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板烧店的铁板的铁,以质量相同的铁来说,在铁界当中是全日本最会赚钱的铁吧。「铁」字还真多。不过,脑袋开始变钝,无法分析该剔除掉哪一处的「铁」字比较好。况且在现今这个时代说到「铁界」,别人还可能会误以为是「铁道宅业界」。该换成什么说法才好呢?单看「铁板烧店」这个单字,搞不好关西地方的人都会以为是大阪烧店。不对。在出版业界的文艺圈里,「铁板烧店」的铁板上通常都煎着菲力或者沙朗牛排,再不然就是龙虾或鲍鱼。不知道为什么,还会炒附赠的豆芽菜。站在铁板的立场,说不定它心里头会想:「为什么在煎了这么贵的肉以后,居然要炒豆芽菜!」一百公克的菲力大约要一万五千日圆。豆芽菜一袋三十日圆。这种差距是怎么回事?
铁──咱可是拼了命地在煎那些身价昂贵的肉大爷们!不是你这种随处可见的豆芽菜可以随便放上来的地方,还不快给咱滚回去!
豆──啊!铁板先生,真是非常对不起!啊啊啊,好烫,住手,请饶了小的吧!
──你这蠢货!不要这么快就开始出水!全部都变得软趴趴了吧!
──因为铁板先生太烫了嘛……水分自己就会跑出来啊……
─所以咱不是说了吗!这里不是你这种又瘦又长的蔬菜可以随便跑上来的地方!师傅!快把豆芽菜移到盘子上去!
──铁板先生……小的这种廉价的豆芽菜,竟然能劳烦您为小的炒上短短的时间,小的真是幸福……永别了……
我──豆、豆芽菜────!
「贝冢,你不吃香菇的话,可以给我吗?」
「啊!好,请自便。」
坐在我隔壁的明坛社的编辑浦部昌美,用筷子前端从我的盘子上夹走了有着圆弧外形的香菇。一个新的四方形盘子在铁板附近放下,上头盛装着不断冒起热气的炒豆芽菜。豆芽菜……你居然变成了这副德行……
出版业界的文艺圈里,有所谓「等待会」这种活动。详细情形如果已经看过《校对女王》第一集的第二话,想必已经了解,所以我就不多说了。总之,我个人非常讨厌这项活动。但当然自己负责的作家获奖时,那种喜悦就宛如置身天堂。但是万一落选了,事后还得安抚作家受伤的心灵,说有多麻烦就有多麻烦,难以笔墨道尽。
通常长期出版文艺作品的老牌出版社,每位作家都会配有三名编辑,分别负责杂誌、单行本和文库本的书稿。但是,像景凡社这种「在文艺界还是新手」的出版社,大多数都是由一名编辑负责三种版本的筹划。作家落选以后,如果有人自暴自弃失去控制、变得消极萎靡、灌酒灌到吐又醉得不省人事,让人不禁心想这位大师,您到底把人类的尊严丢去哪里了呢?这种时候大型出版社的三名编辑就可以一边苦笑,一边一起分担照顾作家的工作。但是,景凡社的编辑就只有我一个。大师,我笑不出来啊。
今天是由冬虫夏草社主办的五十六奖选拔会。历经了激烈的评比讨论,选拔会一直持续到了晚间十点半。这次获得提名的入围作家共有六人,其中一位是我负责的作家。但获得提名的作品并不是景凡社,而是由燐朝社出版的。只不过依照惯例,即便不是自家出版社的作品,作家的责任编辑都要参加等待会。从傍晚五点开始的五个半小时,气氛非比寻常,一群人就在燐朝社在饭店里预约的铁板烧餐厅的大包厢里,一面等待一面聊着空洞不知所云的话题。就在等得心浮气躁的时候,冬虫夏草社的负责人打电话来了。是落选通知。现场的空气为之凝结。
呜呼,这一夜的地狱要开始了──
我现在到底在干嘛呢?这几年来,开始会冷不防涌现这种念头。今年二十八,明年就二十九岁了。不是在传播业,而是在製造、流通和零售业等行业上班的朋友们,到了这个年纪,职称上都开始有些称头的头衔了。
一大早七点半,终于回到了自家所在的公寓。像蜕皮的蛇一样,脱掉变得皱巴巴的西装、衬衫和袜子沿路随手乱扔,走向盥洗室,简单地沖了澡。至少可以再睡两小时吧。
这次落选的宫元彩子,已经是第四次获得五十六奖的提名。出道至今二十六个年头,现年已经四十九岁。原本一直负责她的资深男编辑因为把公司的经费都花在自己的情妇(银座女公关)身上,而非作家身上,结果被社长发现──虽然这种事在景凡社其实是家常便饭──但这一次因为前前后后总金额相加后超过四千万日圆,再也不能坐视不管,所以被调到了关係企业去,最后由我负责接手。担任责编至今已经两年了,累积的原稿还没有多到可以出版成单行本。
宫元的出道出版社是明坛社。
──要是你们一开始就好好用心栽培我,现在我早该拿到五十六奖了!
