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弗久违地回到斯卡法洛特家的别邸。
他从自己房间望向窗外,觉得庭院里的树木好像长高了。这里名义上是他的家,但距离他上次回来已经过了一季。佣人们见他回来也慌张地忙进忙出。
绿塔待起来比这里更舒适──他才这么想,太阳穴就隐隐作痛,便用手指按住。
昨天他和伊凡诺聊开了,不小心在「胸派或腰派」的话题上说出真心话。
沃尔弗没想到会被妲莉亚听见,当下露出软弱的表情。她一定很傻眼,很看不起他吧。
他们后来各自搭马车回家,他没能向妲莉亚道歉就回到军营。
他想立刻写封道歉信,却被队长找去。他向队长报告完五趾袜和乾燥鞋垫的进展,队长连声道谢,他还来不及回答就被带到餐厅。队长请他吃饭,而他回到军营时已是深夜。
今天早上,沃尔弗来到这座别邸。待会儿要和自己最不想见的人见面。
为了让自己绷紧神经,他穿着和昨天一样的黑骑士服。老实说,他现在比遇到魔物时还紧张。
提议要和父亲见面的是他自己。
昨天妲莉亚和小物工房长开会时,沃尔弗和公证人多明尼克聊了一下。
不懂商业知识的他得到了很多建议。多明尼克特别提到,既然他要当商会保证人,商会又和骑士团有所往来,他就必须向自家人打声招呼,报告此事。
沃尔弗对此感到犹豫,不情愿的心情佔了七成。
他几乎没和父亲说过什么话。他无法想像自己突然报告这件事,父亲会有什么反应。连父亲会不会答应见面,他也不知道。
不过如果能帮到罗塞堤商会,帮到妲莉亚,他愿意尝试看看。
他派使者去找父亲,随即得到一则简短的回覆:「明天上午茶的时间,在别邸见。」
沃尔弗利用等待父亲的时间进到放置母亲遗物的房间。
他从本邸搬来这里时,母亲的物品也全部搬了过来。里头有书、衣服、装饰品等,以贵族女性而言物品相当少,但还是佔了一间中型房间。多套盔甲和剑则放在另一个房间。
沃尔弗很少进到这个房间,但在佣人们的用心下,这里打扫得很乾凈。
他浏览书柜,找出贵族对话的教本和笔记,收进黑色皮包里。
他想儘快将这些交给妲莉亚,让她读一读。
她在会议中说:「我信任福尔图纳托先生,一切都交给您。」
这句话很可能被解读成「我认定你是我的骑士」。
沃尔弗听了当场愣住,内心慌张不已。
他明白妲莉亚不是那个意思,但很担心福尔图纳托会误会。他本来不该多管閑事,但为了保护朋友,还是提醒她一下比较好。
「沃尔弗雷德少爷,古伊德少爷到了。」
「我马上过去。」
沃尔弗一出房间就接到僕人稟报,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今天来的不是他父亲雷纳托,而是他哥哥古伊德。
他直接走向会客室,见到斯卡法洛特家的长子──古伊德。
「好久不见,沃尔弗雷德。」
「久违了,哥哥。」
古伊德有着偏蓝银发和深蓝眼睛,长相神似父亲,穿着藏青色的三件式西装坐在那里。
沃尔弗隔着桌子,坐在和他相差八岁的哥哥对面。
女僕端来红茶之后,古伊德便要僕人全部退下。
宽敞的会客室里只剩他们兄弟两人。
「父亲一大早就被召进王宫,他很遗憾不能来见你。不好意思,就由我代替他和你商量好吗?」
见哥哥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沃尔弗有点同情他。父亲可能原本就不想来,才会找他当代理。
沃尔弗上次见到古伊德也是前一个季节的事。而且那次也只是遇到打声招呼而已。
「好的,没问题。我当了商会的保证人,而那间商会要将商品卖给骑士团魔物讨伐部队。商会今后也可能和王城或其他单位做生意,特此向哥哥报告。详细内容请看这里。」
他担心自己说不清楚,事先请多明尼克和伊凡诺做了整理。
古伊德拿起那两枚羊皮纸,迅速浏览了一遍。
最后像要确认所有项目似的,将两张纸并排在桌上。
「看来你结下了不错的缘分。」
「是的,我觉得很庆幸。」
他不知道哥哥这话是什么意思,因此回了句表面话。
「父亲说这座别邸和里头的人都归你管。罗塞堤商会还没有自己的建筑吧?你们要和贵族寒暄或开会可以来这里,这里比商业公会方便。另外,如果你们需要水和冰魔石,就派使者来家里,我私下给你。」
「谢谢。」
「遇到困难就跟我商量,我儘可能帮忙。」
「感激不尽。」
沃尔弗老实地低头道谢。他们目前还不需要和贵族叙谈,但哥哥愿意给他魔石,并和他商量事情,对他帮助很大。
「对了,沃尔弗雷德,你该考虑结婚了吧?如果你有意愿,我可以替你寻找符合条件的大家闺秀……」
「不必了,我没这个打算。」
「这样啊,我看你也到了适婚的年纪……」
哥哥吞吞吐吐,突然提起这件事。
沃尔弗觉得奇怪,迎上哥哥的视线,发现那双深蓝眼眸直盯着自己。
「你和加斯托尼夫人还有往来吗?」
「是的,我们关係非常密切。」
他终于明白哥哥在担心什么。对斯卡法洛特家而言,他当情夫的事无疑是一项丑闻。哥哥可能是想叫他别再当公爵夫人的情夫,赶快定下来。
「听说……这是你第一次主动联络父亲。」
「是吗?我生活上没有任何不便,所以没必要联络。」
沃尔弗不正面回应,刻意露出疑惑的表情。
父亲一向对他不闻不问,也几乎没找他说过话,他对父亲又有什么好期待的呢?
