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掉暖气的房间冷到不行。可是,诚却是毫不迟疑地脱去睡衣。
「终于可以出海去了!」
诚肌肉结实的手臂上,起着鸡皮疙瘩。不知道是太冷还是太兴奋,诚的声音微微颤抖。
「你也赶快换衣服啊!」
还来不及点亮房间的电灯,诚的父亲就已经离去。两套上下成一套的御寒衣,被丢在地板上。一套是蓝色,另一套是橘色。
诚告诉有人那是渔夫在冬天出海时会穿的御寒衣,并确认了尺寸。
「橘色的比较小件,是给你穿的。」
有人照着诚说的话穿上长袖发热内衣、长袖衬衫再套上最厚实的毛衣后,穿上牛仔裤。他的脖子围着常用的黑色围巾。有人没有保暖耳罩和帽子,所以诚借了自己的给他。
有人在最后穿上了橘色御寒衣。御寒衣採用了防水防风的材质。这是有人长这么大,第一次穿得像包粽子一样。不过,有人发现身体没有想像中的那么难以行动。
诚的母亲出现在客厅里,身穿比平常高档一些的针织衫外套以及长裤。「你们俩吃点东西,别让肚子空空的比较好。」诚的母亲这么说,并端出小颗饭糰和热茶给有人和诚。吃完饭糰后,也拿了晕船药让两人吞下。在那之后,诚的母亲把装了水的宝特瓶和暖暖包,分别塞到有人和诚的手上。
「船上也有厕所,不用担心。一路小心,等你们平安健康回来。」
有人和诚穿上已经準备好在玄关的橡胶长靴后,走出屋外。天色看来距离天亮还相当遥远。虽然暴风雪就像不曾发生过似地已经完全平息,但户外的空气也相对地冰冷,暴露在外的脸颊感觉到阵阵刺痛。
一片黑暗之中,只见一艘停靠在港口的船只发出耀眼的明亮光芒。诚朝向那艘船奔跑而去。有人踩着雪地,脚边随之传来显得陌生的啾啾声响。
诚从左舷后方跳上船,没有表现出半点迟疑。反弹力道使得船身摇晃起来。看见有人不由得停下脚步,诚伸出手说:「真是拿你没辙!」码头与船身之间存在着几十公分宽的黑沟,有人被诚拉着跨过了黑沟。
「出发啰!外面很冷,你们俩进去里面。把救生衣穿上去。」
诚父亲的声音从驾驶舱传来,有人两人照着指示做了动作。驾驶舱后方有一间可供数名乘客面对面而坐、像是把一小节捷运车厢加以缩小的小房间。
「这艘可是九人座的船喔!」
诚一副自己是船主人的骄傲模样说道。有人看向右手边的船头方向,诚的父亲在驾驶舱里露着头部。
有人学着诚的动作穿上救生衣后,彷彿就等着他穿上救生衣似的,引擎声变得不一样了。有人的心脏也猛力跳动一下。
渔船朝向大海驶了出去。有人转头看向身后的窗户。因为外头一片黑,玻璃窗变成了镜面,有人撞见自己显得不安的一张脸。
有人让注意力集中到船底。或许是海面一片风平浪静,船身几乎没有晃动地前进着。
然而,平稳的时光只维持短暂片刻。渔船一驶出港口、离开防波堤的庇护后,随即与起伏的海面展开正面交战。海浪扑上船身侧边,在玻璃窗溅起细细浪花。有人咽下一口口水,并稍微放鬆围巾和御寒衣的胸口部位。
「你会怕啊?」
听见诚捉弄人的口吻,有人逞强地反驳说:「我只是觉得有点热。穿太多件了,最外面还穿了救生衣。」
「冬天穿得像包粽子没有什么好伤脑筋的,觉得热再脱掉就好。比起冷到衣服不够穿,多穿才不会没命啊~」
「什么没命,太夸张了吧。」
诚的眼神变得严肃。「别瞧不起大海!」
有人不由得紧紧抿住双唇。
这时,船身忽然倾向一边。诚整个人往后倒,有人则是往前倾。这回相反过来,有人戴着帽子的后脑勺撞上玻璃窗的窗框。
有人看向驾驶舱。诚父亲的背影看不出有任何不对劲之处。
「你自己找个东西抓紧啊!」
诚加快了说话速度。船身摇晃得越来越厉害。如果是搭飞机遇到这场面,空服员肯定会发出机上广播,说出「这不会影响飞行」的固定台词,但在渔船上,不会有任何人来安抚乘客的心。
「相信我老爸吧!」诚的发言简直像是识破了有人的心声。「这状况很正常的。」
「你有坐过啊?」
「没有。不过,听我老爸他们的对话就会知道的。」
有人相信诚的发言。诚的父亲比天气分析师更能準确预测天气。年底时,诚的父亲可说是天气图整天不离手。若航海会伴随危险,诚的父亲不可能决定开船出海,更何况还载着有人这个别人家的小孩。
