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你那边的生活好吗?差不多适应了吗?』
『叔叔他好吗?』
『跟我分享一下小岛的事情啊!』
『偶尔也要回覆我一下吧!』
*
有人起床后,发现插着充电的智慧手机收到来自哥哥和人的LINE讯息。有人把压在以手工编写的问题集上面的手机里的讯息看过一遍后,没有回覆便换上外出服。先看了看和凉学姐的合照后,有人走下楼準备去洗脸。
「叔叔早。」
有人向叔叔打招呼后,原本在洗脸盆前面探出头照镜子的叔叔,挺直身子说:
「早啊,有人。」
「有东西跑到你眼睛里了吗?」
「没有,没事的。问题集的进度如何啊?」
「算还好吧。」
前阵子,照羽尻高中的校长给了有人以手工编写的教材和问题集,内容是针对有人没跟上进度的部分。根据叔叔的说法,那些文件的架构极尽简化了必须学习的内容,并且能够透过解题的方式来补足细节部分,进而达到培养应用力的效果。叔叔还深感佩服地说了一句:「这些文件完整到足以拿来当成教材销售。」
有人已经开始一点一点地着手学习。
换有人站到洗脸盆前面洗起脸时,夹杂着笑意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我有听说喔!」
「听说你星期四要接受採访啊?报社的採访。」
有人不由得顶着一张满是冷水的脸抬起头,水珠不停往地板上滴落。「等一下要擦乾啊!」叔叔叮咛道。
「你怎么知道?」
有人开口询问后,立刻察觉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在这座小岛上,根本不可能有秘密。更何况叔叔是守护岛民健康的医生,拥有压倒性的高声望。而且,聚集到诊所的病患大多身体健朗,感觉比较像是为了互相交换传言而聚集。受访消息会传进叔叔的耳中,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谁跟你说的?」
有人改变了问法。「野吕太太。」叔叔只简短回了一句,便一边搓揉背部,一边往客厅的方向走去。
原来消息来源是凉学姐的妈妈。
「不要跟我爸他们说喔!」
有人朝向客厅这么大喊一句后,急忙擦乾自己的脸和滴满水珠的地板。
八成是採访小组向凉学姐家经营的野吕旅馆订了房间。
有人是在上星期从校长口中,得知报社要来採访照羽尻高中和学生的消息。就在已经完成海胆奶油义大利面酱的加工,定期考试——仍处于追赶进度状态中的有人成绩不太理想这件事姑且先摆在一边——也已经结束,再来就等着放暑假的课外时间时,校长公布了这个消息。
——有一个以北海道内的小规模学校为对象的特辑企划,我们学校接到採访邀请,说希望也能报导我们学校。对方表示也希望可以採访每一位学生。他们想了解为什么会选择就读照羽尻高中?在这里的学校生活或岛上生活过得如何?大家不需要回答不想回答的问题。只要坦率地表现出真实自我就好,所以我希望大家配合接受採访。
据说在国中时期就有记者来採访过学校,但学生被要求直接表达意见倒是头一遭,诚直率地表现出兴奋情绪说:「我们要被採访耶!太酷了!」桃花依旧保持着冷酷的侧脸。
最先闪过有人脑中的想法是「可以的话,我希望不要被採访」。虽然诚乐观地表现出开心的情绪,但事实上被视为採访对象,就代表「非正常」。媒体会告诉大众有一所特殊的学校,有一些学生在那里上学,然后追根究柢地调查并揭穿该学校的实态。在这时代,即便是地方报纸,也会把部分报导加以数位化传播出去。万一採访内容遭到数位化,别说是有人的老家,过去那些白眼看待有人的同班同学说不定也会看到。
另一方面,有人也想过这或许是个重新面对自己的好机会。义大利面酱的点子所得到的相关评价,以及大家一起完成罐头製作的成就感,带给有人或多或少的自信。有人也有了一种感受。他感受到正因为来到了这座小岛,自己才有机会得到认同,并且拥有像是属于自己的地方。
最初被有人视为地狱深渊的这座小岛,如今看来其实还挺不赖的,何况岛上的人们也都愿意接受有人的存在。
如果在东京就读私立学校,像哥哥和人一样考上医学院,那无疑是走上菁英路线,但光是如此,并不能成为採访对象。
有人改变了想法,他告诉自己「这代表着具有足以让人想要採访的价值」。照羽尻高中的五人是经过千挑万选的人选。
对于自己,有人也自觉应该有了些许改变。
天气晴朗的假日或放学后,有人会骑着叔叔买给他的脚踏车,绕起外围约十二公里长的小岛。有人的脚踏车和诚的一样都是电动脚踏车,但即便如此,要爬上通往展望台的上坡路,还是很吃力。有人摇晃地踩着脚踏车前进,途中停下来好几次以平缓急促的呼吸。
好不容易抵达位在尖端的展望台时,因为前方已不见任何遮蔽物,所以总会迎面吹来强风。
有人拿过智慧手机的相机拍下海鸟飞翔的身影,也遇到过为了海鸟特地到访小岛的观光客。在那当下,有人不禁心想:「那些海鸟也是啊,牠们有足以让人想要特地前来的价值。」
有人以前明明那么抗拒与任何人见面而一直关在房间里,现在却偶尔也会前往港口的方向、前往还住了不少人的地区。每次一定会有岛民向有人搭话。
习惯小岛了吗?今天抓到很多海胆喔!你好像晒黑了一点呢!帮我跟医生问好喔!