不过,父亲至少让他过着衣食无虞的生活,这点他相当感激。
「你打算离开斯卡法洛特家吗?」
「我的确……希望有朝一日自立门户。」
突然被问及是否要离家,沃尔弗有些慌张。
他改用自立这个词以掩饰情绪,但语气仍偏向肯定。
「我在想这次的事是不是你在为离家做準备……」
「不,商会和这完全无关。」
「原来如此。你有没有什么需要或想要的东西?」
「目前没有。骑士团很照顾我,家里也会供我所需。」
「你有考虑从魔物讨伐部队转调到其他单位吗?」
「没考虑过。」
「会想调离『赤铠』这个职位吗?」
「目前没这个打算。」
古伊德连续几个问题,开始让沃尔弗有点烦躁。
他从学院毕业,以及加入骑士团时,都有收到哥哥送来的贺礼。但他从未和哥哥聊过未来的计画,毕竟他们没有好到可以商量这种事。
古伊德似乎在勉强扮演「哥哥」的角色,这让沃尔弗很不解。
「您怎么了,哥哥?」
他抬起落在哥哥嘴唇一带的视线,笔直地望向哥哥的双眼。
和父亲相同的蓝眸中光影摇曳,而后闭了起来,头也跟着垂下。
「抱歉,我知道你在躲我。我认为没机会和你好好谈谈,以此为借口逃避至今。但我一直……想向你道歉。」
古伊德站起身,深深低下头。
「真的很抱歉。那天要不是你和凡妮莎夫人保护我们,我和母亲早就死了。我没能拯救凡妮莎夫人,害你失去母亲,虽然现在道歉也于事无补,但请让我表达这份歉意。」
「……请抬起头,您不必为这件事道歉。」
沃尔弗不愿想起的光景像昨天的事一样浮现在脑海。
刺眼的正午阳光、干道旁的绿意、烧毁的马车、倒地的男人们、地面上被砍成两半的母亲。
还有自己染血的双手。
「若我挺身战斗,凡妮莎夫人可能就不会死了……不,我身为男人,又是你的哥哥,该由我来保护凡妮莎夫人和你,为你们而死。」
「……请您收回这句话,哥哥。」
沃尔弗没想到自己的声音如此僵硬冰冷。
他母亲身为骑士,用性命保护了古伊德和他的母亲。
没能保护好母亲的是沃尔弗,而不是母亲所守护的这个男人。
「那一天,母亲挺身而战是出于她自己的选择。」
「可是,如果会魔法的我早点行动……」
「她拚命保护了你,你却说自己该死,这样我母亲,不,骑士『凡妮莎•斯卡法洛特』不就白白牺牲了吗?因此请收回这句话。」
沃尔弗知道自己眼中充满敌意,也知道不该对哥哥露出这种眼神。然而他却无法隐藏这股情绪。
「……对不起,我收回刚刚的话。」
「谢谢您。我为自己失礼的发言道歉。」
古伊德坐回沙发上,浅浅地叹了口气。沃尔弗将视线从哥哥身上移开,望向窗外。
透过敞开的窗户,可以看见绿色草皮和花圃中的白花。
「你会恨我、会躲我都是正常的。」
「我既不恨您,也没在躲您。只是……我在别邸和军营生活太久,和家人关係比较疏远罢了。」
「对不起,我应该早点道歉,和你把这件事说开才对。」
「不会……」
事情都过去了,沃尔弗没什么好说的。
小鸟轻快地鸣叫,响亮到有些刺耳。他听着鸟鸣,等待哥哥下一句话。
「那天你挺身战斗时,我吓得动弹不得……没能推开想要保护我,而紧紧抱着我的母亲……当我走出马车时,眼前一片鲜红……我至今还会梦到,倒在地上的凡妮莎夫人和骑士们……」
古伊德奋力挤出话语,沃尔弗语塞地望着他。
在桌上交握的那双手微微颤抖,指甲陷进手背里,掐出红印。
沃尔弗从恶梦中醒来时也会做一样的动作。
「抱歉,我真是个软弱的哥哥……」
「不,我也会作类似的梦……」
话语脱口而出。
古伊德顿时抬头,望着沃尔弗。
两人各自怀着困惑、惊讶和理解,同时苦涩地点头。
「……不知道怎样才能不作恶梦。」
「沃尔弗雷德,结婚是个好办法。虽然还是会作恶梦,但不那么频繁。」
「这方法很难实现,但我会记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