,美若天仙。
原以为她能生下魔力更强、更擅长水魔法的儿子,或者魔力普通但长相秀丽的女儿,这样至少还能嫁给高阶贵族。
这是他父亲原本的期待。
怎料生下的小孩却没有贵族必备的五要素魔法,儘管外貌出众却不是女儿,而是儿子。
父亲对他一点兴趣都没有,也不曾和他聊天。
「你会用身体强化,以后就当骑士吧」。
因为母亲这么说,他便开始学习剑术。
对幼小的沃尔弗来说,母亲的指导相当严格,但无论他剑术练得再怎么强,都不会超越以魔导师为目标的兄长们,他因而得以不作他想,专心练剑。
母亲为了鼓励他,常念一些以骑士为主角的书给他听。
他对故事中出现的魔剑深深着迷。
即使不会魔法,也能操纵魔剑。
这样他就能变强,超越身为魔法剑士的母亲。
「成为一个不输给任何人的强大骑士」便成了他的梦想。
没想到这个梦想却早早破灭。
他在初等学院念书时,曾有次和伯爵家大夫人、大夫人之子亦即他长兄、他母亲一同前往领地。马车和护卫数量都很足够,应该很安全才对。
然而他们却在王都附近遭到大量盗贼袭击。
母亲将他藏在马车座位下,沖了出去。
他听见男人们的叫喊声、火魔法的爆炸声、剑与剑交锋的声音——声音忽然安静了些,他从车窗往外窥视,在大夫人乘坐的马车前,见到肩膀被刺的母亲。
马车墙上有一把护身用的长剑。他咬紧不断打颤的牙齿,抖着手拿起剑冲出去时,母亲已倒在地上被砍成了两半。
他不记得自己喉咙中发出的声音是咆哮、是怒吼、还是哭号。
这段记忆一片空白。
沃尔弗挥剑朝那些男人砍去,视野被染红后,转为漆黑。
他在神殿的病床上醒来。
双手和右脚看起来像新的一样。
身旁的父亲告诉他,他母亲死了,但大夫人和长兄平安无事。然后又说「战斗辛苦了」,用力抱到他发疼。
这是记忆中父亲给他的唯一的拥抱。
如果自己更早下马车,母亲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如果自己实力更强,母亲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不会用魔法的他,如果有了魔剑,是不是就能救母亲?
他在神殿和陪同的侍女以泪洗面了好几天,回到家时人事已非。
二夫人的生父病死,他二哥骑马远行时落马而死。二夫人为了哀悼逝去的父亲和儿子,进了修道院。
年纪尚小的他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明白了人比剑还恐怖,父亲也很恐怖。
情绪不稳的他逐渐长大,身边的女人和部分男人也出现了变化。
热情的目光、缠人的声音、露骨的诱惑全都让他觉得很烦躁。
接着变化的是男人们。
他越来越常被嫉妒或中伤,好不容易交到朋友也因女性而绝交,招致周围的误会。
他懒得交新朋友和解开误会,便埋首于剑术训练。
进入骑士团时,他选择了最不重视家世的魔物讨伐部队。之所以选择赤铠,是因为他觉得这个职位最适合自己。就算自己不在了,也没人感到困扰。
他随兴地和队友往来,享受美酒和美食,投入在训练中。
原以为自己会一直过着这种生活,直到死于与魔物的战斗或辞去骑士一职。
然而不知是诅咒还是祝福,他偶尔还是会想起那个愿望。
他想要自己的魔剑。
有了魔剑,或许就能赢过身为魔法剑士的母亲。
或许就能在梦中,拯救他一次也没能救到的母亲。
但他也知道,那是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 ◆ ◆ ◆ ◆ ◆
沃尔弗摘下眼镜,又戴了回去。
每当他看见这副眼镜,脑中就会浮现一名魔导具师的身影。
他和飞龙一同坠落,走出森林那天,受自称达利的青年所救。
他们聊得非常愉快,沃尔弗强烈希望能再见到达利。
后来他如愿以偿,他们重逢后聊了魔剑和魔导具,一起吃饭喝酒。光是在一起就觉得很开心。
化名达利的妲莉亚·罗塞堤是位魔导具师。
她为镜片进行魔法赋予时,额头汗如雨下。她随意用袖子擦拭汗水,脸上的妆一同脱落,但她的视线晃都没晃一下。那副姿态完全夺走了他的目光。
他生来第一次见到一个女人露出那么真挚而美丽的表情。
而后他便收到这副眼镜。她用这副妖精结晶做的眼镜让他看见普通的景象,让他融入这座王都。
他们才见过三次面,她就改变了他的世界。
他想和妲莉亚当朋友。
他想待在她身边说说笑笑。
他想支持她的工作,提供她想要的东西。
他想保护她远离伤害。
但这并不是恋爱,他不想和妲莉亚谈恋爱。
若谈了恋爱,总有一天会分开。说不定他还会伤害到她。
妲莉亚也不想和他谈恋爱。
那名魔导具师从未用热切的眼神看过他,只想以朋友身份守护他。
所以他也想以朋友身份待在她身边。
怀着友爱和尊敬,不带任何邪念。
沃尔弗再度仰望天空。
隔着镜片看见的天空好蓝,再过不久耀眼的太阳就会通过正上方。
然而青年没有发现。
镜片下的金眸中,早已带着恋慕的光辉。
◆ ◆ ◆ ◆ ◆ ◆
正午过后,妲莉亚在工作间检查防水布时,门铃忽然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