从铁板烧餐厅移动到KTV的大包厢,以负责单行本的浦部昌美为首,明坛社的责任编辑们全都不得不伏首下跪。其他出版社的编辑们则竭尽所能与墙壁同化,低垂着头不让眼神与宫元对上。
──土田!你居然还敢嬉皮笑脸!
我感觉到我身旁,燐朝社负责单行本的土田市子绷紧了全身。她是负责製作这次入围作品的责任编辑。
──这一切全都是你的错!我不是说过这次一定要让我得奖吗!你应该有向那群担任评审的臭老头磕头下跪过吧!
──……
─没有吗?喂,你心裏面是不是瞧不起我?我要是得了五十六奖,也算是你的功劳喔!为了我,和那群糟老头上床又算得了什么,把功劳抢回来,让我看看你的决心啊!反正像你这种愚蠢的年轻女人也只有这点能耐而已!
土田市子紧咬着嘴唇,纤瘦的肩膀频频颤抖。接着她用力闭上眼睛,往前走了几步后跪下来,额头紧贴在地板上。
──真是非常对不起!没能为宫元老师贡献一己之力,真的真的非常抱歉!一切都是我力有未逮,真的非常对不起!
另外两位编辑也跟随她的脚步,跪在地上磕头。这幕光景简直是人间炼狱──我这么心想的同时,怒吼声再度飞来。
──还有你!你也是、你也是!你们不要在旁边摆出事不关己的表情喔!反正你们一定在心裏面嘲笑我,说我是过了这么多年连五十六奖都拿不到的悲惨中年老女人!私底下很瞧不起我吧!也不想想是谁害我变成了这种悲惨的中年老女人!这一切一样都是你们的错!去死!去死去死现在马上给我去死!不想死就给我下跪道歉!
这是瑜珈,是瑜珈里面的一个动作,对于健康非常有效──我这样说服自己,效仿其他编辑,也跟着在后面跪地低头。要是店员刚好在这时候走进来,搞不好会误以为现在是伊斯兰教徒的祈祷时间。之后的下跪兼说教(痛骂)时间长达了两小时之久。我倒没有因为屈辱而咬紧牙关,反倒是脚麻得想哭。更何况屈辱这种新人菜鸟才会有的感觉,我早就已经没有了。只是一味盯着地板,等着更年期女人的歇斯底里发作完毕。
我到底在干嘛呢──
沖完澡,看着盥洗室镜子里消瘦到两颊都凹陷下去的脸庞,发出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的叹息。
「咦?燐朝社的土田市子已经过三十五岁了吧?搞不好还四十了,这样算年轻吗?都已经是老太婆了吧。」
正午过后在吸烟区,比我资深的前辈编辑滨野这么说了。他顶着和我一样难看又憔悴的脸色进到公司,昨天也参加了另一名落选作家的等待会,是酒品和好女色的程度都糟糕到出了名的王寺伸治。互相报告了昨晚人间炼狱的惨状后,他就回了我以上这段话。明明都三十二岁了,长得还算一表人才,结果重点放在这里吗?