彻底改变一切的那天,有人穿着尺寸不符的制服,但不论在中央线的电车车厢内,还是在从阿佐之谷车站走回自家的路上,都没有任何人向有人搭话。
有人再次深刻感受到小岛真的不同。
相信在大多数的地方,人们都会採取和东京一样的应对方式。
此刻的有人是在一个特别的地方。
诚明明跟有人一样都是次子,在学校时却总喜欢摆出一副哥哥的姿态照顾有人。不过,诚却没有经常陪着有人骑脚踏车环岛。
「老实说,我要去工作。」
放学后準备回家时,诚一边跨上脚踏车,一边说道。
「工作?打工吗?」
在这小小的离岛上,会有什么打工工作?这里连便利商店都没有啊!有人难掩讶异的情绪。诚没有理会有人的反应,挺起胸膛说:
「我要去帮我老爸的忙。」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有人不禁有种扫兴的感觉。「有薪水的吗?如果没有,应该就不能说是工作吧。」
「以目前来说,有没有薪水根本一点也不重要。」诚一会儿按住,一会儿又鬆开脚踏车的手煞车。「的确,我现在没有拿薪水,或许称不上是工作吧。不过,我是把它当成工作在做。我以后想当渔夫,所以现在就抱着这个决心在帮忙。之所以没有薪水好拿,是因为我还不成气候,而不是因为那不是工作。」
诚骑上脚踏车往港口方向飞驰而下。
有人暗自猜想:「下午到傍晚这段时间也会有渔船出海打捞吗?」
看见凉学姐和桃花两人走出校舍,有人用手稍微整理一下头髮后,朝向凉学姐搭腔,同时心想:「凉学姐身上果然散发着一股香气。」
「那个……凉学姐。」
「怎么啦?有人。」
「诚会上他爸爸的渔船帮忙做事吗?渔船也会在傍晚的时候出海打捞吗?」
凉学姐听了,发出可爱的咯咯笑声。
「上渔船?诚他爸爸哪可能答应那种事!」
「可是,诚说他在帮忙。」
「有人,渔夫除了搭船出海的时间之外,其他时间也有很多工作要做。诚从很小的时候就很努力在帮忙了。」
听到凉学姐夸奖诚,有人莫名地感到在意,在必须去诊所帮忙收拾的时间到来之前,骑着脚踏车在小岛的马路上毫无意义地来来又去去。
说到帮忙,有人也会在诊所帮忙收拾。他会把散乱的杂誌或书本放回书架上,也会擦拭观叶植物的叶子。因为是寄人篱下的身分,所以有人以付出劳力的形式来贴补生活费。当然了,有人没有领薪水,他也不曾有过想要领薪水的念头。更何况,有人压根儿就不觉得那些事情称得上是工作。
诚的状况想必也差不多吧。既然诚不用上渔船就帮得了忙,帮忙的内容在性质上应该不会跟有人相差太远。就像中小学生帮忙刷洗浴缸或擦拭玻璃窗一样,能有什么差别呢?