没错,不会有事的。渔船不会翻船或沉船。大海再怎么刁钻难缠,也不会有事。有人从诚父亲的背影,感受到十足的从容感。
然而,另一个问题逼近在眼前。
「……我想去外面。」
明明吃了晕船药,也才出海没多久,有人的嘴里却已经分泌出大量唾液。船身每晃动一次,引发头痛的小小火种就会越烧越猛烈,反胃感也会随之增强。
出去吹一下冷风,应该会舒服一些。有人抱着这般想法伸手抓住门把,打算走出甲板。
「从那边的甲板往船尾方向走就会看到厕所。」
诚一边说明,一边也跟在有人的后头走来。
「会滑喔!」诚的父亲搭腔道。「小心一点!绝对要抓着船的某处移动!不可以鬆手啊!诚,有人交给你啦!」
「我知道!」
诚大吼做出回应。
走出甲板后,海水的气味宛如碎冰一般,乘着强劲的海风袭来。渔船每越过一道波浪往前进,甲板就会被海水洗刷一遍。外头依旧一片黑暗,但眼睛适应黑暗后,也就渐渐捕捉得到大海的模样。有人紧紧抓住甲板上的扶手,看向船头的方向。
渔船前进之中,有人看见一大片海浪宛如一座顶端冒着白色泡沫的黑色小山从前方逐渐逼近。那不是有人所认知的海浪形状。比起停靠在港口的其他渔船,诚父亲的渔船绝不算小,但在一片汪洋大海上,却显得极不可靠。
儘管如此,渔船仍然继续前进。
渔船爬上黑色小山时,有人感到一股彷彿五脏六腑从脚跟喷出去的噁心感。
下山时,喷出去的五脏六腑带着另一波呕吐感又回到体内。
渔船一座接着一座无止尽地迎接这般小山。
随着往上扬的角度和海浪的力道强弱不同,船身不只会上下摇晃,也会左右摇晃。身体负责感应重力的感官陷入恐慌状态,频频发出哀号。
有人捂着嘴巴好不容易走到厕所后,立刻打开门对着小型的坐式马桶呕吐。诚的母亲特地準备的饭糰,甚至是晕船药,恐怕已经全部被吐了出来。
呕吐出来后有人感觉舒服了些,但脑海里立刻浮现另一种担忧。
怎么办?渔船晃得这么厉害,但晕船药已经被吐掉了!
然而,有人根本没空陷入错愕的情绪。
「让开!」
诚简短说道。有人抓住门把让开身子后,诚也对着马桶呕吐起来。
「超不舒服的!」
诚走回船舱拿了宝特瓶过来。看见诚含了一口水漱口后,把水往海上吐,有人心想自己也要学着这么做,而打算走回船舱时,诚默默地递出宝特瓶。有人接过宝特瓶,也做了一样的动作。
「你们撒饵给鱼吃啦?」驾驶舱的窗户露出一张渔夫的脸,渔夫大笑起来。「如果受不了,我不反对现在掉头回去,要吗?」
「谁撒饵给鱼吃了!」诚大声反驳道。「这种程度根本是小事一桩!」
「吐在水桶里吧!椅子底下可以收东西的。你把坐垫移开看看!」
「早点说嘛!」
「叔叔,你不用看前面吗?」
「这艘船有自动驾驶功能的。」
有人和诚一起回到了船舱。船舱里比外头温暖许多,但有人又忍不住觉得吹着强风或许比较不会那么噁心想吐。如诚的父亲所说,坐垫被设计成可以往上弹起的盖子,内部像一个特别订做的空间,收着两只打扫用的蓝色水桶。有人和诚各自把水桶放在膝盖上捧着时,诚突然伸出手来,粗鲁地摩擦着有人的脸颊。
「你干嘛?!」
「你的脸超夸张的。」
「因为我在晕船。」
「不是,就只有那个部位特别红。你会不会觉得刺刺的?快要冻伤时,就会变成那样。自己又看不到自己的脸,而且不舒服的时候谁还有空去管刺痛不刺痛,所以身边的人要帮忙察觉,然后告诉对方。我老爸说过的。再来你自己处理吧!」
有人照着诚说的话,自己处理起来。有人想都没想过冻伤这回事。他猜想之所以必须用手摩擦,应该是要从外部去刺激因冰冷导致血液不流通的部位,好让血液恢複流通。
「是因为自动驾驶,才会晃得这么厉害吗?」
「跟那没关係。不管再怎么风平浪静,海面也绝对会有波动。」
「不过……」有人满嘴都是充满酸味的唾液。「这比想像中的晃得更严重。」
「我老爸不会跟气候作对。他既然决定出海,就表示没问题。」
船身又倾斜一边。有人捧着水桶撑过噁心感的煎熬。
「……你当上渔夫后,也不会跟气候作对吗?」
「那还用说!找气候的碴根本是一种自杀行为。不过……」
渔船接连越过好几座波浪小山后,往下降。有人头痛得要命。
「我心里有做了一个决定。当遇到一种状况时,儘管知道是自杀行为,我还是会赌上性命出海。」