「虽然年纪不轻了,但土田小姐属于受男人欢迎的类型,可能是看这点不顺眼吧。宫元老师也是啊,好像只是年轻的时候在小说家之间长得比较可爱一点,就一直受到大家的百般吹捧。」
感觉若再摄取咖啡因,胃壁迟早会破洞出血,所以我没有喝咖啡,而是喝着白开水应声。滨野也和我一样喝着白开水。
「现在却进化成了完全看不出以前影子的肥猪呢。听说是因为吃药的副作用,但真的会胖那么多吗~」
滨野不耐烦地把变短的香烟按向烟灰缸,紧接着点了第二根。
「虽然我这里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我看宫元彩子已经完蛋了吧?毕竟在业界大家都心知肚明,五十六奖的提名最多只会获得五次。这几年那个老太婆又因为生病还是更年期到了,变得超级难搞,以后她也不可能会有什么长进,更不会有出版社愿意协助她更上一层楼吧。贝冢,你现在手边有她的稿子吗?」
「现在进行式的没有。」
「那就丢了吧。把心力花在其他可以赚钱的作家身上,打造出畅销作品吧。」
「是。」
「我们现在很不妙喔~明年再没有任何作品大卖的话,文艺编辑部可能会缩编。」
「咦~现在人手都已经够少了耶……」
胃又更痛了。滨野捏起喝完的空纸杯,把还相当长的香烟扔进烟灰缸里,说着「那我要去讨论了」就站起来。我目送他的背影离开,目光顺势投向墙上的时钟,看时间我也差不多该出发了。手上负责的一套推理小说系列即将改编成悬疑风的两小时电视剧,所以要和电视台的人碰面详谈。我和负责洽谈授权影像改编等二次创作的版权部职员,约好了在电视台的入口大厅会合。
现今这个世道,小说就算改编成了两小时电视剧也不会热卖。不过,因为可以收到微薄的授权费用,作家的心情也会变好,所以影像改编的邀请还是令人高兴。回到自己的座位,拿了外套、大衣和公事包,离开部门。
等电梯的时候,从上楼的电梯里头走出了后辈藤岩。
「前辈,您辛苦了。脸色很糟呢,身体没事吗?」
这么问着我的藤岩脸上没化半点妆,眉头皱了起来。
「嗯,虽然有事,但我可是上班族。」
「啊,说的也是呢。」
真希望她可以再担心我一下。但是,藤岩轻轻低头致意后,就快步离开了。
藤岩是我的第一个后辈。从我入社被分配到文艺部已经四年了,但文艺编辑部迟迟没有新进员工。确定会分配新人进来以后,滨野还兴奋不已地吶喊:「我们部门终于要有年轻的女孩子了!」但是,一看到藤岩本人,他对「年轻的女孩子」就失去了兴趣。因为藤岩简直是俗气又不苟言笑的化身。
──应该分配那种可以提升我们工作动力的女孩子过来才对吧。不是还有两个人吗?那两个女生好多了!