——之所以没有薪水好拿,是因为我还不成气候。
诚的话语在有人的脑海里反覆响起,散也散不去。有人猜想原因应该是出在「工作」这个字眼。
有人不能自已地想起在那天之前,自己也有过想要从事的职业。
为工作而思考,就等于为长大成人的自己而思考。
在那天之前,有人也曾经一直为自己的未来而思考。
*
星期四,报社的採访小组三人到访高中。採访小组似乎在前一天就抵达小岛,所以在颇早的上午时间便已现身。採访小组的成员分别是一对三十多岁的男女,以及一名与校长年龄相仿的男摄影师。
有人等人正在上课时,三人来到教室。校长也跟着三人一起行动。当时正在上世界史A课,或许是早已被告知採访小组会来採访,负责教历史的石川老师镇静地继续针对教科书里的「十六世纪的西欧」章节,详细解说文艺复兴与宗教改革的内容。採访小组似乎顾虑到不想干扰上课,表现得无声无息,就连按下快门的声音也没有。难得採访小组如此贴心,诚却是大受影响地过度意识採访小组的存在,一副像是很想上厕所的不镇静模样,害得有人反而在意起诚的状况。
直到採访小组走出走廊后,才传来微弱的快门声。快门声是从教室后方传来,那拍照角度绝对拍不到学生的长相。
在二年级生两人也加入后的中午时间,採访小组再次现身。看见校长这次也是一起出现,有人心想校长应该会从採访最初到最后都一起行动。
「这不算是採访,但现在大家都到齐了,可以跟大家聊聊吗?」校长以平稳的语调切入话题。
非岛民组的有人、桃花和阳学长三人沉默不语,诚和凉学姐则是爽快地答应了。
「我们完全OK的!」
「我也没问题。」凉学姐向非岛民组的三人挂保证说:「那些记者人很好的。」
採访小组在凉学姐家,也就是野吕旅馆投宿。凉学姐会说那些记者人很好,应该是因为他们已经在旅馆交谈过。
「不好意思喔,打扰你们吃饭。我叫赤羽,在北辰报社的社会部门工作。」
女记者率先开口说道。女记者的声音平稳柔和,那音量不会让人觉得像在强调「快听我说话」,但也不至于微弱到就快听不见。有人不禁觉得女记者的声音很像橘色的间接照明。
「真好~可以全校学生一起吃午餐。看来你们大家的感情很好呢!」
有人观察着其他四人的反应。听到「感情很好」四个字后,诚和凉学姐的脸上浮现开心的表情,桃花的视线移向凉学姐,阳学长则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大口咬下炸虾。
「採访会在第五节和第六节课的时间进行。真的很不好意思要打扰到你们上课,我们会儘快做完採访的,对不起喔!」
第五节和第六节是上体育课。除了照羽尻学和水产实习课之外,基于学生人数的考量,体育课也是两个年级一起上课。早上在课外时间时,有人等人已被告知将利用第五、六节课的上课时间进行採访。
「到时候大家不要太拘束喔!我们也很期待可以跟你们聊天。一开始想先问所有五个学生几个问题,所以我们会去体育馆。在那之后,方便每个人都拨一点时间给我们吗?请让我们在校长室一个一个学生进行採访。」
赤羽还说了校长也说过的话,她告诉大家不需要回答不想回答的问题。
「那先这样,体育课的时候再来找你们喔!」
採访小组和校长离开了教室。
採访小组暂时离开了校舍,骑着租赁脚踏车逐渐远去。「他们要去『黑鸟』吃午餐。」凉学姐一边目送三人,一边笃定地说道。「他们问过我这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吃午餐,我跟他们介绍了『黑鸟』。我还推荐他们吃每日特餐或海鲜拉麵。」
有人还不曾去「黑鸟」吃过饭,但在骑脚踏车环岛时已经看过这家店不知道多少次。「黑鸟」孤零零地坐落在绕着小岛延伸的马路边,有着看似利用独栋矮房翻修而成的外观,那外观若要以餐厅来形容实在规模小了些。户外专用的立式招牌灯箱——就是那种外观像薄箱子、里面装了日光灯,只要开关一开就会从内部发光的招牌——显得寒酸,让人不由得联想到偏乡僻壤的酒馆。听说实际到了晚上之后,就会提供酒精饮料,所以印在招牌上的店名「黑鸟」两字上方,还有一行字写着「餐馆&酒吧」。
