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mall>川嶋雅彦医师钧鑒
中秋时分到来,小生在此恭祝川嶋医师身体康泰。
关于自去年即有劳您惠予协助之事,日前已顺利完成研究论文的草稿,特随信附上。
部分草稿内容引用了川嶋医师的发言,若有不妥之处,烦请与我联络。
不知自上次见面后,您的身体状况是否无恙?殷切期盼川嶋医师一切平安健康。
北海道大学医学系医学研究所博士班三年级
柏木道大 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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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东京回来后,有人立刻在自己的宿舍房间里,拆开第一封寄达、收件人是叔叔的那封信。
看了随信寄来的草稿标题后,有人这才知道柏木的研究主题。
〈环境疗法对各类病患之效果有无研究〉
所谓环境疗法,就是指为了疗养而离开熟悉的长居地区,进而改变环境。柏木就是为了这点,才会来到离岛的诊所。也难怪柏木曾经和被疾病缠身的阳学长交谈过。
想到这里,有人的内心顿时掀起波澜。
有人想起自己还是家里蹲的那段时间,曾经被父母亲带去精神内科看诊过。今年六月的那次应该是柏木第三次到访小岛。
有人心中升起一个疑问,为什么叔叔要邀约我来照羽尻岛?
有人翻阅起被订书针固定住、A4纸张大小的草稿。
*
『有人,我捏了饭糰,你多少吃一些吧!』后藤太太隔着房门开口道。『我放在门口喔!』
有人隔了一会儿后打开房门一看,看见封上保鲜膜的盘子上有两颗小小的饭糰,旁边还配了萝蔔乾。有人在自己的房间里吃了饭糰。
有人事前告知过今天不需要帮他準备晚餐。柏木所写的草稿内容,夺走了有人的一切慾望。从东京回来的一路上,有人明明只喝了一包补充能量的果冻饮料,却不觉得肚子饿。不仅如此,他甚至觉得闻到一股油炸天妇罗的油味而感到胸闷噁心。
送来的饭糰宵夜有人也只吃了几口就吃不下。有人心想多少有吃了一些,后藤太太应该会认同他的努力,于是把剩下的饭糰端到厨房去。
后藤太太正好在厨房收拾沥乾的盘子。
「……不好意思,我没吃完。」
「你身体不舒服吗?会不会是感冒了……要是川嶋医生还在,这时间也会愿意看诊的。」
有人猛力摇了摇头。「没事的,我只是太累了。我先去睡觉了,晚安。」
有人奔向二楼,冲进自己的房间把门锁上。
此刻,有人心中的叔叔已经变了样,就因为柏木的草稿。
看在有人的眼中,放在书桌上的草稿简直就像老鼠或蟑螂的尸骸。
早知道就不该看草稿,没想到叔叔是用那样的眼光在看我!有人一边这么心想,一边粗鲁地铺上床铺,衣服也没换就钻进了被窝。
柏木的草稿里不只有阳学长,有人也是登场人物之一。
而且是以一名病患的身分。
十六岁少年,在东京拒绝上学,忧郁导致足不出户,心理创伤,来离岛后约两个月即复原到可上学的状态。
描述重点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内容。
符合这般描述的对象除了有人,还能有谁?
对于叔叔,除了有「以医师身分于北海道的离岛——照羽尻岛提供常驻服务,并从初级预防医学的观点持续支援地区医疗」的介绍内容之外,甚至还有叔叔的发言。
『对他来说,假使从东京换成离岛的剧烈环境变化发挥了正面的影响,那无疑是乐见的结果。』
叔叔一直把我当成病患看待吗?叔叔邀约我来岛上并非单纯是为了我着想,而是想要视为病例来做观察吗?
——你要不要试着想像一下未来的自己?
叔叔的那句话究竟用意何在?
有人确实在东京接受过精神内科的治疗,有段时间也服药过。不过,最终什么效果也没有。毕竟有人的状况跟生病是不同回事。
打从看见叔叔在机舱内回应紧急呼叫医生的那时开始,有人便一直一心嚮往能够变成像叔叔那样。就算当时不是叔叔而是别人,想必有人也会和哥哥一样觉得对方很帅。然而,所谓的别人只不过是一种假设。当时只有一个人主动表明身分,也就是叔叔。这是事实。
明明如此,怎么会这样呢?