起先我很同意滨野的抱怨,但实际上见识过藤岩在工作上的表现以后,我却开始觉得,也许她能够为景凡社的文艺编辑部注入一股新的活力。
废话少说,提升销量就对了!别做卖不出去的书!只要联络畅销作家,赶快拿到他们的稿子就好!这就是现在景凡社文艺作品的大略方针。文艺编辑部每个月必须出版的数量是早就决定好的。每间出版社的情况都不一样,有些公司会设定「整年度初版总数」或者「整年度出版总数」,但景凡社为了配合既有的广告空间,设定为「每月出版总数」。但是,不可能每一本书都找来「知名畅销作家」出书。因为每个作家能写出来的原稿张数有限,更何况也没有那么多「作品必定畅销的作家」。这种作家,几乎是所有出版社都排着队在等他的原稿。
景凡社的文艺部门,去年和今年都流年不利。虽然集结了作品销量都还不错的作家,但已经连续两年都没能抢到超级畅销作家的稿子。不过,去年我和滨野还是想尽办法要捧红一部作品,在行销会议上热血沸腾地主张:「这本书一定能大卖!」于是各做了一本初版皆有三万本的小说,甚至单独在报纸上打了广告。然而,结果实销双双卖不到五千本,害得公司损失惨重。自此之后,行销部再也不相信我和滨野说的话,我们已经有好一段时间都不敢冒险尝试。
在这种情形下,藤岩脚踏实地,真的是非常脚踏实地地挖掘作家,虽然初版印量都不多,但每一本书的实销统统超过八成。既没有热卖,也没有大幅的再版,却每一本书确实都有获利。踏实稳重,是编辑真正该有的姿态。
我总有一天也能变成像她那个样子吗──
电视台内的墙上到处都贴着「贺○○%!」的纸张,庆祝着收视率节节攀升,上头的红字映在睡眠不足的眼里非常刺眼。无论哪个地方,都跟在数字后头跑得团团转。在这么气派的大楼里,肯定也有员工和我一样郁郁寡欢有苦难言吧──走向会客室时,眼角余光在敞开的门扉后头瞥见了有如大型垃圾场的办公室,我在心里这么想道。
平日晚上是连日接力的年终宴会,星期六一大早为了陪作家打高尔夫球比赛,假日还得出公差。十二月的高尔夫球场冷得要命,地点还在木更津。隆冬时期跑到冷风呼啸的户外打高尔夫球,根本脑袋有洞。陪着作家一直打到了下午三点左右,才回到东京都内,在银座的寿司店简单地吃了晚餐,一行人再鱼贯前往作家中意的女公关所在的俱乐部。趁着这个时候,我向其他出版社的编辑表示要先行告辞,终于勉强在约好的晚上八点赶到川越的家庭餐厅。
「贝冢先生,你脸色真难看耶。」
已经先一步抵达,在拥挤店内喝着咖啡的田卷悠太一看见我就这么说。
「不好意思,这么无精打采地过来。你还没吃饭吧?想点什么儘管点。」
「谢谢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大我两岁的青年喜不自胜地看起菜单的模样,散发出一种高洁又纯白无瑕的氛围,只是看着就觉得心灵受到了洗涤。不,其实他的衣服又皱又烂,头髮也乱七八糟,但这世上真的有人的高洁会从灵魂里头透出来呢──每次看到他,我都会这么想。
田卷悠太是五年前得到了冬虫夏草社新人奖的作家。我看了他在杂誌上刊登的得奖作品。在我看来,田卷的能力在当年度所有新人奖的得奖作家中是最出色的,却直到现在都还没能出版第一本书,冬虫夏草社对他也早已是不闻不问。目前他在景凡社的文艺杂誌《小说景凡》已经刊载了六篇短篇,稿量已经累积到了足以发行短篇集的单行本或文库本。但是,我提出的出版企划已经连续两次都在编辑会议上遭到驳回。
仔仔细细地把菜单看过一遍后,田卷点了荷包蛋汉堡排加白饭,再点了香草冰淇淋当作餐后甜点。
「你不点沙拉吗?」
「我吃不了那么多。」