如果是在东京,这样的店家恐怕会经营不下去,但在小岛上,「黑鸟」的客人不算少,也确实被刊登在观光导览手册上。
然而,即使提供好吃的海鲜拉麵,「黑鸟」却没有让岛民有机会得知海胆奶油义大利面的存在。如果食材本身就好得无话可说,不会採取更进一步的动作也是难免的事情。如此一来,小岛势必会停留于现状,逐渐跟不上脚步。
与东京或札幌之间将会产生差距。
那三人从总公司设在札幌的报社前来,有人已经猜出他们对照羽尻岛有了什么样的印象。还有,有人不希望照羽尻岛因此遭到轻视。
若是照羽尻岛被外地人瞧不起,不论是有人难得品尝到的充实感,还是岛民给予他的肯定,都将归零。怎么说呢?因为这一切都是在岛上所得。
*
午休时间结束后,有人和诚、阳学长三人一起前往体育馆。先去厕所换运动服的凉学姐和桃花已经出现在体育馆,两人正在互练排球的托球动作。
一看到排球,有人怎么也控制不了不想起道下。有人别开了视线。「不愧是桃花,很强耶!」凉学姐说道。「动作什么的都做得很漂亮。」
从手册上的照片也看得出来,体育馆的部分地板翘曲变形。木板之间的接缝处有些像山脉一样高高隆起,有些反过来往下凹陷。有人第一次上体育课时,诚告诉过他地板的翘曲是冬天的寒冷气候以及建筑物的老朽所导致。
校长、体育老师和採访小组也在不久后现身,并且立刻展开採访。五个学生在体育馆的角落,各自随兴坐下来。有人坐在面向舞台的最右边,诚坐在有人的隔壁,凉学姐坐在正中间,桃花坐在凉学姐的隔壁,最左边则是阳学长。赤羽让膝盖和脚尖贴在地板上,以屁股坐在脚跟上的姿势面向五人。
「我会开录音机录音,可以吗?」
五个学生都没有出声拒绝。
「中午我也说明过,在这里会问大家一样的问题喔!那么,先针对学校生活,好吗?大家过得开心吗?比起一般学校,这里的人数比较少,大家会觉得这样很好,还是有什么不方便之类的吗?」
赤羽和阳学长对上视线,看来是打算从最左边开始依序採访。「虽然和班上有三十个学生的国中班级比起来,有很大的不同,但也只是不同而已,我不觉得有什么好或不好之差。」阳学长给了优秀到让人忌妒的模範生答案。
「……我个人似乎比较适合人数少的学校。」桃花也以一句肯定的话语完成回答。
反而是在岛上出生的凉学姐和诚,给了负面的答案。
「人数太少的话,再怎样也很难进行部分球技或铜管乐队等活动,这方面或许会觉得不方便吧。」
「能做的运动真的很有限。像是篮球之类的,我觉得自己应该超有天赋,但就是没机会打篮球。就算我再怎么想打,也打不了。」
「原来如此。那么,川嶋同学呢?」
赤羽确实掌握到有人的名字,也认得长相。这样的事实让有人不由得升起戒心。有人心想来自东京的自己果然最受瞩目。
有人企图做出会让赤羽感到佩服的发言。「我在念国中时拒绝上学,后来来到这所学校。」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到有人身上。
「这里确实和东京或其他一般学校不同。不过,也可以反过来形容这里很特别。这里有好的地方,也有不方便之处,但那些都是只有在这里才能够拥有,而且是具有价值的特别体验。」
有人笃定地回答后,赤羽露出亲切的笑容说:「川嶋同学很可靠呢!」诚插嘴捣乱说:「你这家伙还真会说话呢!」有人感到心情愉悦,开口补充说:
「要不是来了这里,我现在肯定还在东京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水产实习是我人生的大转机,而一般学校不会有那样的课程。我决定来小岛是正确的选择。或许在学业上没办法像在东京那样,但人生路上应该有比学业更重要的东西。」
有人一如反常地侃侃而谈。
一道特别热烈的目光投来,有人往目光投来的方向一看,看见校长一副感慨万千的表情,频频朝向有人点头。看见校长的反应后,有人不知怎地急忙让视线落在用手抱住的膝盖上。有一部分当然是因为难为情,但不只是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