还有,周末放假时叔叔也勤于学习,为了在发生紧急事态时能够随时应对,也总是手机不离身。看在有人的眼里,叔叔满怀参与地区医疗的使命感。然而,有人却在非自愿之下得知这不是百分之百的事实。
草稿里也有章节提及受访医师们针对地区医疗的访谈内容。当中自然是叔叔的发言,吸引到有人的目光。
『即便是假日,我也会犹豫不该离开小岛。岛民所抱持的医师样貌,和城市的认知截然不同。大家想要的是一个没有私人时间、会把所有时间花费在岛民身上的医师,这让人感受到有别于一般医师的压力和束缚感的状况并不算少。不过,对于这些隐情和我的内心想法,我并不期待岛民能够有所理解。因为地区医疗的实情就是如此。』
叔叔亲切地与大家相处,岛民一会儿送海胆,一会儿送晚餐的配菜,总是抱着仰慕之心围绕在叔叔身边,而叔叔却暗自在心中为了岛民的缺乏理解而摇头叹气?叔叔之所以假日也阅读文献,并且手机不离身,是因为屈服于岛民的无形压力?
在草稿里说出不期待岛民能够有所理解的叔叔,简直像个陌生人。然而,就算想要问出叔叔的真心想法,叔叔也已经不在这个世上。
其他医师们也各自针对地区医疗的难处做出发言。在那当中,叔叔的发言算是比较温和的。即便如此,有人还是不禁感到失望。
此刻,有人的憧憬心遭到狠狠践踏。一路羡慕叔叔走来的日子究竟算什么?
儘管备受尊敬与爱戴,背地里却把侄子有人看待成病患叫到岛上来,也怨叹岛民的自私。有人一点也不想知道叔叔这样的一面。
不仅如此,对于小岛和岛民,有人也再度感到失望。当初来到小岛时,有人的印象是来到了「天寒地冻的地狱深渊」,而叔叔针对小岛和岛民的负面自白内容,大大提升了这个印象的正确性。
有人之所以回到小岛,只是顺势发展的结果。那时有人在久违的东京自家房间里,就快受挫地决定不再回小岛时,道下拿起球棒用力一挥。道下的挥棒击中有人内心懦弱部位的中心点,把有人打飞到如此遥远的小岛。虽说是被道下打飞过来,但毕竟照羽尻岛也是叔叔努力撑到极限的地方。在思考嚮往多年的叔叔的「生存之道」时,必然不能少了照羽尻岛。
哥哥在机场说的那些话,就像在对有人说:「你也试着在照羽尻岛寻找自己的梦想吧!」
明明如此,有人却一回来就失望连连。即便有人试图让自己为了叔叔振奋起来,在看了草稿得知内幕后,心情也只会反而更加沮丧。在这座不知不觉中人们会以「你回来了」这句话来迎接有人的小岛上,有人感到极度孤独不安。
另一封气泡信封上写着「易碎品」。透过触摸,有人得知里头装着薄片状的硬物,他猜想应该是装了CD或DVD类的盒子。
有人没有拆开那封信。
草稿里的有人被视为病患看待。万一纪录媒体的内容是关于身心治疗或健康的指导内容,有人担心自己会真的承受不了。有人猜想十之八九会是那样的内容,毕竟那封信是寄给他本人。
「……烂透了。」
有人拚命忍住泪水,在被窝里自言自语。
今天是足以匹敌「那天」、甚至是更糟的一天,有人不由得紧紧咬住嘴唇。
*
有人以身体不舒服为由,告诉宿舍的后藤夫妇今天要请假不上学后,夫妇俩又特地为他煮了鹹粥,也帮忙向学校请假。
「可能是叔叔的事情加上长途颠簸,所以累坏了。」后藤太太即使看见体温计显示出正常体温,还是不放心地伸手摸着有人的额头。「为了谨慎起见,还是去诊所给医生看一下。」
「我想只要好好休息就会没事的。」
毕竟有人之所以不舒服,是因为草稿内容带来的打击。有人自知不是生病,所以予以婉拒,但后藤太太就是不肯点头答应。
「不去找医生看一下怎放心得了!这星期一就开始有新的医生来诊所上班。」
上午九点多钟,有人被后藤太太带去了诊所。他把伴手礼的马卡龙托给了桃花。
诊所的候诊室已经聚集十名以上的岛民,也看见桐生护理师和负责医疗事务的森内身影。不同之处就只有在诊疗室里的不是叔叔。然而,光这一点就带来极大的差异。叔叔还在的时候,候诊室的气氛一片祥和,但现在就像带着静电似的,感觉随时可能冒出火花。
「星泽医生到了八点四十五分才来上班,而且一副很郁闷的样子。他说了一声早安之后,就马上跑进去诊疗室。」
从叔叔还在时便经常来诊所报到的中年女性率先开口后,其他岛民也纷纷跟进。
「他比川嶋医生年纪大很多,应该跟我差不多年纪吧?」
「他看一看病历表,就问我是不是还是老样子?只问诊个两、三句,就结束诊疗叫我拿葯。」