两年前田卷得过胃溃疡。本来他在黑心企业里当着用完即丢的免洗员工,于是以此为契机辞掉工作,如今在看护中心当兼职的打杂人员。上一间公司的薪水东扣西扣后实际收入为每个月十七万日圆(一百七十个小时的加班费已包含在内),现在却变成了每个月只有九万,但是可以準时下班。虽然我一直想儘快让他发行单行本,但现在的我还无法让企划案通过。
「对了,贝冢先生,上次你说过对方是《C.C》的美女编辑吧?圣诞节有约她一起出来吗?」
「啊,没有,总觉得现在好像不是时候。最近太忙了。」
「用太忙当藉口,会让所有机会都溜走喔。」
田卷的声音沉稳,但因为这句话是根据他自己的经验,所以听起来格外有说服力,沉甸甸地落进我腹部底层。注视着我的双眼很澄澈,却也漆黑得看不见尽头。
冬虫夏草社的新人奖是短篇小说奖,一年会举办两次选拔,所以就算得了奖,也无法马上出书。再加上冬虫夏草社会要求得到自己公司新人奖的新进作家,每个月都要产出换算成稿纸有一百五十到两百张的稿量。複数的短篇抑或长篇小说皆可。总之就是要求作家写出东西来,再观察情况,发现有人跟不上就毫不犹豫地捨弃,只留下有体力和心力写作的「可以赚钱的作家」。这对每个月都得无偿加班一百七十个小时的田捲来说,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他「忙得」没有时间写小说。结果,得奖后仅过半年的光景,就被冬虫夏草社抛弃了。要是那时候田卷勇敢地捨弃安定的收入,毅然决然地投身进小说家这种看不见未来的行业,也许现在虽然不至于跻身畅销作家的行列,但起码也养得活自己吧。时至今日,那份后悔仍然啃蚀着他的心灵。目前只有我和明坛社的浦部昌美还与他保持联繫,浦部也哀叹着企划案总无法过关。
看着开心地大啖端上桌的荷包蛋汉堡排的田卷,我沉痛地切身体会到,只会一味找藉口的话,确实无法开拓出前进的道路。
就在新年刚过一个月的时候,我所负责的本乡大作引发了失蹤的骚动。这件事在文艺圈内闹得很大,但在我心里,「被《C.C》编辑部的森尾甩了」这件事更严重。
──明明我很讨厌文艺部的编辑,难道你都看不出来吗?
正当所有人都为了失蹤事件闹得人仰马翻时,我还是挤出时间邀请森尾:「情人节那天晚上要不要一起吃个饭?」结果这就是我得到的回覆。田卷你这骗子!
每次出版以年轻女性为读者群的新书时,我和滨野都会为了森尾跑到《C.C》编辑部进行宣传。因为只有这个机会可以和她说上话。滨野是已婚男士(老婆以前是模特儿),大概只是抱着肤浅的想法,觉得可以和涉世未深的漂亮女孩子聊聊天很幸运吧。但是,我是认真的。打从她进入公司开始,我就注意到了这位看来性情高傲的美人。完全正中我喜好的红心。
──为、为什么会讨、讨厌我们呢?
──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你们每次出了书都拿过来强迫推销,因为是自己公司的杂誌,就一副请我们把书讯刊登在杂誌的文化专栏上是理所当然的样子。可是,专栏介绍的书跟出版社根本没有关係,都是负责写书评的写手自己选的喔。为了把临时要求的书评也放进去,我们每次都要低头拜託写手耶。明明支付的稿费还是一样,却要对方再白白多花一点时间喔。这点道理你们编辑不是应该明白的吗?再说了,你们知道负责写书评专栏的写手叫什么名字吗?
──……
──既然要拜託人家,至少要查一下对方叫什么名字吧。还有,为什么你们的态度都那么高高在上啊?要求的语气也很傲慢,你是不是以为我现在很累,就可以轻易地把到我?