「什么状况?」
「就是遇到如果没有人开船出海,我老爸、老妈、桃花或是你绝对会死掉的状况。」
海浪撞上玻璃窗,溅起了浪花。
「……为什么?」
「与其抱着后悔的心情过日子,哪怕要赌上性命,我还是会出海。」
诚斩钉截铁地说道,跟着把脸塞进水桶里吐了起来。
有人和诚不知道吐了多少次。诚每次吐完就会用水漱口,然后小口小口地喝几口水。诚顶着一张苍白的脸,笑着说明这么做可以让胃里有些东西才比较好吐,也不会引发脱水现象,所以有人也跟着这么做。
有人感觉得到驾驶舱那头时而会投来视线。看在一个老手渔夫的眼里,肯定会觉得有人的模样太窝囊。不过,有人不大觉得丢脸。比起丢脸,有人反而有种被人守护着的感觉,心情也随之镇静下来。不知不觉中,有人和诚都让头部朝向船头的方向,躺在狭窄细长的椅子上。因为围巾变得很臭,所以已经解下来捲成一团。
闭上眼睛打盹个几分钟后,被大浪晃得张开眼睛就立刻把水桶拉近自己;这样的动作不知道反覆做了多少遍后,引擎声变得不一样了。那声音听起来似乎是降低了转动速度。
有人和诚同时猛地坐起身子,身体因为晕眩、头痛和噁心而陷入一阵僵硬后,两人看向玻璃窗外。
窗外依旧是一片黑暗。不过,出现了淡淡的色彩。那色彩是极近黑色的群青色。有人看见无数颗星星撒在群青色的色盘上,也发现星星带着颜色。有的看起来蓝蓝的,有的泛着红光,有的夹带着橙色。
「你们两个出来吧!」
渔船停下来后,诚的父亲出声呼唤。
有人把发臭的围巾随便缠上脖子后,走出甲板。跟方才去厕所时比起来,海风减弱了些。有人和诚一起走近驾驶舱的窗户。虽然已不见大浪扑来,但还是感受得到会让人觉得身体飘飘然的晃动。诚的父亲从窗户伸出手臂,指向某个方向。
「太阳会从那个方位升起。我们的岛刚好也在那个方向。」
有人朝向诚父亲所指的方位定睛细看。在天空和海洋的界线也显得模糊之中,有人一开始没能够捕捉到小岛的蹤影。不过,循着星辰的分界线看着看着,有人渐渐认出一块极小的隆起部位浮在海面上。
黑色的隆起部位宛如把夜色吸引过去一般,逐渐变得深邃。
四周开始明亮起来。
色彩从太阳的升起点,逐渐往外扩散。仍在水平线另一端的太阳,率先朝向世界释放光芒,夜晚一步一步被追赶到有人的后方。眼前的一切事物以目不暇给的速度变换了颜色。
没多久,小岛被画上金黄色的框线。
在那同时,有人听见了鸟叫声。
有人心想原来鸟儿这么早就出门觅食。牠们才不管是不是过新年,就只为了生存下去。
虽然认不得鸟儿的种类,但有人看见一只身体轮廓呈现金色线条的鸟儿,彷彿为自己来自小岛而感到骄傲般,横向划破黎明的天际。
世界闪耀起光芒。
「……元旦的日出。」
有人不由得低喃道,在他身后的渔夫用鼻子哼了一声。
「只要一切拿捏得好,不管哪天的日出都是像今天这样。」
船身随着大海轻轻摇晃。
「我啊,其实不太喜欢你老妈每次都在唱的那首歌。」
诚反问说:「黑夜总会过去的那首歌啊?」
「没错,就是那首。」
渔夫露出苦笑先说一句「不可以跟你老妈说啊」,才接着说:
「照羽尻高中有可能废校那时候,我也去上了一点课。就是利用下暴风雨不能出海之类的时间。去上课后,我才知道那个叫什么来着,就是地球会自转,对吧?上理化课的时候学的。」
诚催促着父亲说下去。「所以呢?这种知识连我也知道啊!」
「我想说的是,黎明会来是因为地球在转动。如果只知道默默地等着黑夜总会过去,根本就是在依赖别人。万一地球不再自转,黑晚的地方就会一直是黑晚,黎明根本不会来。」
「要是地球变成那样,人类就活不下去了吧。」
「诚,我不是在说那种事。」诚的父亲发出咋舌声。「要是真心想看到美到极致的黎明,就要主动採取行动才行。不是只要等着看就看得到,而是要向前迈进才有机会看到。」
——动起来吧!採取行动吧!
「……我哥在羽田机场时,也说过类似叔叔说的话。」
诚的父亲把眼睛眯得像细细弯月。「跟你哥说一声吧,叫他下次有空到我们家来玩。」
有人想起方才诚也做出类似的发言。
——我还是会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