「我忍不住跟他说了。我说以前川嶋医生八点钟就会来诊所上班,看诊时也比他更仔细又亲切,还会跟我们聊天。」
「人家川嶋医生来我们岛上的那天,就替一个突然不舒服的孩子看病。你们还记得吗?就是齐藤家的小诚啊!」
「还没轮到我进去,到时候如果态度太冷漠,我一定会跟他抱怨的。」
透过岛民的交谈,有人得知新来的医生名为星泽,是个即将迈入老年的男医生。另外,有人也得知这位医生已经惹得岛民不开心。
「川嶋医生的离开真的让人很遗憾。有人,请节哀顺变。阿姨们也都很难过。」
吉田理容院的太太向有人表达了哀悼之意,但有人没能够正面看着对方的脸。
——对于我的内心想法,我并不期待岛民能够有所理解。
吉田理容院的太太不知道叔叔这句,宛如在岛民和其自身之间画上一条粗黑分界线的发言,才会也感到悲伤。如此沉重的秘密压得有人抬不了头。
「你不舒服啊?喏!过来这边,在这里躺一下。」
原本坐在候诊室的沙发上、看起来精神充沛的几个岛民站起身子,让出位子给有人。森内拿着体温计走来,量完体温后便收了回去。
没多久,桐生呼唤了有人。轮到他看诊了。在后藤太太陪伴下,有人走进诊疗室。
星泽医生戴着老花眼镜,体型微胖。往后梳的头髮有些稀疏,而且发色黑得不自然。星泽医生压低老花眼镜,从眼镜框上方投来视线观察有人的状况,这般举动让有人没什么好感。
「……你是川嶋医生的侄子,对吧?」
星泽医生开口第一句话不是询问有人的身体状况。
「看来川嶋医生似乎有相当多的信徒。请节哀顺变。」
星泽医生口中的信徒肯定是指岛民。星泽医生以手势催促有人坐上病患专用椅。
「你今天怎么了啊?我看体温是正常的。」
「他说不舒服,好像也没什么食慾。」有人还来不及回答,后藤太太已经先帮他做了说明。「我们是抱着代替家长的心态在照顾孩子,所以有点担心。」
星泽医生摸了摸有人的喉咙。医生的手很冰。
「嘴巴打开。」
有人听话地张开嘴巴。「没有红肿现象。」星泽医生立刻这么说,跟着转身面向桌子,在病历表上写字。
「应该是疲劳吧。」星泽医生做出和后藤太太一样的见解。「毕竟与近亲死别会带来很大的压力。不需要特别吃什么葯。今明两天让他好好休息,给他吃一些容易消化的东西。这不是生病,难过归难过,照常生活也很重要……」
星泽医生以一句「可以离开了」宣告诊疗结束。整个看诊过程不超过五分钟。
「感觉是个很冷漠的医生呢!跟川嶋医生差太多了。」
一走出诊疗室,后藤太太立刻在有人的耳边细语。说是说在耳边细语,但后藤太太的音量颇大,相信就是被星泽医生听见也很正常。
川嶋医生比较好。
要是川嶋医生就不会这样。
要是川嶋医生还在该有多好。
叔叔往生已经过了七七四十九天,这些话语却像照羽尻岛岛民的暗号一样渗透整座小岛。
*
「你回来之后就一直很没精神耶!」
诚说道。现在已是十一月初,自叔叔往生后也差不多过了一个月。
「我当然能体会你的心情沮丧。我也觉得很寂寞啊!应该说,大家都一样。」
桃花也在一年级教室里。她似乎听着诚和有人的交谈,但没有插嘴说什么。
「星期五的下午,星泽医生不是都会休诊吗?你知道为什么吗?」诚明明是在问话,却自己抢着回答:「听说他都是回去北海道本岛。搭星期五傍晚的最后一班渡船。然后啊,星期天再搭末班渡船来我们这里。」
「……听说他是留下家人自己来岛上上班,应该是回家去了吧。」
「海老原叔叔说他看到过星泽医生在后茂内的酒馆喝酒。」
诚口中的海老原叔叔,是和诚的父亲一起组成捕捞鳕鱼船队的渔夫之一。海老原差不多三十五来岁,小腹微凸,还是单身汉。
「海老原叔叔说他跑去打招呼,结果星泽医生露出嫌烦的表情马上离开酒馆。」
有人轻易就能想像出星泽医生的冷漠态度,也能想像出海老原在描述这件事情时的口吻。
——新来的医生真的很冷漠,跟川嶋医生实在差太多了。
有人让星泽医生看诊过一次,所以知道星泽医生的态度有多冷漠。那时星泽医生才刚来赴任,就已经表现出厌烦于被拿来与前任医生的叔叔做比较的态度。
有人曾经与哥哥和人以及叔叔相处过,他能够体会被拿来与他人做比较是一件多么令人厌烦的事情。
不仅如此,有人也猜得出星泽医生来到这座小岛后有什么样的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