我答不出话来。关于态度之所以会高高在上,滨野是因为他是某大客户长官的儿子,和我们出版社某长官的儿子互相交换,靠着关係进入彼此的公司,是走后门世界里的超级菁英。至于我,只是因为太过紧张,不知道该怎么接近森尾。换作对象是作家,不管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我都能和平常一样说话。但是,森尾不仅长得漂亮,又在女性杂誌担任编辑,对我来说根本是另一个世界的居民。所以为了展现出自己有男子气概的一面,才会只懂得摆出旁若无人的态度。
见我语塞不答,森尾往我这边轻蔑似的瞥了一眼,就轻轻低下头转身离开了。好一段时间我都在原地动弹不得。
不,不对,她并不是讨厌我。她一定是已经有男朋友了,但不想被我知道男友的存在,才会故意对我说些伤人的话好掩盖事实;这些狠毒的话语是她的温柔,和对我有些许好感的表现,一定是的。我坚定地这样说服自己,才勉强让自己熬了过来。
于是情人节又过了两天后,我人出现在居酒屋。
「实在太好笑了~森尾也太赞了吧!」
眼前校对部的河野悦子正一边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伤心的我,一边放声哈哈大笑。这家伙对脸部肌肉的运用还真是神乎其技。
「……你真的失礼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耶。」
「对方对我都没有礼貌了,我也没有必要以礼相待啊!咦?怎么,她都已经当面说得这么狠了,你现在还想来问我要怎么做才能和森尾交往吗?我之前就说过了,你完全没有希望啦!」
河野用着让人恨得咬牙切齿的表情说得斩钉截铁,让人很想从她的额头直至下巴一掌扣住,再使足吃奶的力气捏烂。不过,事实上她说的也没错就是了。
「那你自己呢?看你这种样子,绝对不受男人欢迎!」
「很遗憾~我可是有对象的喔!而且还是超帅的帅哥!」
「咦!什么时候!」
「就从前天开始!」
看着她用可恨又得意的表情宣布出事实,虽然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但心里感到有些焦躁。我一点也不想承认那种心情就是嫉妒,不甘心下口不择言,说出来的话连我自己都觉得丢脸。
「……反正像你这种女人,一定只看外表而已啦!」
「你是白痴吗?要是没有外表这扇门,你要怎么走进对方的心?明明你自己也只对森尾的脸感兴趣,没有查过她在《C.C》负责哪几页,平常又都在做哪些工作吧!」
她丢回来的反驳真是让我自打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明明做一样的工作,你和滨野先生真的是天差地别耶。他感觉就很受欢迎。」
但听到接下来这一句话,我就不得不回嘴了。
「他那种像人渣一样的人哪里受欢迎了!」
「咦?他哪里人渣了?滨野先生如果要发校样给我们,一定会自己先确认过一遍,除了校对指示文件之外,还会把希望我们能够仔细确认的部分用纸条标示出来喔。如果有地方明显写错了,他也会自己用红笔校对。像他做事这么细心的男人,感觉就很受欢迎啊。」
「……他还会做这种事情喔?」
从他平常的言行举止根本想像不到,还以为河野口中的滨野是不是另一个人。但是,我们公司里名叫滨野的社员就只有他一个。
「嗯。还有呀,如果遇到比较困难的校样,他也一定会送点东西犒赏我们。上次还带了『Rusurusu』的可爱饼乾给我们喔!这些行为女孩子都会打很高的分数,而且饼乾也很好吃!」
这些事实太过出乎意料,我甚至感到晕眩。在编辑部的时候,滨野那张嘴根本吐不出象牙来,老是说些让人感觉很不愉快的歧视发言。像是只要年过三十,所有女人就都是老太婆,还说丑女根本没有活在这世上的价值。对于看不顺眼的作家,也时不时就诅咒对方「真希望那家伙早点去死」。一开始被分配到编辑部的时候,我还觉得「这个人真讨厌」。但是,久而久之却开始觉得,大家好像都是这样。比起习惯、麻痹,更应该说是平常和他相处久了,自己的思考模式也被他影响了。
「……总觉得被骗了。」
「你什么意思?」
「因为他在编辑部的时候,真的就只是个烂人啊。我没有夸张,从人类的角度来看,他根本是人渣。」
「是喔?可是,只要他人渣的那一面没表现给我们看就好了吧?又不是要当男女朋友,只要工作起来愉快,我们才不在乎他为人怎么样呢。」
「咦~是这样子吗?」
「就是这样子喔。所以反过来说,假使你的本性其实非常善良,虽然我是觉得不可能啦,但早在我和你没办法合作愉快的那一刻起,你就是人渣了。」